“我娘不愿去, 可我爹为了活命,逼着我娘委身于人。就连我……也被他一道送去给鞑子。”
字字泣血, 声声含泪,温憬仪从她说第一句话开始,就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鞑子营帐里,像我们这样的人很多,可是死了的更多。我娘每日都要被鞑子欺侮,她为了保护我,只能忍辱负重去讨好那些鞑子。鞑子见我年纪小,也不屑一顾,我才能勉强苟且偷生,即便如此,我每日里也要伺候他们吃酒、洗澡。他们若有个不顺心的,上来就先打一顿鞭子,我浑身是伤,好几次发烧,人都烧得迷糊。就这么熬啊,熬啊,在鞑子营帐里,活生生熬了三年。”
即便冷静如月娘,说起往事,也不禁哽咽数次。
她用帕子拭了拭眼泪,才继续道:“我那时都十三岁了,鞑子见我生得貌美,好几次就要欺负我,是我娘拼了命护着我,还因此被他们踢得断了肋骨。就在我以为我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苍南军打了过来,鞑子打不过落荒而逃,把我们这些被掳去的人都扔在半道。幸而苍南军及时赶来,我们才没被冻死在草原上。”
“我本想着我和我娘有了活命的希望,谁知我娘跪在苍南侯面前,求他收我做个小丫头,给我一条活路,而后,她就趁夜里,偷偷用麻绳上吊了。我从此没了娘,也就等于没了亲人。我那禽兽不如的亲爹,听说在我们走后不久家里就被烧了,他也不知道落魄去何处,总之与我无关。后来,我就进了苍南侯府,为奴为婢伺候世子爷。”
她看向温憬仪,笑得恬淡:“那时候,褚冕还在做世子。”
月娘说起话来,声音如泠泉清脆,娓娓道来。
“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褚冕就喜欢我。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想到能被侯府世子爷瞧中,满心都是欣喜。他想收我做侍妾,这对于我而言,简直是从天而降的大好事。”
“可是世子妃不答应,连侯爷也说我被鞑子掳走过,不是什么来路干净的女子,只会让侯府蒙羞,不准褚冕收了我。他畏惧父亲,也只能作罢。”
她笑着看了看褚玄沣,眼神中有些歉意:“那时我憎恨世子妃,觉得是她刻意为难我,还为此在世子爷面前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如今想来,真是傻得可怜可笑。”
听月娘提及母亲,褚玄沣眼神冰冷。
“褚冕那等虚情假意的小人,要名要利,却什么都舍不下!我十五岁时,他强占了我,却畏于人言不肯给我一个名分,害得我大了肚子又逼我落胎,成为侯府笑柄。那时候我才恍然醒悟,原来我有多傻。我娘拼了性命保护我,我却这般任由褚冕糟践自己,怎么对得起我娘!”
“后来世子妃生育时难产去世,褚冕也未曾续弦。他兴许是对我还有一点喜欢,便教我琴棋书画,读书认字,让我侍奉他、照顾小世子。我在他身边渐渐成了他信任之人,又因我嘴巴严实、为人还算机灵,他就起了将我送入晏京城做暗桩的念头。”
月娘站起身来,推开了紧闭的窗格,一片灯火通明的富丽繁荣景象赫然呈现在三人眼前。
此处居高临下,可纵观明月楼全局。放眼望去,大堂中有身姿曼妙的舞女起舞,酒客推杯换盏一脸兴味盎然,连那些开了窗的包厢里头的情形都能一览无遗,怪不得褚玄沣说他会在此见过温憬仪。
见此景,温憬仪倒吸一口凉气。
她神思聪慧,心念电转之间就能想象出这座豪客如云、往来皆是达官显贵的高楼中,每日人们议论着的、无心泄漏出的信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有心人收集了多少。
月娘倚在窗边,望着这辉煌的一切,幽幽说道:“明月楼,是苍南侯在晏京城最大的暗桩。褚冕说,因我名叫月娘,便以此赋名,算是他送我的礼物。可笑的是,先时他也并不信任我,明月楼虽说在我名下,但总有侯府人监控操纵。后来我靠自己的本事,创造出花灯节这么个新鲜玩意,吸引了无数人接踵而至,褚冕才愈发信赖我,将明月楼交予我掌管。”
温憬仪不由道:“可是传言都说明月楼的老板娘会制灯,还是祖传的手艺。”
“这有何难,只要肯花银子,还怕无人愿意替我效劳吗。”月娘望着她,宽和地笑笑,似是对她的年轻无知有所感叹。
“去年八月之事,说来也是缘分。世子奉命入京,将那些呆蠢的北戎人灭口,可他不能露面,这才来我明月楼藏身。郡主恰好来观灯,便被世子撞了个正着。凭郡主的容色,在灯下叫人一见倾心,岂非容易。”
温憬仪望着月娘凭窗失神的身影,心中满是难言滋味。
本以为自己的身世足够坎坷,可今日听了月娘的一番话,她才知道自己已算是非常幸运之人。
“郡主先前曾问过褚某此事,可褚某私自进京一事不能对人言,这才撒了谎。不过褚某保证,从始至终,也就这一次。”褚玄沣打断了温憬仪的沉思,开口道。
现下,温憬仪真不知该对褚玄沣以何种心态面对。
理了理思绪,她长吁一口气,道:“褚玄沣,你把我邀来这里,就是为了听月娘讲述她的身世,还有你做下的孽吗?”
凭她对褚玄沣的了解,知道此人绝不无的放矢,每一件事都有他的深意在,因此也就直言不讳。
褚玄沣往后懒懒散散地靠在椅背上,又一饮而尽杯中酒,方道:“褚某已经说过了,郡主答应褚某的要求,我就将你需要的东西尽数奉上。我父亲对我都不甚放心,军马走私的渠道只有月娘知情一二,走私利得交与京中的往来也都掌握在月娘手中。要证据,就要靠月娘了。”
温憬仪看着眼前这一男一女,一时语塞。
良久,她才迟疑道:“你们要背叛苍南侯?为什么?”
月娘依旧笑得那般客气热络,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彻骨冰寒:“郡主,我十岁就在生死场上打滚儿,你若问我最怕什么,我只告诉你,我最怕死。可你若问我最恨什么,那便是别人对我的辜负和背叛。若我信任爱重之人背叛我,我就是死,也绝不放过他。”
“我爹辜负了我和我娘,他全家被杀被烧光,我眼泪都没落一滴。褚冕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逼我落了孩子的也是他。他说信我、重我,将我一个人送到这晏京城里对人逢迎谄媚,眼下他引火烧身,第一个想的,便是推我出来做替死鬼。你说,我会怎么做?”
直至此时,她笑意吟吟的模样下,才终于露出了一点狰狞面目,譬如披了美艳画皮的恶鬼,挟着怨气森然而来,誓要复仇。
“至于世子么……”她看着褚玄沣,见他不语,也就不再多说,只道:“奴家是个苦命人,一辈子逐水飘零,见惯了人心丑恶。或许郡主看不上奴家这般为虎作伥的下作行为,可奴家知道自己的心就够了。郡主信与不信,全在于你。”
月娘看着柔柔弱弱,可话至激愤处,也当得上振聋发聩四字。
这番话,一直盘桓在温憬仪脑海中,褚玄沣送她回府的路上,她尚且默默回想着。
褚玄沣与她同坐马车之内,抱臂看她,笑道:“郡主,今日如何?褚某不曾令郡主白来一趟吧?”
她被打断沉思,点了点头,不禁问道:“褚玄沣,你又是为什么要背叛你父亲?月娘有她的苦衷,心怀怨恨,可你从小锦衣玉食、深受宠爱,我想不出来你有何理由恨苍南侯。”
褚玄沣却不回答,反而得意地拍了拍手掌,道:“不错不错,郡主开始对褚某感兴趣了,连说出来的话都那么和颜悦色。郡主,没准第三次见面之后,你真的会对我动心。”
“……”温憬仪想不出来这样的无赖会遭遇什么,才会大逆不道地试图反抗父亲。
看出她的无语,褚玄沣神秘地说道:“至于褚某的故事,那就是下次见面时候的事了。郡主,到地方,你该下车了。”
不知不觉就到郡主府了?
温憬仪如梦初醒,最后问他一句:“你带我见了月娘,可她手中的证据为何不交出来?”
褚玄沣依旧是那副嘴脸,笑着看她,却不说话。
看来要等到三次见面之后,温憬仪明白了他沉默中略去的含义,冷哼一声,推开车门下了马车。
谁知许阙已经回来了,温憬仪看了看立于前屋西侧的座钟,见才刚过亥时,不由诧异。
许阙早已发觉她偷偷出府,一路尾随在温憬仪身后反反复复道:“郡主,你怎么能在我不在的时候出府,若是遇上了什么事可糟了。不行,下次再有这种差事您还是交给别人去吧,我就跟在您身边。您要是再这样,我可就要告诉庄主了。说来,您今日出去见了谁?”
温憬仪头大如斗,求饶道:“姑奶奶,你就饶了我吧,师兄把你安排在我身侧,可从没说过你竟还是个管家婆呢。习武之人,不都应该是沉默寡言的吗?”
“郡主!奴婢是认真的,不是在同你说笑!”许阙急得跳脚。
温憬仪连忙问转移话题:“对了,你去看了宁莳姐姐,她怎么样了?你怎么回来得那么早?”
许阙撇撇嘴,这才放过她,道:“宁三小姐就在国公府上住着,昨日才从温泉别庄回来的,看着脸色还不错,不像病弱之人。她说多谢郡主惦记,这份心意她很感动。”
温憬仪道:“那就好,她一贯柔弱,不是说不能见生人,怎么又回了府上呢?”
“奴婢听国公府的下人说,庆王向宁国公求娶宁三小姐,国公府这才把她接回了府上。”
温煜要求娶宁莳?
温憬仪停了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67章 吃醋
雪天冰寒彻骨, 温憬仪舒舒服服地泡了一个热水澡,将这些日子的疲惫尽数释放。
她倚在美人榻上,任由璧青将她湿漉漉的长发放在薰笼上慢慢烘干。
袖丹替她按摩着小腿, 玫瑰油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甜腻芬芳。
温憬仪闭目问璧青:“今日宫内传出消息了吗?”
璧青道:“并未,一切都如前几日。”
“如此也好,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眼下这节骨眼上, 一点火星子都能烧了晏京城。我相信以师兄的本事,无论宫中发生了何事, 他都足以应对。”温憬仪稍稍放松了这数日来紧绷的心弦。
许阙坐在一旁吃着酒酿蛋, 闻言道:“郡主今日自己出门不带我, 也不带侍女,若是叫庄主知道了,定然要生气。”
温憬仪半睁开眼睛,斜瞟着她:“若是师兄知道了,那定是你说的。到时候, 别说酒酿蛋,连鸡蛋壳你都捞不着一个。”
许阙叫屈不已。
如此逗了一番乐子,温憬仪这才道:“师兄才舍不得对我生气, 届时我好好对他解释, 他一贯讲理,定然听得进去。再说了, 就他那个比冰还冷的性子, 要惹他生气恐怕也不容易。”
闻言, 三个侍女都笑了起来, 尤其许阙,笑得最开怀。
说笑几句后, 温憬仪想起温煜要求娶宁莳一事,心中始终觉得不安。
想了想,她吩咐壁青:“你明日去温沁那儿一趟,告诉她宁莳已经回国公府,她的生辰宴可别漏请了宁姐姐。”
待见了面,她要详细问问宁莳个中情况。
顿了顿,又问道:“冯子阶在牢里情况如何?”
壁青回道:“孙谦命人时时照看着,没有受刑,只是那些堂官说话却有些不好听。”
温憬仪无谓一笑,道:“随他们说去。”
袖丹不由道:“好郡主,您一天操心别人,忙得连自己都顾不上,今日早些歇息吧。”
她如此说,温憬仪才察觉自己已是十分疲惫。
接连几日不曾休息好,今夜她头才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回京不过十日时间,一切都好似天翻地覆。
一眨眼就到了十一月十二,温沁的生辰近在眼前,可是她的生辰礼还没有着落,温憬仪决定出门看看。
因她昨日的举动,许阙坚决要与她一道,说什么都不放她一人出门。
无奈,温憬仪只好答应。幸而今日褚玄沣并未邀约,否则她还真不好处理。
主仆二人逛遍了晏京城大大小小的珠宝店、金器楼,逛得腰酸腿疼都没选出个满意的物件。
许阙倒还好,扶着温憬仪道:“郡主,这些东西还不好吗?长清郡主也太挑剔了吧。”
温憬仪拍了拍她的胳膊,嗔道:“没规矩,不许胡说八道。这是温沁的十八岁生辰,我想为她选一件最有意义的礼物。可惜这些时日四处奔波,我都没工夫静下心来好好思索要给她准备什么。”
许阙随口说道:“您不是送了她一杆竹笛吗,那何不再送她一份曲谱。”
这倒是个好主意。
温憬仪沉思片刻,兴奋道:“若只是一般的曲谱,必定入不得她的法眼。我知道了!师兄那儿定有珍藏的名谱,到时候我去他的书房里翻翻看。”
许阙假意摆出苦瓜脸:“郡主,您可千万别说是我出的主意,否则庄主还不得揭了我一层皮。”
二人嘻嘻哈哈地,好不快活。
温憬仪又带着许阙去了叶华居,除却美酒出名,那儿的膳食在京城也算顶尖水平。
谁知才坐定,就听一道轻佻嚣张的声音传来:“巧了这不是,堂姐今日也出游。”
是温煜,温憬仪皱了眉头朝他看去,只见他身后跟了一位玄衣男子,那男子还戴着半幅面具,遮住了眉眼,神情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