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里很平静, 带着些怀念,却没有悲伤,只是单纯的想跟裴霁回分享儿时的趣事,从当初驾马游玩,到踏青春游。
裴霁回就这样,面色温和的听着。
几个丫鬟识路,带着的幸桥二人绕去另一侧的溪流给马儿饮水,除了停在崖边的马车,就只剩下裴霁回、她和顾龄安三人。
“表哥,有酒吗?”顾清宜轻声道。
“稍等。”
裴霁回转身去了放行囊的马车,顾清宜看向一侧的龄安,身后平稳的脚步声传来,裴霁回开了酒坛,将杯子各自递给了顾清宜和顾龄安。
她轻声道:“千秋万古,经临故地,崖边滴酒,空垂泪。”
“此杯敬陆续在百里线关剿匪,牺牲近千的安州军将。”
说完,顾清宜将酒水轻轻洒在了崖边,不等到达谷底,却被骤起的狂风带得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顾龄安没有啃声,跟着将酒水一撒而过。
他面色越发苍白,轻声道:“幼安姐姐放心,这些将士是死得其所,顾伯父也会回来的。”
他的语气里有淡淡的笃定。
顾清宜当他是寻常的安慰之言,没有留意。
这话却让一边的裴霁回敏锐的看了他一眼,他倒是没有发现,这顾龄安前两日脸色已经恢复了血色。
但现在来了这百里线关却这么脸色发白,甚至连指间也细微的发颤,是心神不定的模样。
裴霁回神色微冷,有些不好的猜测,见顾清宜回了马车边放东西,裴霁回斜睨了一眼顾龄安,冷淡出声道:“听说,当初顾公子是与顾刺史一起摔入这天堑峡谷的。”
顾龄安喉口一紧,咽了咽口水镇定道:“不错,当初我们剿匪遭到埋伏,被逼落了这峡谷,我醒来时已是几月后,双腿俱废。”
裴霁回唇角轻轻的勾了勾:“是吗,裴某只是有些好奇,为何救你的那人放着刺史不救,却救了一个无名的侍卫,还尽心尽力的为一名侍卫治疗了三年的腿疾。”
顾龄安反唇冷笑:“都护大人看这下面急湍的河水,我落入山崖就被冲散到了下面的村庄,被人看到自然获救了。”
他话音才落,远处的缓坡就传来几人的声音,是幸栖几人牵着马匹回来了。
“既然要继续行进了,都护大人,我就先回马车上休息了。”
顾龄安转身一瘸一拐的回了后面的新换的马车上,额角不知什么时候冒了虚虚的冷汗,不知道是因为腿上的旧疾发作还是什么原因。
... ...
过了百里线关就是安州,对比于庆吴州的征收兵役,农田大多荒废的景象,安州就要安静祥和许多。
深秋时节,田垄稻黄,硕果肥硕压低枝,一路向南,商贩越渐增多,阁楼建筑逐渐高耸齐整。
马车缓缓停下,前面的幸桥的声音带着些欣喜:“大人,我们到安州城了。”
顾清宜侧目看过去,厚厚的城墙下是十步一岗哨的安州城卫,如今正是午时十分,城墙门口却不见百姓进城的身影,只见门口的城卫列了两列,顾清宜探窗而望的视线受限,没看清前面的场景便放下了竹帘。
“都护大人莅临安州,下官有失远迎。”一声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了马车,顾清宜微微颦眉。
裴霁回头戴冠玉,穿了一身月白云锦圆领袍,袖口束了臂缚,瞧着矜贵又利落,却越发显得气势凌厉。
“你就是安州的知州?”裴霁回坐在马上,沉沉的声音加上这俯视的动作,显得他有些居高临下不好接近。
赵效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连声回话:“回大人,下官正是,正是安州的知州。”
安州知州,赵效?
顾清宜起身,开了马车的车门,见前面城墙边拱手见礼的紫色官袍男子,神色微凝。
赵效是去年才被提拔为安州知州的,当年是得了父亲赏识,负责安州典籍造册的文史官。
两人说话间,顾清宜下了马车,走了过去。
“这一路舟车劳顿,大人辛苦,下官已经命人将下榻的馆驿和知州府收拾了出来,不知大人准备下榻哪处,下官为大人带路。”
“不必了,本官住在顾府即可。”
“顾、顾、顾府?是那先刺史府?”赵效语气结巴起来。
“怎么了?顾府不行?”裴霁回轻轻看向他,眼神有些威压。
“.......不是刺史府不行,是那刺史府如今没有主人家在,早就是无人的空宅,修没修缮都不知道,恐大人居住不适,下官岂敢如此懈怠大人。”
“谁说刺史府没有主人在?”一少女清冷却沉稳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吸引了一众人的视线。
赵效顺声望过去,只见顾清宜一身碧落色的交领广袖衣裙,身形在女子中算高挑纤瘦的,头上挽着未出阁女子的半髻,只束了两只简单的玉簪,气如幽昙又似冷月。
只是这脱俗仙姿一般的面容,他、他怎么越瞧越熟悉?!
“小女是安州刺史顾阑独女,顾清宜,拜见知州大人。”顾清宜微微屈膝,姿态淡然。
“什么......”跟在赵效身侧的副史讶异出声。
相比之下,除了最开始的震惊,赵效的反应就平淡了许多,他乐呵呵一笑:“原来是顾侄女,难怪我说面容这么熟悉。”
裴霁回看了眼笑意有些僵硬的赵效,出声道:“时辰不早了,先入城罢。”
“是是是。”赵效点头,不等他上马,城中大街传来一阵马蹄声,等声音渐紧,也让众人逐渐看清了来人。
顾清宜瞳孔微缩,望向了驾马而来的裴九竹。
裴九竹穿着儒雅的锦袍,面上带着如沐春风一般的笑意,简直是毫无破绽,热情的对裴霁回道:“我今早入城,方才才听到大人的消息,迎接来迟了,霁之莫要见怪。”
“世子言重,虽说世子并未及时亲迎,这一路的关心,裴某也是看在眼里,不会忘记世子的关心。”
裴九竹笑意微微一僵,对上裴霁回幽沉发冷的眼神,这么快就查清了?
顾清宜回到了马车上,马车缓缓驶进城中,熟悉的长街依旧热闹繁华,安州是多水多湖的,长街底下也通河,敦实的桥梁的撑起长街,即便是马车在平板桥上行走也十分平稳。
顾府也是刺史府,位于安州城的繁华街段,隔了两条街就是衙署。前面的赵效还骑马跟在裴霁回身侧介绍安州的情况,等转到顾府所在的街巷时,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只见顾府门口挂了红灯笼,往日一直没开的正门也敞开着,远远还见好些人影站在阶前张望。
原以为顾府是破败之象的赵效慢慢的尴尬起来。
马车里半春将近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她欣喜道:“姑娘,是霍夫子,还有全管家,他们都在呢。”
“吁——”赵效勒马,扫了眼站在顾府门前的众人,不怪他忽视,实在是偶尔路过的时候,都是大门紧闭的模样,他哪知道里面依旧被打理的井井有条。
“姑娘,慢些。”
裴霁回侧目望过去,顾清宜已经蹬着脚蹬下了马车,她那向来淡然的脸色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欣喜和开心。
眸中冷雪微融,他转身看向跟着的裴九竹和赵效:
“裴某已经到了,就请留步,对了,赵大人回去,还请将安州所有商贾召集,明日一早在衙署等候,本官有话要问。”
“......所有?大人,是指所有皇商还是......”赵效面上有些犹疑。
“凡事安州能领得到商号的,全部都要到齐。”
这话轻巧,一听却让他面如菜色,能领得到商号的商贾,将近四五十人,他如何一时之间的叫齐。
裴九竹眉心一动:“霁之这话还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是是是......”赵效轻声符合,又想起了面前的人可是都护司的铁面掌权人,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强人所难?”裴霁回轻嗤,“裴世子只是圣人临时设立的钦差,本官是都护,下辖各州是本官之责,若是裴世子和大理寺能细心些,就不会劳烦本官跑这一趟了。”
裴霁回的话说的毫不客气,霎时间场面一静。
赵效连声道:“下官不敢,下官等会儿立即让人挨家挨户的走访通知,务必让所有人明日辰时赶到衙署。”
裴霁回淡淡一笑:“本官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若是有人外出经商了,或是被不可移步的事情绊住了,劳烦赵大人将名单另记一份,本官会派人亲自上门。”
“......是、是”赵效擦了擦额角的虚汗。
言毕,裴霁回扫了眼面色冷了下来的裴九竹,“裴世子,今夜还请您和大理寺的人登门一趟,与我说说这一路调查的情况。”
裴九竹掩过眼底的寒光,扯扯嘴角道:“是。”
第80章 待客
顾府还是老样子, 正门进去有影壁,影壁下中了些芍药和牡丹,后面就是一连的水榭和亭阁, 前院和宴饮的地方也在这, 比起郡王府,要小上许多, 但胜在一步一景, 处处是观赏。
“早前听你写信说要回来, 我这是盼星星盼月亮, 可算把你盼回来了,今日还给那些学生放了假, 就等着你回来呢。”霍夫子柔声道。
她将近四十岁的年纪, 只简单的穿了身圆领的蓝衫长袍, 头上挽着不是女子发髻, 而是男子的发冠, 虽然都是男儿装扮, 相貌却是柔和温婉的模样, 满身书卷气。
顾清宜拉过霍夫子, 看向裴霁回:“表哥, 这是我在安州的老师, 自幼教习我诗书礼仪。”
顾清宜话音才落, 霍夫子当即作揖:“草民拜见都护大人。”
“霍夫子请起。”裴霁回上前一步, “霍夫子品行高洁, 先前顾刺史的账簿一事,还多亏了霍夫子从中帮忙。”
霍夫子看了眼跟在裴霁回身后的幸桥, 上次就是幸桥跑了趟安州,将账簿妥善的送入上京。
“顾家于我有恩, 我才是庆幸我能帮上顾刺史的忙。”
想到这,霍夫子看向队伍身后:“对了,龄安呢?不是说那小子也回来了吗?”
顾清宜看向身后,正见小厮扶着顾龄安进来,他看见霍夫子,躬身行礼:“夫子安。”
霍夫子神色有些莫名,但顾忌到人多,只道:“快起来罢,这腿是伤了?”
“路上遇到了危险,龄安为了救我,腿伤复发了。”站在霍夫子身侧的顾清宜轻声道。
“这可不能马虎,等会儿就让去将药堂的老先生请来,给你好好看看。”
龄安唇色苍白,笑的有些乖巧:“好,多谢夫子关心。”
一边的裴霁回冷沉的站在边上,他们二人一人站在霍夫子的一侧,笑得开心,明眼人也能瞧出来,对比与顾龄安,霍夫子对裴霁回是恭敬害怕之余,毫无亲近之意。
顾清宜依旧住在她的院子揽芳阁,裴霁回被安排在最大的客院芳华轩中,她跟着裴霁回进了芳华轩,笑着介绍道:
“安州晚上的夜市可热闹了,表哥现在先沐浴歇息,若是晚上见了宣安王世子几人后时间还早,我就带你一起去逛逛安州的夜市。”
“这事不着急,你舟车劳顿将近一月,也该好好歇息,等会若是时辰还早,我就让幸栖去叫你。”
“嗯。”顾清宜眼神一转,吩咐了院中的人好好伺候,便带着人走了,她很疲惫,但三年未曾归家,更想四处转转走一走。
这三年来都是霍夫子帮忙看着顾府,花草池塘,亭阁楼宇,不见丝毫破败,想到这,顾清宜转步去了偏园。
“姑娘这是要去哪?揽芳阁不是这条路。”半秋轻声提醒。
“霍夫子还是在偏园办学吗?我去那里瞧瞧。”
半秋跟上:“奴婢方才问了管家了,确实是在那,以前人不多,但如今学堂都能坐满了。”
西园是虽然在刺史府内,但有处两人来高的围墙拦着,中间只余双扇的小门。
父亲是草莽出身,年幼没有机会上学堂,等坐上了安州刺史,这西园就被他辟了出来,专为安州城请不起私塾的子女教学,三年前父亲出事,她去了上京投亲待嫁,但霍夫子依旧留在刺史府的西园教书。
“姑娘,那是龄安吗?”半秋突然出声。
顾清宜脚步一顿,思绪也跟着回笼,前面的轩窗外,是霍夫子和顾龄安的身影,她提步走了过去。
两人在轩窗外,站在台阶下的顾清宜正好是视线的盲区,顾龄安将手上鼓囊的荷包递给了霍夫子:“这件事还多谢霍夫子肯帮我的忙,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道谢。”
霍夫子柔和的声音传来:“诶,这算什么,别说你让我帮忙了,即便你不提,我也会这么做,这些钱财你自己好好收着便是。”
“义父待我恩重如山,这该是我所尽之孝,我当时远在上京,人不能来,这些黄白之物就算我的一点点微薄的孝心。”
话音才落,他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顾清宜上了台阶,走了过来。
“幼安,怎么过来了,一路舟车劳顿,瞧你面色苍白的,不好好去歇歇。”说话间,霍夫子将荷包接了过来,有些欲盖弥彰的用衣袖掩饰。
顾清宜眸光微闪,看了眼笑意温柔的霍夫子,又看了眼面色紧张的顾龄安,笑道:
“我是想着三年都没回来了,不知府上哪处有没有变化,四处转转。”
“既然回来了,日后时间多的是。”
顾清宜面色犹豫,还是出声问道:“我方才在台阶下,听你们说起了顾均叔叔?”
哪怕很早就知道顾均叔叔一家被惨遭灭门,如今提起,她心底还是有些涩疼。
“哪有?幼安莫不是听错了。”瞧见龄安张唇,霍夫子出声打断,看着顾清宜:
“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快些回去歇息,你这小妮子怕是还没有回去你的揽芳阁瞧过,我亲手做了几身秋装让人放在你的寝阁里,你回去试试,不合适了我再帮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