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是赤影,一旁的狱卒,就连隔壁牢房的妇人们瞧了,也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历女子最是珍爱自己的外貌,何况是那么明显的地方。
那把剑并没停下,依旧要继续划下去。
赤影很无奈地开口:“人死,已不能复生。”
“我知道,”白棠的泪无声地划过脸颊,“即使是尸体,也是我的。”
赤影犹豫了一瞬,尸体横在牢狱之中,实在并不妥当。
白棠很快便在自己脖颈上狠狠划了第二道血痕。
“我没有那么多耐心,”白棠惨笑着说道,“你再不把他还给我,我就去黄泉路陪他。”
赤影不敢赌这话的真假,何况面前的景象实在太过触目惊心,他立即叫人把宋宴送到白棠的牢房。
看见宋宴在自己身边,白棠自颈上放下了剑,却仍旧握在手里,剑尖指着狱卒们了:“出去!你们都出去!”
孙昌小心翼翼地问道:“白四姑娘,你的伤,我派人给你包扎一下行吗?”
“我死不了。”白棠只是摇头:“不必管我死活。”
刚刚还闹腾的白棠一下子静下来了,直到晚间也没再闹腾,那尸体她也不畏惧,只是偶尔自言自语,不肯吃任何东西,也不让任何人进到牢房来,也不肯睡觉。
赤影跟孙昌说道:“就先这样吧,别去打扰她了,愿意做什么就先依着她吧,反正她也不出来,我先回去复命。”
孙昌本来就是个极会看眼色的人,白棠这一闹,他也算看明白了这里面的门道,他点点头:“放心,人已经死了,至于闲言碎语,我必不叫人传出去半句。”
孙昌送完赤影出去,刚回来便遇见那个丢了长剑的狱卒,那狱卒凑上前来:“真看不出来,她瞧着文弱,实则倒是个烈性子。”
“你的剑下次要看好!”孙昌狠狠踢了他一脚,又大骂道:“你也不想想,她若真的如长的那般文弱,又怎么会到这儿来?”
孙昌又低声吩咐道:“今夜你看着她,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是她用你的那把剑寻死,你这脑袋也必保不住了。”
那狱卒冷汗已经冒t下来了,他赶忙回到白棠的牢房附近,不错眼珠地看着白棠的一举一动,也看着自己的脑袋。
白棠给宋宴铺了厚厚的稻草,又替他擦拭了满身的伤口,最后她停在宋宴那张脏兮兮的脸上,眼泪止不住地滑下来了。
“你可真坏呀,”白棠的眼泪滴在宋宴脸上,“一动也不动,偏让我照顾你是不是?”
“宋婶娘……我该怎么和她说啊?”
“你敢让我哭?”白棠擦擦眼泪:“算啦,我原谅你了。还有,我白天的时候说你不醒过来的话,我就不理你了,这句话是闹着玩的,就算……就算你不醒,我也还是愿意嫁给你。是真的……是真的,”她轻轻在宋宴耳边说道:“我们今天就成亲,好不好?”
“再等一会儿?再等一会儿。”白棠抽抽搭搭地说道:”等一会儿会有月亮的,我们在月亮下结亲。”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月亮,她又好像等不及了似的改口说道:“不等了,不等了,等什么月亮呀,什么都不等了。反正我要嫁给你的话,有没有月亮都一样的。”
“一拜天地,可这儿没有天地,二拜高堂,这儿也没有高堂,就都省了。”
“夫妻对拜。”
“礼毕。”
有月亮洒进来,照得整间牢房亮亮的。
“开心吗?”白棠问道:“我们现在是夫妻了。”
她的泪珠啪啪地直往下坠,睫毛拼命抖着,哭声就快止不住了,白棠用手去擦,可怎么也擦不干净,于是她伏在宋宴身上哭了好一阵子,又抬起头来:“不哭了,不哭了,成亲是好日子,新娘子怎么可以哭呢?要是不好看了,你就不要我了。”
白棠伸出手去:“我的星星呢?不是说好要送我一个的吗?”
“你又食言啦!”白棠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算啦,那我送你一样东西吧。”
她从地上捡起长剑,从自己披散着的头发上割了细细一截,又从宋宴的头发上割了细细一截,把它们系在一起,放在宋宴胸口。
“我系的不好,”白棠指了指宋宴的脸颊说道,“这个该是你系的,你手艺比我好,可是你太懒了,都不肯起来给我好好系一下。”
白棠闭上眼睛,好像她又回到了那个和宋宴私奔的夜。
她该有颗星星;
也该有个带树的院子;
冬天的时候会和小宴子一起堆雪人,春天的时候会去郊外放风筝。
再不济,她会有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
可是现在呢?
白棠睁开眼睛。
她什么都没有了。
第83章 生死相离
裴寂匆匆回到靖王府。
他一袭黑衣,身影修长挺拔,可到底是在外奔波许久,深峻的五官也染上了疲色。
孟央站在靖王府门口侯着他,裴寂也只能是边走边与她寒暄了几句,可孟央却一反常态地把他拉到屋里去了,等看到孟央递给他的那些寿礼单子,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原来再过一阵就是皇后娘娘的寿宴了,需要给置办一些生辰礼物。孟央准备了许多样,有的是花样出挑,有的是样式新奇,还有的是含着心意,她都一并拿来给他看,他皱着眉头耐心地看了半天,也挑了半天,选定了之后便宿在床上了。
孟央先替他脱了靴子,又叫人放下纱幔,她的贴身丫鬟流萤一出门就看见候在门后面的赤影。
“你别在这儿等了,”流萤很小声地跟赤影说道,“王爷睡着了。”
赤影其实在裴寂一进王府的时候就候着了,他心里惦着白棠的事,但不好前去打扰,又不敢真的回屋去休息。
于是站了整整一个夜晚。
等到太阳升起,裴寂才整理了下衣物,一推门便看见赤影。
“什么事?”裴寂系了下腰带,掸了掸衣袍:“该不是她又闹了?那边先放一放,她大哥的事已经请了太医,这几日也该是大好了,主考官那边也刚刚通了气,估摸着白府很快便会撤了状纸。”
赤影一言不发,表情十分凝重。
“到底怎么了?”
“是……出事了。”赤影将在汴京狱中发生的事一一讲给裴寂。
裴寂听赤影讲到一半便发觉事态不对,步子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沉。他翻身上马,不敢去听赤影那些隐在风中的话语。
直到他抵达汴京狱,透过冰凉的铁栏杆,瞧见躺在里面的一人一尸。
白棠脖子上蜿蜒的两道血痕叫他触目惊心,原本干干净净的衣裙上满是血污,她空洞的眼神好像看见了他,也好像并没看见。
因为她一动也不动,好像连呼吸也没有,若不是还偶尔眨一下眼睛,他几乎要以为躺在里面的并不是一句,而是两具尸体。
“开门!”裴寂对着一旁的狱卒说道。
那狱卒明显十分犹豫,他一下子跪在地上说道:“白四姑娘,不许别人靠近她的牢房,否则便要折腾。”他明显已经是婉转了语气,因为白棠若仅仅是折腾就好了,还要拿着那地上的长剑划她自己的脖子。
“本王叫你开门!”
那狱卒哆嗦着去碰那牢房上落的锁,叮叮当当的,只见刚刚还一动也不动的白棠立刻爬起来:“别过来!”那长剑隔着栏杆去戳他的手,叫那狱卒躲闪不及,钥匙‘啷当’掉在地上,他不敢再去开了。
裴寂瞧见这一幕,他立即大步向前,将那狱卒踢到一边去,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重重在那锁上砍了好几下,锁头连带着铁锁链一同落了地,那监牢的门已经开了。
白棠很快便将那长剑调转对着自己了。
裴寂的动作比她快得多,他一脚踢开牢房的门,那宽厚的大掌直接抓着剑刃,不叫她划伤自己,他的力气很大,那剑刃划破了他的手掌他也浑然未觉似的,只是很生气地握在手中,任由鲜血滴滴答答蜿蜒而下。两个人谁也不让着谁,白棠看了一眼他的伤口,可也只是瞪着他,并不松开握着剑的手。
“白棠,我平生最讨厌别人威胁,你这招对我不好使。”裴寂一字一句说道。
“是不是你干的?”白棠只问了这一句。
“不是。”
“那就是你手下的人干的!”
“不是!”
“我不信!”白棠摇头:“我不信!”
“我说的是真话!”
“全都是因为你,裴寂,全都是因为你!”白棠扔掉了那把剑,指着裴寂的鼻子说道:“要不是你非把我抓回来,我就不会在白府碰上白清阑;我就不会捅他,也就不会进到汴京狱中;我不进了这大狱,小宴子他就不会来找我,他就不会死,所以全都是因为你!”
裴寂将那把剑一脚踢得三尺远,那张本就刻薄的嘴里说出更刻薄的话来了:“若是这么说,你该怨你自己呀,白棠。”
“你不该跟他跑的。”
白棠不可置信地看向裴寂,她透过一层又一层泪光去看他,终于,失去所有的力气,无助地捂住自己的脸悲怮地哭起来了。
这句话她不是没想过,只是她再不敢去深想了。如果她不那么自私非要逃跑的话,那样宋宴就不会死了。
只要小宴子不死,她什么都能接受的呀。
做什么都行。
别说是做靖王府的妾了,就是一辈子做靖王府的奴婢也行,只要……只要宋宴能活过来。
可是……可是生命就是这样,每个人只有一次,天皇老子也好,地痞流氓也罢,死了的人永远也不能活过来,永远也不能。
“是怨我,是怨我。”白棠微微点头,眼泪落到下巴上,一晃儿又落到土里,她坐在地上去拉宋宴的手了:“全都是因为我,你也怪我了是不是?”
白棠又开始迷迷糊糊起来,她总觉得宋宴没死,好像过一会儿就能像没事人似的站起来一样。
“你清醒一点行不行!”裴寂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又吩咐狱卒赶紧把人抬出去找个地方埋了。
“你别……你别带走他,你要给他埋到哪去?不行……不行不行,我还……我还没说同意!”
那些狱卒此刻一个也不听她的,裴寂抓住她的手腕叫她动弹不得,无论她如何挣扎也不放手,直到宋宴的尸体彻底消失在她眼前。
裴寂一松手,白棠立刻转身在乱七八糟的稻草堆里翻找起来。
直到她终于找到那枚平安锁。
她一日一夜不曾合眼,此刻终于也承受不住,她紧紧握着那枚平安锁,径直向后倒去。
裴寂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很温柔地将她环在怀里,轻轻为她擦去泪痕。
“现在好了,”裴寂开口,“白棠,你是我一个人的了。”
第84章 进府
裴寂本想将白棠直接从汴京狱带走,可是白府还未撤了状纸,如此把人堂而皇之地带走,实在是太过逾矩。
他现在心情尤为不佳,觉得白府实在是不识抬举,于是便亲自登门拜访去了。
白府的家丁拦不住靖王,也不敢拦,裴寂大步流星地走到听竹轩去,想看看白清阑的伤势。
有两个小丫鬟磨t磨蹭蹭地拦着门不叫他过去,裴寂看都不看一眼,一脚将白清阑那道黄花梨木的门踹开了,里头是一道百宝屏风,也被他踹开,他走到里屋去,只见白清阑衣衫不整的躺在床上,他再往里瞧了瞧,只见里面的被子里,瑟瑟裹了一个人形。
“看来你的伤,已经全好了是吧?”裴寂冷声问道,他看明白了屋里的情形,便两步退到屋外,等着白清阑出来。
白清阑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套上鞋子出来:“托您的福,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你看上去确实面色不错,只是记性不大好。”裴寂转了转扳指,眼神晦暗不明。
“殿下是想我四妹妹了不是?”白清阑赔笑着说道:“她捅了我两剪刀,我心里也有气,就想着让她吃吃苦头,既然殿下心疼,我立刻派人去撤了状纸。”他一面说着,一面打发下人去,又很谦逊地立在一旁。
“那两剪子不冤,你用不着诉苦。”裴寂眼神扫了扫里屋,“你要记着,她若不是生在白府,你的事本王是绝不会管的,这两日你把她接回府来,若是再叫她受一点委屈,本王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白清阑连声应了,裴寂转身就走,仿佛在这儿多待一瞬便会脏了他的鞋一样。
裴寂回到靖王府,在自己书房里呆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早晨起得太早不曾用饭,午饭也没吃,现在连晚饭他也失了胃口,孟央坐在桌子对面,看出了他的心事。
“殿下有心事?”孟央问道。
裴寂只是摇头,他的双箸在豌豆黄上停住了,半晌说道:“过两日府里要迎新人,不必张灯结彩的。”
“刚进门,也不好弄得太冷清。”孟央想了想说道:“那就贴几个囍字吧。”
“别弄那些。”裴寂补充道:“最好就是素素静静的,一点红色也别见到。”
孟央只能先答应,她心里只大概想到,看来这白氏还没过门便先失了宠爱,到时候少不了她这个靖王妃多宽慰些。
白清阑自从听了靖王的警告,心里便一直打鼓,等了半天也等不到人回来,于是亲自去了汴京狱。
果见里面是一片棘手。
状纸是已经撤了,可是白棠说什么也不从牢房里出来。
“我哪儿也不去。”白棠坐在地上,手紧握着栏杆,牢房里哪个敢上手去拽她,那胳膊细得如同一根筷子,若是脱臼,怕是又要闹一场。
白清阑倒是没那么怕,他直接走进牢房,白棠看到他便更是精神,“哼,你没死啊?”
“要闹回家闹去!”白清阑上手抓她:“在外面,在大牢里,像什么样子!”
“我没家。”白棠说道:“你也不是我大哥,说起来,我们是陌生人。不,现在可不算陌生人了,现在是仇人。”
白清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最终变成铁青色,他咬着牙说道:“要不你瞧瞧她呢?”
他把小铃铛也带来了,小铃铛一见白棠,便哭成了泪人,呜呜哭着又被堵上了嘴。
白棠说:“要我进靖王府也行,我有三个条件。”
“你说。”
“一,宋宴的死讯不能告诉他娘,要一直瞒着。”
“二,小铃铛我要带走。”
“三,不要敲锣打鼓,但是那来接我的轿子要从东街过一趟,撒些喜钱。”
白清阑听了这三个条件,觉得倒也没什么特别不能接受的,跟裴寂商定好了,便将白棠接回了白府。
白棠在自己的小院里什么都不干,饭不怎么吃,觉也不怎么睡,整日只冲着侧门的狗洞发呆,她望啊望啊,那儿总是不曾出现宋宴。
很快便到了过门的日子,一顶很大的轿子停在门口,旁边是四顶灯笼,老夫人,大娘子,父亲都在正厅等着,白棠一眼都没看他们,连做做样子也不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