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就是中国功夫薯条!”吕珠珠笑盈盈接过盛满土豆松的纸盒,“整个伦敦只有这里有卖。”
在路人好奇的注视下,她直接用三根手指撮起土豆松,就这样一把塞进嘴里,毫不顾忌形象地大嚼起来。
“太美味了!比薯条酥脆一千倍!有了它我再也不想吃其他的土豆。”
吕珠珠的演技和台词都很浮夸,但咀嚼时发出的脆响却是真的。那么微弱却那么清晰,立刻让旁边的男人心生好奇:“不如我们也来一份?”
他妻子明显不太赞同:“我们从餐厅出来还不到五分钟。”
男人看着吕珠珠陶醉的模样:“这可是薯条啊!”
“欢迎免费品尝。”秦椒笑着,很快又捞出两份土豆松放在大盘中,“一份五十便士,现买现做。”
趁着几个路人小心翼试吃,她又将早已准备好的几味调料在摊位上列开。
“这里有盐和胡椒。不过我更推荐搭配四川风味的香辛料。盐、花椒、辣椒粉,还有少许孜然和碾碎的花生。”
这都是她这些天从中国超市里找到的。尽管盐不是自贡的,花椒不是汉源的,孜然不是吐鲁番的,辣椒粉也是瓶装看不出物种的……但是她尽力了!
秦椒拿出一个罐子。盖子一开,浓烈的馨香就充盈四周。
“这里有我混合好的香辣调料,你们要试试吗?”
她期待地看过去,可惜没有人回应她的期待。
刚才埋头试吃的人,有的吮了吮拇指留下一句“谢谢”或“很棒”就离开了,有的连句“很棒”都没有,只有听不出好恶的“谢谢”。
唯一留下来的,是那个对薯条真爱的男人。
他尝了一口,就面露惊喜之色,大声要求妻子:“贝蒂亲爱的,你必须试试这个!这滋味太奇妙了,我打赌,就算把这一盘吃下去,你也感觉不到卡路里的威胁。”
最后他们花了一英镑,但两人都选择了盐和胡椒:“盐和胡椒,永远不会出错。”
“让我试试?”老亨利走上前来,示意秦椒夹一些土豆松放在他掌心。
金黄的土豆松堆如小山,红艳的佐料均匀洒落其间,秦椒自己看着都咽口水。
“我也试试。”吕珠珠递来纸盒。
两人试吃完毕,表情各异。
老亨利年纪大了,咀嚼又慢又认真,表情看起来就很是意味深长。
吕珠珠只吃了一口,立刻就涨红了脸,连呛数声,惊得旁边那对夫妇一再询问她还好吗,同时满脸都是“我就知道只有盐和胡椒才安全”的庆幸。
“好辣!”她眼泛泪花,说了声去买水就跑没影了。
“很辣吗?”秦椒转向老亨利。
老亨利还在咀嚼,这时慢条斯理地点点头:“这个味道……的确很四川。”
于是秦椒自己也试了一下。
“辣吗?不辣吧……”她明明特地减少了辣椒的比例,多加了花生碎提香。这样都不行吗?
“或许,对四川人来说的确不算辣。”老亨利微笑道,“你也可以等等其他人的意见。”
其他人?
秦椒看着摊位前又变得空荡荡的路面,抱紧了寂寞的调料罐。
几分钟后,盐和胡椒罐旁又多了几个小盒子,里面分别装着花椒、辣椒、孜然和花生碎。
“自己动手调味,总不会有错!”
过了一会儿,吕珠珠也回来了,两手各拎一大瓶矿泉水。
“等着,我再去唐人街买点一次性杯子。买土豆松,可以免费喝水,这样看起来也比较吸引人。”
“那我把定价提高一点?”秦椒有点心疼,在英国,瓶装水可比牛奶贵。
“等生意好起来再提价不迟。”吕珠珠严肃地说,“卖东西呢,就和交男朋友一样。要么就当高不可攀的女神,让男人越追不到越想追;要么就当平易近人邻家女孩,让他不知不觉离不开你,到那时……懂了吗?”
“我……去切土豆!”
秦椒耍了个心眼,切土豆前先耍了一会儿花刀,果然还是“中国功夫”比较吸引人。
切丝的时候她甚至听见了掌声和快门声。
吕珠珠就在旁边惊叹:“哇哦,太神奇了!在伦敦也有中国功夫土豆丝!”
她正要继续装路人试吃当托儿,才发现之前没吃完那份已经被秦椒处理掉了。
秦椒还坚决不答应她碰新出锅的。
“别忘了,你不能吃油的!”秦椒一脸凶巴巴,内心却内疚得很。她也是刚想起来,油炸食品会加重乙肝患者的肝脏负担。
“我都多少天没沾油水了,吃几口肝又不会马上烂掉,瞧把你吓的。”吕珠珠对上秦椒严肃的视线,忽而失笑,“不吃就不吃吧,我就站在旁边卖吆喝呗。”
“不是要去广场那边?赶紧去!”
“不去,我觉得看你做生意比较有意思,再说我大小也是个股东呢。”吕珠珠朝路口张望了一下,“哎,这波人不少,赶紧切土豆!”
“好嘞!”
从午后到天黑,四个钟头一共卖掉了八十六份土豆松。
足足四十三英镑!
只差几镑就赶上她在满汉楼的日均了。
“走,晚上吃大餐!”她拉着吕珠珠的手,向老亨利发出诚挚邀请。
“小椒……”吕珠珠表情复杂地朝她笑笑,“你要不要先扣除成本看看?”
第25章 我们厨师自有厨师的原则
秦椒头也不回,直接道:“放心,这些盐不是用来吃的。你是医生,应当知道浓度高渗透压就强哦?水分渗透得快,腐竹就发得快。”
“利用电解溶液加快分子交换,很聪明。可惜,盐水中的钠离子也会渗入食材,这些盐最后还是被‘吃’下了。”
傅亚瑟语气礼貌:“你不是医生,或许不清楚食盐超标对健康的危害,尤其是对六十五岁以上的老人。”
“六至八克嘛,健康成年人每日的食盐摄入量。儿童不超过四克,老人不超过五克。我不是医生,但我们厨师也有学习世卫组织的膳食营养指南。”
秦椒一边说,一边朝水中又加了一勺。
见她明知故犯,傅亚瑟不禁皱眉。
“别挡道!”秦椒端起水盆转身,一眼瞟到他身上挺括的大衣。
吕珠珠刚才说这是什么呢子,多少英镑来着?
她抿着唇,一把将水盆送进傅亚瑟怀中:“帮个忙?放在树下静置十分钟。哦,水面还要压上这个盘子,谢谢!”
眼瞅水波激荡,沾湿了灰白人字纹面料,秦椒心头一阵暗爽。
可惜,就算这么猝不及防,既要狼狈地稳住水盆,又要勉强腾出手来接盘子,傅亚瑟脸上仍然不见任何波动。
秦椒自觉没趣,朝锅里重新注入清水,又去翻检他刚送来的冬笋。
“容我提醒,这种禾本科植物通常含有大量草酸,影响人体钙质吸收。”傅亚瑟还站在原地。
“你猜我为什么要准备这锅水?”
秦椒笑嘻嘻斜睨他,手中刀光一闪。
冬笋被一分为二,转瞬又变成一堆两毫米厚的笋片。
“发现竹笋能吃的时候,古人肯定不知道草酸不草酸。但他们有舌头,能尝出苦不苦,涩不涩。又苦又涩怎么办?那就——”
她将刀一抹一挑,切好的笋片如风吹雪,飞坠清水。
“焯水嘛!”
后厨通常讲“荤热素凉”。一般素菜焯水都是热水下锅,冬笋却一定要凉水下锅,小火慢煮到五六分熟,才能将草酸去除干净,吃起来才不会有任何涩味。
“把不能吃变成能吃,把不好吃变成好吃,这就是厨师代代相传的智慧。你们医生,不懂!”
秦椒得瑟完,又朝傅亚瑟怀中的水盆努努嘴:“你们医生接到急诊,也可以拖着不动?”
傅亚瑟板着脸,一言不发地离开。表情分明在说:区区腐竹岂能同病人相提并论?他肯按照嘱托行事,完全是出于礼貌和教养。
不多不少十分钟后,他又端着盆子回来了。
秦椒捞起腐竹,捏了捏,很是满意。一盆盐水倒掉,再兑了一盆新的,盐量比刚才少了许多。
“明白了?”她把泡好的腐竹丢进去轻轻漂洗。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傅亚瑟微微颔首:“利用盐分由高浓度流向低浓度的自然分布法则,的确是比清水更有效的漂洗方式。”
“既然不用担心盐超标了,你能不能就别再老是盯着我?”
秦椒刚才就注意到了,他无论是在树下还是车旁,又或是同老亨利聊天,时不时就会朝这边打量一眼。
简直有一种在考场上被监考老师盯上的恐怖。
“要是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吓住,缩手缩脚烧出一锅清汤寡水,那就打错算盘了!”秦椒将手中漏勺朝锅边一敲,“我们厨师自有厨师的原则!”
“抱歉,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样的误会。但我可以保证,绝不会继续造成困扰。”冷冰冰说完这一句,傅亚瑟转身离开,果然好半天没朝这边望一眼。
秦椒轻松愉快地处理好所有食材,忽然觉得可以再添个菜。
路口那边也有个小吃摊,一对越南夫妻在卖他们家乡风味的春卷和鸡肉三明治。
秦椒下午就带着土豆松去观摩学习过,盛赞春卷配色漂亮,三两句话就搭成了厨师和厨师的友谊桥梁。
不知情的傅亚瑟只看见她双手空空跑过去,仰着头和人说笑几句,回来时手里就多了一条肥大的鸡腿。
“这是……”他不敢置信,也想不出恰当的措辞。
“放轻松,这又不是乞讨。”老亨利拍拍侄孙的小臂,“这只是食物的互通有无。他们很欣赏Chilli的土豆松。”
傅亚瑟沉默了一会,说:“退休是为了让你好好休息,不是让你关掉心电监控溜出来和小女孩一起…….”
他斟酌片刻,把“胡闹”换成了“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尝试。”
“小心,别让小Chilli听见你在诽谤她的事业。小女孩耍起菜刀来可是很厉害的。”
“事业?”傅亚瑟下意识投出视线,又立刻收回,“依我看,她今天的营业额不会超过五十英镑。”
“别看不起小生意。你的曾祖父当年就在莱姆豪斯沿街叫卖小吃,连汽车都没有,只有一辆二手自行车,后座绑了个木架放锅碗瓢盆。”
老亨利看着街对面的灯火,不再说话。
傅亚瑟知道他陷入了过去。
那个傅家先祖初到伦敦,披荆斩棘给自己挣得立足之地的光荣过去。
他幼时听祖父提起过,知道那是一段艰辛岁月。
但对他而言,先祖的“艰辛”仅仅是一个单词。遥远如历史课本,模糊如相册里的黑白照片。
伦敦冬夜的街头,摆摊车前一盏灯光,热气蒸腾白雾弥散,雾气中忙得团团转的娇小身影……眼前这一切,忽而同他印象中那个毫无实感的“过去”重叠起来。
这一瞬间的感觉极其微妙。恍惚如灵魂出窍,又像是脚下突然抽出根须,朝着他从未窥探过的世界深深扎入。
“开饭啦!”秦椒欢欢喜喜招呼道,“条件有限,将就一下。”
听起来很谦虚,音调和嘴角却快翘上天了。傅亚瑟摇摇头,默默站在摊前,任由老亨利和吕珠珠争先恐后的赞美。
在他看来,秦椒的这位朋友尤其虚伪。即便眼前汤色乳白,香气诱人,也只是一道汤。用不锈钢盆盛装,更显得品相堪忧。何至于双手掩面,哽咽起来,还说这是她做梦都想喝的。
秦椒也不好意思道:“只是冬笋烧培根啦,以后一定给你补上正宗的腌笃鲜。”
培根冬笋汤是用来煨面的。眼下无碗无碟,她只能将挂面煮到九分熟后,直接一整份煨在汤里,“谁吃谁挑,丰俭由人。”
“等等,傅医生,这份才是你的。”
第26章 这种滋味真的难以用语言描述
傅亚瑟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独一份的纸盒。
“提前给你盛的,一颗盐都没放。”秦椒解释道,“我们这锅是正常调味,虽然符合世卫组织要求,但是不一定适合你。”
见傅亚瑟面色沉郁,她又笑嘻嘻催促:“请尽快趁热吃。天气冷,这种便宜的纸盒子应该也不禁泡。”
对后者,傅亚瑟立刻就有所体会。
他端起纸盒时,底部已是又热又软,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散架。
为了避免更狼狈的情景出现,他只能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把汤先喝掉。
这样很不健康。
高热度的食物会对食管粘膜造成刺激或损伤,多次反复就会导致癌变。
他一边想,一边抬手拭去额上的汗珠。
鼻尖和后背乃至全身毛孔都有朦朦的热意发散,好像整个人被热汤浸透了。从头发丝到脚趾缝,都有一种沐浴在阳光中的错觉,让他有一瞬间忘了这是伦敦冬夜,气温零下。
暖意在胃里沉淀,培根冬笋汤的鲜美这时才一点点涌上来。
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滋味。
不是培根的咸香,不是冬笋的嫩脆,也不是腐竹的绵软多汁……
是这一切的集合,又不只是这一切。
傅亚瑟咂摸着舌尖滋味,忽然记起一段少年往事。
当时祖父健在,主张傅家的每个孩子都必须会中文,还特别聘请了一位教授来当家教。他这一口虽然无用却流利的普通话就是当时的成果。
教到“鲜”字时,教授说,中国人认为,把鱼肉和羊肉一起烹调,就是最鲜美的。这是一切美味中至上的美味,用语言难以描述。
十二岁的傅亚瑟已经形成自己的认知体系,绝不信任一切不可被验证的存在。
于是他领着兄弟姐妹做了个实验,严格按照1:1比例同锅烹制两种肉类。
实验结果很失败,羊肉膻味熏天,海鲈鱼更是软烂成渣。
后来,他在图书馆里找到了“鲜”的科学定义。原来所谓的“鲜”不过是一种名叫谷氨酸钠的成分。
这种成分叫做“味精”,据说在中国乃至东亚极其流行。只一小勺,就能让一份菜美味无比。
但是在英国,无论是老亨利的后厨,还是他的英国同学家,这种成分都被严格禁止。
“味精”=“中餐馆综合征”。会造成面部潮红、麻痹、喉咙肿痛、胸口疼痛、心悸和呼吸障碍。
早在他诞生之前二十年,对味精的恐惧就席卷了欧美。几十年过去了,伦敦的中餐馆和一些亚洲食品包装袋上还会郑重承诺“绝不使用味精”。
这是他头一次对祖父口中“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产生怀疑。
稍后进入中文高阶教程,他终于明白“文化”一词中,文本身就有装饰、美化的含义。
也许越是历史悠久的古国,就越是精通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