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后代继续读书,继续朝上奋斗、融入,现在都有光鲜又收入不错的工作。谁还想回到油腻又闷热的后厨?
更何况,在华人的传统观念里,“君子远庖厨”,伺候人是贱业。
许多当年红红火火的中餐馆,第一代退休后就无声消失。不仅因为子孙不肯继承,更是因为有些子孙觉得自己早已功成名就,大名同一家餐馆联在一起就不太体面了。
前些年,熊猫饭店的生意刚开始走下坡路时,傅家也有人提出不如索性关张,拗不过老亨利才作罢。
那时候,力挺老亨利的只有两个晚辈。
一个是傅亚瑟,他单纯从法律角度尊重老亨利的权利,至今亦然。
另一个就是傅马克。
也是傅马克最先提出:熊猫饭店不仅对傅家有纪念意义,还具有更重要的历史和文化价值。
一听这话,傅亚瑟就直觉这个堂弟又在打小算盘了。
果不其然,自从两年前亨利第一次发病,傅马克就以继承人自居,隔三岔五催促亨利退休。
等亨利退休了,又劝他将产业提前过户给自己,以避免缴纳高额遗产税。
前不久,更是提出要把熊猫饭店废物利用,改造为美食博物馆。
傅亚瑟不反对建博物馆,甚至觉得这对熊猫饭店和傅家都是件好事。但是一旦作为傅马克跻身政治的垫脚石,那就吉凶难测了。
老亨利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才会用家族信托来确保哪怕他去世后,他珍爱的熊猫饭店也能传承。
“受托人……我指定了马克。”老亨利说着摇摇头,似乎自己也感觉无奈。
“躺在病床上那几天,我梦见你们小时候溜进后厨,马克伸手摸了下锅把,烫得哇哇叫。我教他赶紧用手捏住耳垂,你们几个没被烫着的也跟着捏耳垂。你还问我……”
“亨利爷爷,这是什么科学原理?”傅亚瑟说完,同老亨利一起笑起来。
稍后,他表示让傅马克当受托人挺好。
身为受托人,非但不能将熊猫饭店变卖或挪作它用,还要兢兢业业管理,想方设法增收。他甚至不能拒绝,因为成为受托人,是他未来继承遗产的先决条件。
“另一个受托人,我希望是你。”老亨利看着他,郑重其事道,“放心,我知道你平时很忙。这事不会耽误你当医生。受托人不需要亲自参与经营,我只是希望你能帮我看着马克,他聪明又急躁,实在让人担忧。”
傅亚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主厨的人选有变化吗?据我所知,秦小姐恐怕不会接受这份工作。”
“主厨?当然是小Chilli!”老亨利没注意他眼底的波澜,只笑着说他刚回伦敦就去找了秦椒。
“一开始她是有点别扭,后来听我讲了熊猫饭店的故事,就点头了。”
“熊猫饭店现在给不了她工作签证。”
“是我的疏忽,不过没关系。”老亨利笑得更舒畅了,“小Chilli能搞定。”
第64章 想要的不是一纸签证
内政部的邮件来得很快。
秦椒的申请已被受理,即日起进入“女王特殊人才计划签证”申请程序的第一阶段。相关机构可能需要八周时间来审核她的申请,如果她还有能加快申请的补充材料,请于十四个工作日内提交。
在这期间,她的旧签证将自动续期。
看完邮件,心情并没有想象的激动,也没有因为即将的“资质审核”和“技能测试”而紧张。
秦椒很清楚:她孜孜以求的不是留英工作,更不是像许多人追求永居资格。她只是不喜欢失败,不喜欢被扫地出门。
她只是很讨厌被人看不起。
她真正想要的不是一纸签证,而是一个认可。
一个足以证明这几年海漂没有浪费,她努力过,也成长了的认可。
就算内政部拒绝受理她的申请也没关系,因为最近她已经获得了这种认可,而且不只一次。
那天下午,张主厨给她的,不仅是推荐信和一个签证机会。
当时她问,为什么是她?
面试中,她并不是最出色的那个,还有着虽然她不承认,却是后厨公认的性别劣势。
“那天你的刀工表现一般,但能看出基础功很扎实,而且刀法细腻,取木撑时你的动作也最轻巧。”张主厨毫不掩饰对她的欣赏,“最重要的是,你很勇敢!”
他告诉秦椒,她不是他面试过的第一个女厨师,也不是第一个获得“特殊照顾”的女厨师,却是唯一拒绝这种照顾的人。
“不给自己设限,这很重要。厨房就像战场,没有人会因为你的特殊而让你一头。照顾也许会有,不过就像你说的,那就意味着少了机会。”
张主厨伸出自己的手:“其实我是左撇子。”
秦椒吃惊地看着那双手。她记得面试当天,张主厨最后演示了一把,用的可是右手。
厨师这一行,无论切炒,都是右手为主,许多厨房设计也会考虑到厨师的右手方便。在忙碌的后厨,一个左撇子和其他人在一条线上工作,很难不磕磕碰碰,影响效率。
更别说,许多微妙的厨艺技巧,换一只手可能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一开始,他们都说左撇子当不了厨师。我说,能做不能做由我自己决定,不由你们。你看现在——”张主厨翻转双手,左右两边看起来都是同样的粗糙,也同样的灵活,“在南不列颠厨师协会,我有个绰号叫双刀杰夫。”
他笑容轻快,秦椒却知道,一个左撇子能将双手都练出来,必然花了双倍甚至更多的心血。
不会比女厨师在后厨成长更轻松。
在张主厨的鼓励下,她回到满汉楼,去见那位曾经当街斥责她不配当厨师的主厨。
这位马来血统的主厨姓黄,见到他秦椒还是下意思只称呼“主厨”,果不其然收获了一记凶狠的瞪视。
稍后,秦椒才从他的嘟哝声里搞明白,凶狠不是针对她的。后厨新人笨手笨脚,还有两个熟手被高薪挖角。
听说她想要一封推荐信,黄主厨就没好气道:“你溜得比沉船上的耗子还快,现在还指望回头能找到奶酪碎?”
秦椒猜他是误会了,赶紧解释当初的“主动辞职”并非真的“主动”。她绕过吕珠珠的事,只说自己有些“背景文件问题”被餐厅顾客发现,老板建议她在影响变糟前离开。
她说的时候,黄主厨一直双手抱于胸前,面色阴沉地盯着她,直到最后才骂了一句粗话。
“我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不配当个厨师。”秦椒坦诚道,“不过我还是想当厨师,想要争取这个签证,你能帮我吗?”
黄主厨打量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听说了你和土豆的故事,那都是真的?”
华人少女苦练刀技,让七旬老人尝到故乡滋味的故事,最早由傅马克深情讲述,经过媒体和自媒体一次次传播,现在的版本堪比超人电话亭变身,还特别催人泪下。
为免误会,秦椒把自己那个原始版本讲了一遍。
她讲得毫无文采,黄主厨听完也没什么表情,劈头就是一句:“你在这里的时候,我并不喜欢你。”
秦椒咬住唇安静地听着。
“没错,你很能干,也很有热情。我相信,在厨艺学校你会是个优等生,但这里是餐厅后厨。在学校,目标是掌握技能,提升自己。在后厨,目标是为客人做菜,满足客人才是你存在的意义。你的眼睛总盯在别处,却连这么明白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对这番指责,秦椒可不服气:“我努力提升自己,就是想为客人提供更好的味道。”
“更好的味道……所以你拒绝为客人提供番茄酱,哪怕他们觉得那才是更好的味道?”黄主厨摇摇头,目光严厉,“我见到的那一次,你居然把食物忘在油锅里!客人正排队等着,就在你面前!”
秦椒张嘴欲辩,却见他摆了摆手:“你没有把自己当成厨师,所以你不配当厨师。那天,我真是相当失望。”
黄主厨的谴责在情在理,听得秦椒脸上一阵阵发烫。
很奇怪的是,这时候她突然神思一晃,晃到了冬夜的泰晤士河北岸。
河水光波流转,远离喧嚣的岸边,只有她和另一个人。
那时候他们就相互看不顺眼,交谈也不愉快。她批评傅亚瑟不合群,傅亚瑟则嘲讽她自己还不是不顾客人意见,就是不提供番茄酱。
当时她想反驳来着。
“我以为,除了提供食物,引导客人去体验食物的最佳风味,也是厨师的责任。”这一次,面对黄主厨她终于说出了声。
“吃惯了西方薯条的食客对番茄酱有依赖性,他们不理解土豆松,不知道番茄酱会破坏酥脆的口感。我不是不尊重客人的意见,只是想让他们体验正宗吃法的美味。”
她一口气说完,咳了两声,又迅速补充道:“油锅的事是我的错,这条随便你怎么骂。”
第65章 你不是我,也不会成为我
“你以为你是谁?”黄主厨又吐出一串F和S开头的单词,“你是厨师,不是他们的妈咪!他们也用不着你来引导!”
被这串粗话一吼,熟悉的感觉反倒让秦椒挺直了腰杆。
“我第一次吃叻沙就是在这里。我还记得,你教我把各种配菜切细混合,还特别强调红葱头不是洋葱,风味完全不同。”
她双眸炯炯看向黄主厨,几近挑衅。
“如果有人用洋葱代替红葱头,或者用海鱼而不是淡水鱼来熬汤底,不用罗望子来增酸,最后朝里面洒柠檬汁。主厨,你真能控制住自己的拳头?”
“老子现在就想挥拳!”黄主厨瞪了她一眼,“不要提叻沙,伦敦没有亚参叻沙!伦敦只有伦敦人想吃的叻沙!”
他走到办公桌后,粗鲁地拉开椅子,坐下。
“你心里是不是在说,你们这些软骨头,谁给钱谁就是大爷,我是正宗中华料理传人,才不会向客人的糟糕品味投降?”
黄主厨打开电脑,一副要专心办公,访客自觉滚粗的架势。
秦椒很自觉地欠了欠身:“无论如何,多谢你一直以来的指教。”
“指教?我倒是想,可你就是根煮不软的鲸鱼骨头!”黄主厨重重鼠标一拍,“推荐信不想要了?”
在秦椒不敢置信的注视下,他开始打字,一边打,一边高声咒骂。大部分时候骂秦椒固执、愚蠢、不听劝告,盲目自信,还在学步车里就想要跑四百米跨栏……小部分时间骂电脑、键盘和打字软件。
推荐信打印出来,通篇好词,情真意切。
黄主厨凶狠地瞪着她:“技能测试认真点儿,别给我丢脸!”
又问她:“除了双刀杰夫,你还找了谁?”
秦椒表示暂时还没想到人选。她认识的厨师就那么几个,要么不熟不好意思张口,要么就是资历平平,不符合内政部对“行家”的要求。
“这种小问题也值得你琢磨?”没想到黄主厨两眼一瞪,“同你合伙摆摊的那个,难道不是魔术师傅?”
这些大厨是怎么回事?绰号一个比一个中二……秦椒心里默默吐槽,点点头道:“你认识他?”
“三十多年前,伦敦哪个华人谁不知道熊猫饭店?”黄主厨对她的平静大感惊奇,“难道你不是为了跟随他修行,才去摆地摊?”
现在他看秦椒的眼神更加凌厉,充满了“你居然能把神户和牛当隔夜猪肉”的鄙夷。
秦椒只好趁着嗓子痒多咳几声。
她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既然对我各种不满,为什么还会提我上三灶?应该不只是因为我热了餐盘。”
黄主厨看了她一眼:“大概因为……那天只有你注意到油锅还在火上。”
他手掌朝外摆动,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手下,我不喜欢你,也不赞同你。但是,我黄大利的学徒如果有谁配被叫人才,我情愿那人是你!”
从后门离开时,秦椒路过后厨。
隔着门上的玻璃,她看见了熟悉的战场。一如从前的有序,也一如从前的忙碌,这么亲切又这么遥远。
这是她在英国的起点,也是她职业生涯的真正开端。
秦椒深吸一口气,转身朝走廊尽头的光亮处走去。
第三封推荐信到手更为容易,老亨利一听她的请求就慨然点头。
唯一的麻烦是,他说自己受教育不多,写完要让人帮忙润色:“不如我们现在散步去慈恩诊所……”
“不找傅亚瑟!”秦椒脱口而出。
“亚瑟?”老亨利吃惊地看看她,“当然不会打扰亚瑟,他最近特别忙,还在竞争主任医生的职位。我的老朋友雷蒙小姐很擅长文书工作,你们认识的。”
即便如此,秦椒也不肯去诊所,只说自己不太舒服,不想出门。
“可怜的小Chilli,一定是心情影响了你的健康。”老亨利让她赶紧休息,“说起来也要怪我,如果早些把饭店的事想清楚,你的压力也许会减轻些。”
“突然让我当主厨,压力只会更大啦!”秦椒笑起来。
老亨利却突然郑重其事地朝她道歉:“我知道,那段时间你一定特别煎熬,到处碰壁,没有人真的欣赏你。客人的欣赏不能作数,因为他们始终是外行。”
笑容从秦椒的唇角消失。
“我应该给你更多的赞赏和鼓励,那是你应得的。”老人自责地摇摇头,“那时候我却在想,不要急,再看看。她太自信,太固执,一心争强好胜,不适合后厨,更不适合熊猫饭店。”
“亨利?”
七十六岁的前主厨脚跟一并,竟朝她行了个标准的鞠躬礼。
“请原谅,是我被过去和偏见蒙住了眼睛。小Chilli,请你务必赏光担任熊猫饭店的主厨。”
“等等,我不明白!”
秦椒从不知道“好强”竟会是缺点,让两位老行尊都批她“不适合后厨”。
黄主厨她还能忍,一向和善又亲切的老亨利也这样说,就让她倍觉委屈,更深感纳闷:
“我的性格就是这样,我也不认为这是厨师的缺点。”她直言道,“哪怕让我当主厨,也不会改。这样也能当熊猫饭店的主厨吗?”
老亨利笑了:“当然。”
秦椒眨眨眼睛,心头困惑更甚:“所以,我又突然适合后厨了?”
“不是你突然适合,是我发现自己眼神不好。同满汉楼那位主厨一样,我一度认为你把‘胜利’看得太重。同印度米较劲也好,说服想要番茄酱的客人也好,你把一切都当成战斗。尤其是被克莉斯刺激两句就大炫刀技……太像了。”
老亨利叹了口气,眼神幽深而悲伤。
“很久以前,也有个自信又倔强的年轻厨师,可能比你还好胜一些。他师从名厨,在全英和欧洲拿过各种奖项,最后却差点儿毁了熊猫饭店,也几乎毁掉他自己的全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