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嘲地笑笑：“多可笑啊，我最讨厌高高在上，看不起人的家伙，最不忍受被歧视，结果我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还自以为正确。不能欣赏，就是你山猪吃不来细糠米。”
傅亚瑟表示这是人之常情：“人人都反对偏见，人人都怀抱偏见，任何领域都是如此，就像人类的历史永远充满争斗。”
“我是个厨师，厨师的工作是创作和分享，而不是独裁和强迫。”秦椒叹了口气，“我不肯给客人番茄酱，因为我觉得那样吃会破坏土豆松的酥脆，我觉得我应该让客人吃到真正的美味。可什么才是真正的美味？”
傅亚瑟知道，她这并不是在对他提问，便安安静静等着她自己回答。
“老赫尔曼一定认为，童年那半份炸鱼薯条是真正的美味。有人觉得艾尔啤酒炸鱼美味，有人觉得拉格啤酒炸鱼美味，还有人觉得真啤酒才是真正的美味……”
秦椒喝了一口汤，脸颊因热气或是激动微微泛红。
“泥鳅，我觉得美味，你觉得恶心；皮蛋，我说是发酵的艺术，你觉得是蛋白质腐烂……喜爱的反面就是偏见，美味根本没有标准答案。”
这就是她在周末旅行中的最大收获。
烹调技术有正宗与否，高下之分，可以在考核和竞赛中被逐一分解、评判。
美味却并非如此，不存在正确和错误，只有“适口为珍”。
一个人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不仅由他的味蕾决定，还深受所处环境和经历的影响。心中至高的美味，多半不是名菜佳肴，却一定关联着一段弥足珍贵的回忆。
“不仅是回忆，也可能是向往。”傅亚瑟突然插话道。
秦椒这才注意到，他的筷子早已搁置一旁，碗中连汤汁都一滴不剩。
“我不了解餐饮这一行，对烹调更是一无所知。”他沉声道，“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认为进食只是维持人体机能的必要。我也不能判定你的食物究竟是不是美味，有多美味。我只能代表我个人说，我很喜欢。”
说完之后，厨房蓦然安静，两个人相邻的这点儿空间似乎有热气萦绕，时间也变得粘稠而漫长起来。
秦椒脸上红晕渐深，嘴张了又张，终于挤出个“谢谢”。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傅亚瑟轻咳一声。
“我的意思是，具有价值的不仅是菜品，而是存在于‘菜品与人之间’的意义。酒鬼沉溺酒吧，不是因为啤酒，而是因为无拘无束的快乐。熊猫饭店也应该向客人提供这样的价值。”
秦椒惊喜地抬起眼来：“我也是这样想的！”
第133章 来一场“绝对正宗的英式轰趴”
当然，这个想法在秦椒脑子时，只是很简单又模糊的一句：
“我想让每个来熊猫饭店就餐的客人，都能感受到美味。”
是他们自己认可的美味，而不是厨师标榜的美味。
这就是她身为主厨，对熊猫饭店的菜品定位。
很早之前，赵杰森告诉她，餐饮是一种成瘾性消费，人的口味稳定，偶尔乐意尝鲜，要真正驯化却漫长又艰难。
那时候，她认为这只是厨艺的问题。
只要厨艺够精湛，菜品够美味，就能让英国人跪下唱征服。
现在她意识到：厨艺很重要，却并非“美味”的关键。一道做工极其简单的炸鱼薯条，也能让雷蒙小姐潸然泪下。
口味由人的经历决定，同样，人的口味也能变成经历。艾瑞克那几个愣头青，从未吃过老派的牛油炸法，不会因此勾起往事，却会因为食物本身可口，把这种“陌生口味”写入记忆。
下一次，若是在街头看见“本店炸鱼薯条只用牛油”这种字样，他们会不会想要试试？
再下一次呢？
秦椒认为，会。
只要是美好的回忆，就拥有说服的力量。原本不屑一顾的她，现在对炸鱼薯条不也完全改观？
两天后，在特殊人才计划的资格测试中，秦椒的炸鱼薯条顺利过关，分数甚至超过了自选菜环节的锅巴肉片。
又过了三个工作日，她终于收到了她的新签证。
在资格测试当天，一切流程中规中矩，秦椒并没有见到何爵士。
拿到签证的当天，她却接到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女人自称是何坚尼爵士的私人秘书，代表何爵士约她喝下午茶，时间就在次日下午四点。
秦椒犹豫数秒，还未决定要不要答应，秘书又看似体贴地提醒道：“丽兹饭店对客人有严格的着装要求，即使是下午茶也请正装前往。”
“哦。”秦椒的选择障碍瞬间终结，“那就算了，我没有正装，再见。”
对面顿了顿，及时出声阻止她挂断电话：“对年轻的女士而言，可以选择过膝的裙装，素色为宜，可以搭配一件外套。”
“抱歉啊，也没有裙子。”秦椒坦诚相告，“要是穿连帽衫和牛仔裤能进门，我就去。哦，顺提一句，鞋也是运动鞋。”
女秘书有些生气了：“小姐，我并不是在同你开玩笑。且不提何爵士对这次邀请的诚意，你知道丽滋酒店的下午茶有多少人在排队吗？如果你真的没有任何正装，我想现在购置也来得及。”
秦椒笑了：“如果何爵士真有诚意，就不该临时邀请人去一个门槛重重的地方。我不知道丽滋酒店的下午茶有多少人排队，我只知道，那其中一定不会有我。”
电话挂断后，全程旁听的艾瑞克在一旁举手：“问我！我知道有多少人排队！据说普通人至少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才有座位，那还只是平常时段，遇见特殊假日可不得了。”
他绘声绘色讲了几年前，他奶奶和暌违多年的老姐妹相约圣诞下午茶的故事。
几个老太太年轻时候都是女工，省吃俭用许多天，只为穿上最好的的衣服去伦敦最尊贵奢华的饭店享受一个下午。那梦幻般的一个下午，就让她们缅怀了几十年。
“为了重温旧梦，她九月份就打电话给饭店。”艾瑞克耸耸肩。
秦椒从他脸上看见了不乐观的结局：“提前三个月都订不到位子？”
“很抱歉，今年的圣诞日棕榈厅将不对外开放，我们的王储在一年前已决定，要在这里举办圣诞派对——你看，就是这样的。人们说去丽兹饭店吃下午茶，吃的其实不是奶油司康也不是红茶，而是这种与皇室同在的顶奢感。”
秦椒点点头：“明白，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
“哈？”
“等你中文进阶之后，我再教你！”
对秦椒而言，这通电话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就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相比丽兹饭店的下午茶，她更期待的是熊猫饭店的庆祝派对。
为了庆祝她顺利拿到签证，她的英国朋友们打算给她来一场“绝对正宗的英式轰趴”。
艾瑞克甚至打印了一沓海报，贴在熊猫饭店前后门上，又问秦椒需不需要拿几张寄给她想邀请的人。
“就不用这么高调了吧……”秦椒看着只有几行硕大英文的海报，莫名感觉羞耻，“我在英国总共就没有几个朋友，这个派对不就是你们张罗的？”
“所以你需要这个派对！需要海报！”艾瑞克挥舞着海报大声说，“轰趴会带来朋友，朋友会带来更多的朋友！你不是说，你以后不要再把自己关在后厨，只要有机会就要多走多看？周六那天，你就等着瞧吧！”
秦椒扶额，不知是不是该告诉这小子，“等着瞧”在中文里通常是用来威胁人用的，“瞧”的通常也不是啥什么结果。
“至少你得先告诉我，这个派对准备邀请多少人，我得准备多少份食物和酒水？”她一边问，一边在心中检查自己的熟人列表和银行户头，“十个？十五个？至少不会超过二十吧？如果上十二道菜……”
“食物？什么食物？”艾瑞克疯狂挥动手中海报，“不，不不！你是派对的主角，不是厨师！”
不等秦椒表达东道主的慷慨热情，他呼啦一声拉开海报，让她看清最下面一行小字：“放心，他们会自己带吃的！”
“请带一瓶酒或一点儿小吃。”，这还是一行红色的字，唯恐被人忽略。
原来如此。
秦椒立刻想到了家乡的百家宴，不也是每个人带一道拿手菜，凑成热热闹闹的一桌？她的英国朋友们都会带什么拿手菜来？这么一想，居然还有点儿期待了。
艾瑞克又神神秘秘透露：“我和亨利还准备了特别惊喜！”
到了周六，也就是派对当天，秦椒又一次接到了来自何爵士的电话。
这一次，电话那头竟是何爵士本人。
第134章 这真的不是何爵士的报复吗？
“上午好，我是何坚尼。”
电话里的声音比秦椒见过的本人更为和蔼，也没有提及之前那一通被拒绝的秘书电话。
就像第一次发出邀请似的，他问秦椒这天下午是否有时间同他共进下午茶，地点仍然是丽兹饭店。
“很抱歉，我没有适合那种场合的正装。”秦椒声明道，“暂时也不会添置这种平时用不上的东西。”
“当然，当然。”何爵士笑了两声，“我也是个厨师，当然清楚厨师的衣柜。牛仔裤和运动鞋，或者随便什么都没关系，你只管选择感觉舒适的装扮。”
话说到这份上，再想拒绝就不礼貌了。
秦椒也很想知道，堂堂英国餐饮泰斗何以纡尊降贵，就是要同自己喝个下午茶？
下午三点半，秦椒准时来到丽兹饭店，当即被门童拦在台阶上：“抱歉，女士，你不能就这样进来。”
按照何爵士事先的叮嘱，她告诉门童：“是何坚尼爵士约我来的。”
门童挑了挑眉，显然不信她的说辞：“何坚尼爵士？请问你是否有邀请函或其他任何凭证？”
“口头邀请也是邀请。”秦椒拿出旧到脱漆的手机晃了晃，“需要现在给他打电话吗？”
门童犹豫数秒，说他会找人去核实：“在那之前，烦请你在台阶下面找块空地。现在正是客人来本店享用下午茶的时间，必须保证他们通行无阻。”
翻译一下：好狗不挡道。
秦辣撇撇嘴，退到台阶下欣赏街景，假装过往人士的异样目光都不存在。
“Chilli？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转身就看见一脸惊讶的夏百合，以及与她同行的克莉丝和周贝拉。人均两三个购物袋，显然是姐妹淘逛街的快乐时光。
秦椒没好气地朝台阶上努努嘴：“等着喝下午茶呢。”
“在这里？”克莉丝扑哧一笑，“做什么白日梦……”
周贝拉碰了碰朋友的胳膊：“丽兹饭店的规矩也不是所有人都清楚的。”
她含笑的目光已将秦椒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周：“我们预订的茶屋离这里不远，也没有严格的着装要求，不如一起？”
“不用了，我和人约好了。”
就在这时，台阶上传来门童的声音：“很遗憾，女士。你一定是弄错了，今天我的同事并未听说任何来自何爵士的安排。”
他话说得委婉，脸上的鄙夷之色却毫不掩饰。克莉丝听见后也是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就像终于逮到了秦椒吹牛的证据。
“看来你的朋友爽约了。”周贝拉微笑着打了手势，“我们走吧？让侍应生临时加个位子，我想应该不难。”
唯有夏百合朝台阶上望去，若有所思：“何爵士……是我知道的那位何爵士吗？”
秦椒没有注意她们，只是焦躁地咬着唇，听着手机里冰冷的机械音，电话那头却迟迟无人接听。
“我听说过，何坚尼爵士在丽兹酒店拥有的各项特权里，的确包括一张专属的桌子。只要他想，随时都能请朋友来喝茶。”夏百合看着秦椒，目光中充满探究，“原来你同何爵士很熟？我听说上次的比赛……”
“上次的比赛的确是我的失误。”秦椒坦然道。
无论当年的恩怨如何，至少她所见到过的何爵士是严厉而公正的，哪怕最后剥夺了她的比赛资格，也是有理有据。
因为资格测试顺利通过，也没有遇见任何有针对性的刁难，她还暗中笑赵杰森太过紧张。甚至想过，会不会当年的事根本是一场误会？
从情感上，她也不愿相信：这样一位对自己颇为欣赏的老行尊，竟是个心胸狭隘，挟私报复之徒。
只是现在连续三通电话都无人接听后，实在让她忍不住怀疑：这真的不是何爵士的报复吗？
“总之我就在这里等着，看他到底想要怎样。”秦椒朝绿化带的围边上一坐。
“别傻了！”克莉丝冲过来拉她，“那老家伙一定是故意的！好歹现在你也是个主厨，别再给熊猫饭店丢人现眼……”
她嗓门压得很低，秦椒却从声音里听出了怒意。
她愕然抬眼，对上克莉丝愤慨的眼神：“难道你知道……”
“你也知道？”克莉丝更生气了，“知道你还来同他喝茶？！被当成傻瓜很开心吗？”
秦椒不喜欢克莉丝，也知道克莉丝不喜欢自己。现在见对方一脸怒其不争的模样，着实有些惊奇。
她拍拍克莉丝的胳膊：“如果是这样，我就更要找他要个说法了。”
话音才落，一辆老爷车缓缓在路边停下。
何爵士拄着拐棍下车，和颜悦色地朝她们打招呼，对秦椒更是连连道歉，说是临时有点儿小麻烦需要处理，才耽搁了行程。
“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希望不至于影响你的好胃口？”
他把胳膊递过来，秦椒犹豫数秒，伸手挽住。
且不说克莉丝等三人神情各异，台阶上的门童也是换了一副面孔，殷勤地为他们推开门，还不忘提醒秦椒留神旋转门的安全，却一句也没提过她的着装问题。
伴随悠扬的钢琴声，他们走进金碧辉煌的棕榈厅。注意到秦椒在看墙上镶嵌的烛台，何爵士举起拐棍指了指烛台，又指了指天花板上的吊灯和装饰：“24K黄金，全部都是。”
他的专属餐桌在餐厅靠窗的角落里，桌前有一棵棕榈树掩映，窗外则是同样古典风格浓郁的庭院。
刚一落座，侍应生就前来询问“何爵士的朋友”要喝什么茶，并告诉秦椒，可选的红茶有十八种之多。“至于何爵士，今天当然还是皇家英格兰茶，对吗？”
听侍应生详细介绍每种茶的成分和味道，秦椒只觉得晕乎乎的，双眼也被他燕尾服上的金纽扣晃得发花。
她移开视线，却避不开四面八方的奢华气息。
就连这里的司康，也远比她在贝蒂茶屋吃过的更华丽。个头精致小巧，口感蓬松如蛋糕，盛在蓝色勿忘我碎花的骨瓷碟里，捏起时，连她都情不自禁翘了个兰花指。
“没有人不爱丽兹饭店的下午茶。华丽、优雅、完美的贵族范儿，永远诱人向往。”何爵士呷了口茶，“当我还在西雅图刷盘子时，这里就是我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