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竹荪轻薄如网纱，他一双巧手上下翻飞，竟能将这薄薄的植物纤维剪成蝴蝶。不仅是剪，还要用鸡胸肉细打成糁，涂抹在蝴蝶骨架上，上笼蒸出来就是一只安详的蝴蝶，连头上的长须都惟妙惟肖。
肝膏团团为底，数只蝴蝶轻翔其上，在浇上澄清如水的高汤。这高汤光是煲汤的食材名称就让英国人目瞪口呆，直呼比法式清汤更为高级。汤清见底，碗中膏体粉光融融，白蝶翅须轻颤，这哪里是食物，根本是一件绝美的工艺品。
评委入口，一口肝膏细如蛋羹，轻比奶油，入口即化的神奇更令评委赞不绝口。
下场时，何坚尼心情大好。他相信，即使不能赢过亨利，这场完美的表现也一定会为他的将来铺路。
就在这时，他听说亨利那里出了问题。还有对手幸灾乐祸地说，被毁掉的是最重要的食材，亨利一定没法继续参加比赛：“谢天谢地，比赛的‘中国浓度’总算可以降低了。”
“亨利当时打算做什么汤菜？”秦椒好奇道。
“我以为你能猜到。”何爵士瞥了她一眼，“能与竹荪肝膏汤并列，代表川菜最高水准的，当然是……”
“开水白菜！”秦椒立刻叫出了那个名字，接着扑哧一笑，“这两道汤菜，倒是真吻合你们两位的性格。”
如果说竹荪肝膏汤是工笔重彩，费时费工，将川菜的刀工、火候、调味等手艺彰显到极致；那么开水白菜就如工笔留白，寥寥数笔，清汤寡水，却于最朴素处见最上乘的功夫。
这道汤菜是慈禧太后的御厨黄敬临所创。据说初次呈上时，慈禧只瞟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摆摆手命撤下。
毕竟一碗清水上浮着一两芽白菜，哪怕是嫩菜心，又有什么吃头？
只有真正入口才会明白，这道汤为什么会成为川制御膳之首，又为什么能征服一波又一波认为“川菜麻辣重口，鄙俗土气”的食客。
秦椒也曾练过，深知“白菜一元，开水万元”。这开水可不是开水，是至纯至清的鸡汤。用三年以上的老母鸡同干贝、火腿等珍贵滋补的食材同熬，吊汤之讲究比起竹荪肝膏汤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以，被毁掉的那样食材难道是……
“没错，就是他提前吊好的清汤。”何爵士耸耸肩，“无论是中式清汤还是法式清汤，熬制都要好几个钟头，所以BBC允许我们先行准备。”
“开水”一旦被毁，开水白菜还怎么做？何坚尼闻讯非常担心，立刻赶去亨利的休息室，希望能帮他想办法挽救。
没想到就在休息室外，听到了让他全身血液冻凝的一段对话。
门缝里传来的是节目副导演的笑声，他正拍着亨利的肩夸奖：“这就对了！没想到你比我们更会捕捉观众心理——只因为放进冰箱十分钟，最重要的食材就被彻底毁掉，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家庭主妇关心？”
何坚尼愣在原地，立刻停下敲门的动作闪到墙边。
房间里一阵沉默。他耐心等待，希望能听到亨利反驳，或是解释那真是一个意外。没想到，他听到的是一句反问：“那么你们承诺的冠军？”
“当然，当然，一切会如你所愿！”
接下来，副导演询问亨利打算做什么来取悦观众：“先让她们震惊，再让她们同情，最后还要让她们开心，相信我，这些女人会把节目热线打爆的。”
亨利毫不犹豫：“我记得你们给3号选手准备好几种鱼。”
何坚尼再也听不下去，转身回到自己的休息室，砸了几样东西。
不久后，他听说傅宗耀选手烹制了一道非常华丽的中国宫廷菜，用的食材仅仅是便宜的海鲈鱼和最基本的调料，却让所有人看见了牡丹盛开。
而那条海鲈鱼，还仅仅是其他选手弃之不用的备用食材。
“几乎三通电话就有一通是投票给戏法师傅的——如他所愿。”
第183章 你真的要同他们一起堕落？
秦椒听了何爵士的回忆，半天无法出声。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斥责何爵士胡编乱造。但见何爵士的神态表情，那种愤慨、轻蔑中又夹杂着痛苦和失望的模样，绝不是可以表演出来的。
还有一点，尽管她很自信，但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还不至于让何爵士自降身份，刷这种手段来诱劝她跳槽。
她相信何爵士的回忆是真的。
但是这个故事里的亨利，完全不是她认识的亨利。
“这其中一定有误会！”秦椒的脑子迅速转动，试图找出一丁点儿端倪，来替那个亨利辩护。
高汤放进冰箱就变质，这必然是因为冷藏以前没有先煮沸。如何保存高汤，是后厨学徒都清楚的基本功，正常情况下，根本不可能会犯那种低级错误。
除非……
“你听到的对话里，也没有提到高汤是怎么毁掉的。说不定是有人故意使坏，老亨利没有办法，只能配合节目要求。”
“你一定没看过那期节目。”何爵士冷笑，“为了营造悬念和噱头，傅宗耀出场前，BBC临时赶制了一段五分钟的内容，让所有观众都知道他有多么倒霉。当中就有监控镜头，证明那个时段没有外人进入过休息室。”
他目光沉沉垂向桌面：“比赛之前，只有他和他的助手待在那里。”
助手？
秦椒眼前立刻晃过一张油腻狡诈的面孔，还有当初廖精明在身后的呼号：“当初如果不是我，你根本赢不了何坚尼！”
“亨利当时的助手，是不是廖精明？”
要说贪图名利，爱耍手段，她觉得这个人倒更符合。
“廖精明？那是谁？”
“你不记得了？他是亨利最早带过的徒弟……”秦椒盯着何爵士，眼珠不错地观察他表情，“去年熊猫饭店停业后，他去了HO集团旗下的快餐店。”
眼见何爵士仍是一脸无动于衷，她咬咬牙补充道：“前两年他接掌熊猫饭店，按照你的授意，故意不好好经营……”
“我的授意？”何爵士眉毛都要飞上天了，“你这是什么意思？就那种破餐馆，我还需要授意人去破坏？我这一生最恨背叛，又怎么会任用无耻的背叛者？HO集团可不是那种家庭餐馆，我们有一套严格的用人制度！”
下一秒，他拍拍额头，想起了什么。
“大半年以前，我巡视餐厅时的确遇见过一个人，恳求我帮帮忙，不要让他被开除，还胡说什么替我解决了仇家，很快就被保安带走了。你说的难道就是他？”
秦椒搜到一张美食节上的照片，同他确认的确是此人。
何爵士耸耸肩：“我这一生的仇家实在太多了，见过的后厨疯子也太多了——你懂的，我们这一行充满了竞争和压力。”
他盯着照片又回想了一阵：“我记得这个人，亨利的两个助手之一。不过，他一定不是破坏者。”
“怎么说？”
“因为就是他最先发现高汤变质的。如果是他干的，目的当然是害亨利比赛出丑，那为什么要提前揭破？”
似乎有道理。
秦椒拧了拧眉，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两个助手之一？那也许是亨利的另一个助手！”
何爵士不禁笑她天真：“绝无这种可能。”
“凭什么肯定？”
“那个助手，是亨利的太太。”
看着秦椒呆若木鸡的模样，何爵士满意地啜了口红酒：“安娜是个温柔安静的女人，同亨利很恩爱。为了追随丈夫，她才会在后厨工作，就像那句中国话说的，丈夫唱歌，她就唱和声。她会害亨利？怎么可能。”
“那叫夫唱妇随。”秦椒小声纠正道，心里也认同他的说法。
“你也不必难过，被戏法蒙蔽的你绝不是第一个。”何爵士说，声调里又浮出些恨意，“我当时也不愿相信，等他比赛下场，又特意去找他对质。”
他希望亨利能告诉他这只是一个误会，高汤被毁真的只是个意外：“只要他这样说，我就愿意相信。”
然而，亨利只是对他说抱歉。
“他就那样直接承认了，说一切都是他的错。既然被我发现了，他会放弃获胜资格，只求我不要告诉师父。”何爵士冷笑着，又朝桌面捶了一下，“即使这样，我也原谅了他。”
何坚尼可不像秦椒这样天真。
听到那段对话后，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幕后交易，也能理解这种交易。
毕竟在这之前的几场比赛，节目组也私下找过他，提出一些“为了观赏效果的要求”，并许以相应的好处。
“有几条不太过分的，我都照做了。毕竟对方是菜板，我们只是可以挑选的食材。”何爵士说，“真的，我能理解，毕竟谁不想赢？谁不想成功？”
他获得比赛冠军，同BBC签了接下来的一系列合作。在庆功酒会上，才从喝醉的制作人那里听到内幕。
原来他只是被选中的陪衬，亨利才是被内定的明星主厨，围绕“神秘的中国戏法师”已经准备好了专辑内容。决赛时反转的效果又是多么惊人，却差点儿被亨利拒绝领奖搞砸。
“不过现在换你当主角了！”醉鬼拍着他的肩膀，“只要你听从安排，我们会让观众的好感转移到你身上……只需要一点儿暗示……”
很快，他就看见了一些含沙射影的报道，暗示“助手出错，被迫更换菜品”根本是亨利自导自演，为的就是博取观众的注意力。因为自知胜利不够光明正大，所以羞于领奖。
这些报道甚至惊动了大洋彼岸的师门。
“我只是把实情告诉师父，亨利自己也承认了。”
那位老行尊为人刚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收徒更有自己一套规矩。曾经有徒弟在国内经营食堂，吃了一两次回扣，就被他逐出门墙。
亨利的这种行径令他痛心疾首，大骂资本主义腐蚀人心。比赛时耍这种手段，不仅是不正当竞争，更是对烹饪事业的不敬，如此品行不端，理念不合，当然要斩断师徒缘分。
他不能像武林高手那样废除孽徒的武功，只能要求亨利永远不做从荣乐园学到的菜品：“不要告诉别人你当过我徒弟，我丢不起这个人！”
“你看，我并没有刻意打压熊猫饭店，这家餐馆的沦落，完全因为他心术不正。”何爵士放下刀叉，认真地看向秦椒，“他的后人显然也继承了这一点，你真的要同他们一起堕落？”
第184章 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亨利？
那一天，秦椒终究是没有赶回熊猫饭店。
她在电话里请假时，赵杰森什么都没问，似乎并不好奇她同何爵士聊了什么。只说她可以多休息两天，最近生意清淡，许灵珊一个人管理热灶也没问题。
“如果你做出任何决定，请提前告诉我。”
秦椒忽然就不满起来。
“那你呢？是不是有我应该知道，但没有告诉我的事？”她咬了咬唇，径自质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亨利同何坚尼都在荣乐园学过艺？”
赵杰森并不否认：“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我们现在的困境并没有帮助。”
秦椒只继续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亨利也会做那样的麻婆豆腐？我根本不用舍近求远去找资料，向他请教就好。”
赵杰森不作声了。
“因为你很清楚，他不能教我。”秦椒从他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你知道他当年被逐出师门的事。很久以前，亨利曾经说他年轻时同我一样狂妄好胜，最后毁了他自己也毁了熊猫饭店。他说的就是BBC比赛的事，对不对？”
赵杰森依然沉默着。
“所以，何爵士说的是真的？”
没有得到回应的秦椒，终于失望地摁断电话。
她沿着泰晤士河南岸走了许久，路过了伦敦桥，也路过了指向博罗市场的路牌，路过了小吃摊曾经驻扎的角落……
最后，她站在哈雷街上，隔着天竺葵盛开的铁栅栏朝里看。
就在那扇窗户后面，老亨利曾经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忍受着各种“白丝拉跨”的病号餐，把用抖刀片切天蚕土豆的诀窍传授给她……
那么亲切，那么真诚。
“小Chilli？”雷蒙小姐在诊所台阶上向她打招呼，“下午好，你是来看亚瑟，还是来看病的？”
秦椒摇摇头，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对着诊所发呆很不礼貌，便要告辞，却被挽留下来喝下午茶。
“放轻松，亚瑟出诊去了。”
不得不说，一杯热红茶的确能抚平很多情绪。
盯着秦椒吃下足足三片消化饼干后，雷蒙小姐才问道：“你有心事，孩子，能告诉我吗？”
秦椒沉默了一会儿：“你同亨利认识很多年，你认为他会为了什么而背叛朋友？”
“背叛？不，亨利绝不会这样做！无论为了什么，我所认识的亨利绝不会抛弃他的道德。”雷蒙小姐吃惊地连连摇头，“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秦椒想了想又问：“以你对亨利的了解，如果他没有犯错，却承认是他的错……”
“那一定是他真的认为自己有错。”雷蒙小姐很笃定地说，“在是非问题上，亨利一向界限分明。马克是他唯一的孙子，但他从来不会包庇马克犯错。你应该也能看出来，他同马克的关系反倒不如同亚瑟和克莉丝那样亲近。”
秦椒皱皱眉，把“亨利是在包庇徒弟”这条假设暂时划掉。
“你还记得亨利当年参加BBC厨艺比赛的事吗？”
“当然，我也打了投票电话。”
令她失望的是，雷蒙小姐对高汤问题并不清楚，只记得比赛之后亨利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熊猫饭店的菜单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亲爱的，我不知道你想了解什么，但无论是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亨利？”
秦椒低下头，看着杯中茶渣，不想承认自己是在害怕。
害怕像何爵士一样，因幻灭而痛苦、失望。
离开诊所前，她下意识朝熟悉的方向张望了两眼。善解人意的雷蒙小姐立刻告诉她，傅亚瑟近来很忙，除了诊所常规工作，他还自行去郊区一家公立医院兼职，连休息日也会担任急救机构的应急响应。
“他最近……是不是很缺钱？”秦椒有点儿不安。
她想起近来几次见面，傅亚瑟面上显而易见的疲劳，不禁微微皱眉。第一反应就是那笔“走我私人账户”的高昂调查费。
雷蒙小姐微笑摇头：“亚瑟应该不会缺钱，学生时代他就是个理财高手。即使真的需要钱，也只有公立医院的医生到私人机构兼职，哪有像他这样逆向行驶的。”
见秦椒面露困惑之色，她又简单解释了几句。原来，在英国，医生是个自由职业，可以受聘于任何医疗机构，执业模式基本是“四加一”。通常受雇于公立医院的医生，一周内有四个工作日完成医院的工作，剩下的一天就可以自由兼职。
这样的规定，根源在于人口老龄化使国家社保基金的财政负担加重，在公立医院工作的医生工作繁重，但是收入远远不如私人医院。为了给国家免费医疗系统留住人手，所以允许他们自由兼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