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傅亚瑟这种自家开诊所的“医二代”,一开始就走在了同行的前面。竞聘公立医院的主任医生那叫职业发展,跑去公立医院做普通医生,这叫自讨苦吃。低廉的工资、合同之外的慈善性加班、复杂冗长的官僚体系,由于缺乏人手的高压力环境……
“说不定每天都会还被患者指着鼻子骂,‘你的工资可是我付的!’”
秦椒被雷蒙小姐的表演逗笑了,心里却更加困惑:“吃力不讨好,这种傻事可不像傅亚瑟会做的。”
难道是竞聘主任医生失败,对他的打击太大?
“的确挺傻的。”雷蒙小姐朝她笑着眨眨眼,“不过亚瑟的毛病不就是太聪明吗?有时候,走路比坐车能欣赏到更美的风景。”
两天后,秦椒被一通急促的门铃叫醒。
房门打开的那一瞬,她几乎以为是历史重演:傅亚瑟烦躁地站在那里,按门铃的手尚未放下,一见她就要不顾礼貌地朝门里闯。
哐当一声,秦椒把门关上了。
她用力揉了揉因熬夜而浮肿的脸,又捋了捋头发,试图将乱支的那一撮呆毛按平。最后才急匆匆跑去换了身衣服,并把皱巴巴的睡衣塞到沙发垫下。
两分钟后,门重新打开。
“何坚尼到底对你说了什么?”他盯着秦椒红通通的脸,视线下移,最后停住,“至于把自己搞得这样……不拘一格?”
脚趾不自在地扭了扭,秦椒才发现自己唯独忘了穿鞋。
第185章 提前和我解约?
“何爵士对我说了什么,能让你紧张成这样?”秦椒下意识反问。
事已至此,她只能表现出自己就是如此不拘一格,潇洒不羁,光脚踩着地板毫无赧色。
傅亚瑟没有回答,安静地随她一起进入房间,神情克制,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然而,此时此刻,秦椒的心思全在那双失踪的拖鞋上。
是留在卧室里了?
还是被踢进了沙发下?
也可能一只在沙发下,另一只在桌子下?
总而言之,希望那双拖鞋能安静地躺在某个角落,不被发现。
她四下漂移的眼神,显然让傅亚瑟误会了什么。同上一回站在这间屋子里一样,他情不自禁踱起步。
踱了好几个来回,才停下来,郑重其事地面向秦椒,俨然做出什么重大决定。
“无论如何,希望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
“什么?”秦椒暂时把心思从拖鞋上收回来,迷惘地看着他。
还来不及追问,就听见他滔滔不绝,开始替他、替老亨利、替熊猫饭店向她致歉,接着又分析了当前和未来五年内伦敦餐饮业的发展,数家知名餐厅的潜力,最后希望她慎重选择,千万不可明珠暗投。
“不必担心经济压力而匆忙选择,提前解约的赔偿金会及时到账的。”
秦椒仰起脸,瞪着眼,惊疑不定地看向眼前的男人:妈蛋,我又幻听了?
她摇摇脑袋,又摸摸脑门,确定自己没有发烧。
心头火苗蹭地就蹿了上来。
“你说什么?提前和我解约?”
她的菜刀呢?!
哦,还在熊猫饭店后厨。
于是秦椒以手代刀,斜斜举起,怒视黑心资本家:“凭什么?我没嫌弃你,你倒嫌弃我了?就因为网上那些黑料?当初我为什么会输掉比赛,在后厨有什么表现,难道你不知道?哦,不对,你这么聪明的人……当然是丢车保帅!你说丢就丢?凭什么!说好的契约精神呢?英国就没有劳动法吗?”
她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步步紧逼,迫得傅亚瑟步步后退,最终倒坐在沙发上。
“Chiili,你听我说……”他无奈地低唤,双手半举在空中,似招架,又似投降。
傅亚瑟同她直接交流时向来省略称呼,几乎没有这样叫过她的名字,更不用说是这种低沉又复杂的语气。配上他同样复杂的眼神,简直像是在柔声哄劝。
听得秦椒更加火大,火苗下还藏了丝丝委屈。
“我不听!”她咬牙切齿,“我是熊猫饭店的主厨,这一条可是写进信托条款的,灵魂绑定!”
熬夜后酸胀的眼圈蓦地一热,眼泪不争气地滚落。
傅亚瑟及时递上手帕。
“你说。”秦椒用手帕按在脸上,闷声道。
厨师也是会陪奶奶看剧的。
“你听我说——”“我不听——”这种对话一般预示着葱花大点儿事要拖个几十集。她才不要,有那时间多做几道菜不香吗?
傅亚瑟赶紧声明,绝对不存在任何“丢车保帅”的可能。
“抱歉,我只是以为由我这边先提出,你会感觉轻松一些。”
“哦,我现在真的很轻松。”秦椒将手帕挪开一点,眼放凶光。
“抱歉,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个艰难的选择,毕竟你是这样的善良,不会想要伤害我们的感情……”
“不要说抱歉,说重点!”秦椒继续眼放凶光,“现在我只是个莫得感情的维权劳工!”
“抱歉……抱歉我又说了抱歉。”
傅亚瑟慌忙将手举得更高些,接着长话短说。大意是赵杰森告诉了他一些事,包括秦椒见过何坚尼后打来的请假电话。雷蒙小姐和克莉丝也告诉了他一些事。
“克莉丝?”
“其实是克莉丝在网上看到你同何坚尼吃饭的照片,还有许多人猜测你已经收到HO集团的工作邀请。克莉丝说几个月前,她也见过你同何坚尼会面,就在丽兹酒店。”
“所以你就认为我打算踹了熊猫饭店,去投奔何爵士?”秦椒气愤地将手帕绞成一条,“实话告诉你,HO集团的工作邀请那时候我就收到了,不止一次,但我从来没有接受过。”
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她恨恨地瞪过去:“别得意,熊猫饭店又不是什么金窝窝。我这只是厨师的职业操守,以及做人的良心!”
“我当然相信你的为人。不仅是我,亨利和杰森,还有后厨的大家都相信你不可能就这样离开。”
傅亚瑟说着,伸出手去,也不知是要解救那条快被绞烂的手帕,还是被手帕绞得发红发胀的手指。
“不过我和亨利都认为,离开沉船对你其实是件好事。”
“好事?”秦椒已然松开的手指立刻攥紧,将手帕夺了回来。
“你的才华,不应该被几十年前的恩怨拖累。亨利现在极其后悔,他以为交给你一个舞台,没想到却成了困住你的沼泽。”
“虚假评论的事,不是何爵士干的,我相信那些黑料也同他无关。”
秦椒忽然想起,那天她失魂落魄,竟然忘了把这件重要的事告诉赵杰森。
她把牛皮纸袋交给傅亚瑟,很快就在他脸上看见了自己也曾有过的表情。
接着他叹了口气,说即使与何爵士无关,当年的丑闻也已经曝光,现在熊猫饭店的名声比几天前更加糟糕。
他从网上找了段视频给秦椒看。
廖精明以多年员工的身份,对媒体哭诉熊猫饭店是一家多么薄情寡义的餐厅,之前的老板兼主厨傅宗耀就是个狡诈的伪君子。
“他经常去流浪者露营地发放免费饮食。为什么做慈善?因为他心里有鬼!做多了亏心事,只能靠做慈善赎罪!”
他指控,老亨利不仅对他这样忠心耿耿的老员工冷血无情,还曾经为名利不择手段,在BBC厨艺大赛上耍了见不得人的手腕。如果被他得逞,就不会有“中餐教父”何坚尼的崛起,更不会有如今餐饮业的繁荣和平均每八个家庭就有一口的何氏炒锅。
“我亲眼看见的,他向何坚尼道歉,求他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
第186章 这只是你的感觉
廖精明是熊猫饭店的老员工,更是三十多年前就随同参加比赛的助手,他的爆料被认为可信度极高。
还引出了一波不知真假的“前员工”、“知情人”,将熊猫饭店描述成了堕落深渊。
就在这条视频的评论区,秦椒还看到了一个人自称勤工俭学,原本相信网络评论认为熊猫饭店是家好店,跟着女主厨做事不会挨打,没想到工作不到一个月就被大小姐赶走了。
“大小姐?”秦椒看看自己满是老茧的手心,就要教他做人。
“他说的应该是克莉丝。”傅亚瑟及时按住手机,又立刻松开。
他语速突然变得恨快,说起克莉丝最近受到舆论惊吓,格外关心熊猫饭店的经营。尽管没有评论区爆料这么夸张,但是的确因为指手画脚气跑了三个服务生。
秦椒捏着手机安静地听,尽量不去注意手背上残留的温度。
“总共就四个服务生,她就赶跑了三个?”她未免有些担心,“前厅上菜还应付得过来吗?”
“所以,杰森把大小姐扣下来跑堂了。”傅亚瑟耸耸肩,“这大概就是家族企业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
“哦,另一个好处就是想解约就解约。”秦椒冷笑。
傅亚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虽然是三十年前的旧事,从后果上判断也仅仅是未遂。但是你不可能不介意。”
“你也认为是亨利弄了手腕?”秦椒指了指视频,“亨利知道网上的说法吗?他就没表示什么?”
傅亚瑟摇摇头,面色沉重。
秦椒的心也沉了下来。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已经有人号召开展抵制熊猫饭店。如果不是老亨利做的,他大可以站出来澄清,他却选择同秦椒提前解约。
就像当初他宁可被逐出师门,熊猫饭店一蹶不振。
这种选择再次印证了那一句“是我对不起他。”
“但是我不相信!”秦椒说,“从菜品里可以看见厨师的为人,我见过亨利做菜,我相信他的为人。”
她向傅亚瑟说起在海德公园偶遇老亨利的那晚。
当时,熊猫饭店已经歇业,被儿孙强行要求休养的老亨利,晚上偷偷开车来做慈善。
“虽然只是麻婆豆腐盖饭,但他用的是超市里最好的内酯豆腐。番茄酱和印度辣椒酱都是瓶装的,生产日期很新。大蒜、生姜、洋葱这些配菜也很新鲜。他甚至还考虑过豆腐上冻以后,用什么刀具适合切块不碎。”
秦椒回忆着,语调越来越柔和:“那是一群无家可归者,用玛吉大婶的话来说,只要有口吃的,什么都好。亨利像款待餐厅里的客人一样,尽心尽力地款待他们。我不相信这是伪善!我更不相信,一个热爱烹饪,在任何场合都精益求精的厨师,会亲手毁掉自己的高汤!”
她说得动情,傅亚瑟听完却依然面色凝重:“恕我直言,这只是你的感觉,并不能作为证据。”
“是啊是啊,所以请你别在这里废话了,耽误我找证据!”秦椒翻了个白眼,开始赶人。
傅亚瑟坐在沙发上岿然不动,还下意识朝四周张望:“你想找什么样的证据?”
秦椒骄傲地一扬下巴:“俗话说,眼见为实。这两天,我从网上搜集了各种当年的节目视频和报道!”
“找出什么问题了吗?”
骄傲的下巴便缩了回去,秦椒干咳一声:“网上的视频都不完整,BBC又不回应……总之,我还在继续努力。”
“原来如此。”傅亚瑟抬腕看了看表,站起身来,“不如去大英图书馆试试,那里保存有各个时代的影像资料,应该能找到当年的完整内容。”
秦椒犹豫地瞟了瞟他,发现他似乎是打算和自己一起去。
“你的工作怎么办?”
“我也请了假。”傅亚瑟朝房间一角走了几步,弯下腰捡起一样东西。
秦椒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他就已经把这东西轻轻放在了沙发前:“去准备吧,我在门外等你。”
套上失踪的拖鞋飞奔进卧室,秦椒的脸已经烫熟了。
为了掩盖自己的尴尬,在去大英图书馆的路上,她一个接一个地找话题,充分掌握了聊天的主动权。当然,也免不了向傅亚瑟再确认一下:“你去公立医院兼职,真的不是出于经济压力?”
傅亚瑟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只是想找到做医生的感觉。”
秦椒不太明白:“可你本来就是医生,无论在诊所还是在公立医院。”
傅亚瑟又沉默了一会儿:“在英国,医生有两种类型,临床型和学术型。临床型的医生就是你熟悉的这种,每天坐诊看病,时刻同病人打交道。学术型的医生侧重病理研究和教学,不必经常同病人打交道。”
“明白。我们做餐饮也是这样,有的侧重于美食理论研究,有的手上功夫更厉害。”
“我一直觉得,我不适合当临床医生,因为我不擅长同人打交道。”傅亚瑟越说,神色越是低沉,“无论是医学院的本科学习,还是驻院轮转,以及专科培训,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同病人打交道和考试完全两样。”
他犹豫片刻,继续道:“听了下面的话,你一定会看不起我。但我必须诚实地说,我无法感同身受病人的痛苦,曾经我还傲慢地认为,他们的疾病多数是因为控制不住欲望而自寻死路。我可以给出最正确的医学建议,也可以实施最完美的手术,但是……”
他双眼空洞地投向前窗,迎着伦敦六月的阳光。
“我找不到这份工作的意义所在。”
秦椒想说“治病救人就是意义所在”,但从后视镜中看见他严肃紧绷的下颚,她的心情也随之沉重起来。
想了想才问:“如果你不适合当临床型的医生,为什么当初不选择学术型?”
傅亚瑟没有回答,默默打转方向盘,避开了在路上蹦跳的一只渡鸦。
秦椒却已经想到慈恩诊所里的塑像和旧照,想到了傅马克时常嘲讽的“家族之光”。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傅亚瑟说:“公立医院会同形形色色的病人打交道。我想再试一试,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如你一样,毫不犹豫地说出作为医生是如何如何。”
“你会的。”秦椒从座椅缝隙中朝他笑笑,“能一眼发现玛吉大婶受伤的医生,一定会是个好医生,这也是我的感觉。”
第187章 证据就在这道牡丹鱼片里
大英图书馆不愧是全球最大的学术图书馆之一,两人很快就找到了需要的内容。
除了那一期完整的节目影像,还有节目组制作的特殊花絮。他们盯着屏幕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的确如何爵士所言,没有其他人进入过那间休息室。
从赛后对各选手的采访里,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老亨利没有等公布结果,就提前离开了赛场。所以没有他的采访镜头,他在比赛时也几乎全程保持沉默。只是在“食材意外被毁”的花絮里回答过主持人的问题。
言简意赅,符合他一贯沉默低调的形象,同激动的主持人形成鲜明对照。
——食材真的被毁掉了?彻底的毁掉?还是你今天最重要的一样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