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可以重新准备或者用其他食材代替吗?
——不能。
——即使这样你也不打算退出比赛?
——是的。
——你的心情还好吗?说真的,像现在这样站在一起交谈,我的手都快握不住话筒,是真的很怕被击飞出摄影棚。毕竟几场的比赛已经向我们展示过,厨师因为伤心或愤怒能爆发出多大的杀伤力——现在还是一个可能精通中国功夫的厨师,嘿,你会飞踢的对吗?就像布鲁斯李那样,啊打——
——还好。不会,我只是个厨师。
以上对话,在那个时代很令电视观众着迷。尤其是配合他后来的表现,俨然就是冷静、沉着,如山一般的东方男人,深谙禅的智慧。
也正是老亨利后来被小道消息怀疑的原因:“技不如人被淘汰的厨师尚且会在场上发疯,清白无辜却遭此厄运的傅先生却毫无情绪波动,甚至没有一丁点儿的紧张。”
主持人问他接下来要用什么菜品参赛时,他也毫不犹豫地报出了菜名:“牡丹鱼片,同样是一道源自古代的中国菜肴。”
如果不是秦椒熟悉老亨利,恐怕也会认为他是早就同节目组串通好了。
现在她只能朝身旁的男人翻一记白眼:“这种喜怒不形于色,是不是你们家传的技能?”
傅亚瑟淡淡表示:“情绪内敛是人成熟的标识。”
又劝秦椒乐观些,要反向思考:如果真是配合节目组,难道不该表演出应有的情绪吗?
“也对,淡定是因为艺高人胆大,就算做不了开水白菜,做牡丹鱼片也一样……哎,等等,为什么要做牡丹鱼片?”
秦椒皱着眉,看向视频下方的时间轴。
“牡丹鱼片有什么问题?”
“牡丹鱼片没什么问题,但这道菜并不适合直播的电视节目。我看看,这个比赛的赛程时间到底是怎么规定的……”
她急急去抓鼠标,旁边傅亚瑟已经给出正确答案:“这是第一个由电视直播的烹饪比赛,很多规定都很灵活。参加比赛的厨师擅长不同国家的菜系,需要的烹饪时间长短不一,所以没有明确限制。许多耗费时间的环节也允许选手提前完成。如果你是问在摄影棚中的比赛现场,那么每个选手不能超过四十分钟。”
说完又好奇地看向她:“这又有什么问题?”
“这就对了!”秦椒说完,眉头却皱得更紧了:“竹荪肝膏汤和开水白菜虽然都是极其耗时耗力的工艺菜,但最耗时的一部分在于高汤的吊制。剩下的部分,恰好是能在四十分钟内完成的。”
正如肝膏汤还需要剁肝捣汁,雕蝶笼蒸一样,开水白菜也需要厨师在现场处理菜心。
娇嫩的菜心以高汤灼至七分熟后,还要用清水漂洗,继而用细针反复戳刺菜心。这样的菜心再用一勺勺的鸡汤自上方浇淋,直到内外数层菜茎熟软,同时饱吸高汤精华,鲜味取代菜味。
淋汤这一步必须动作轻缓,耐心而平稳,否则菜心熟度会内外不一。
现在国内许多餐厅会走捷径,将菜心浸在高汤里上锅蒸个二十分钟,也能差强人意。但细品清爽鲜美,就会知道国宴级开水白菜与三十八一份开水白菜有多大的区别。
傅亚瑟听了她一篇食经,仍是不明所以:“难道牡丹鱼片不能在四十分钟内完成?但亨利完成了。”
“牡丹鱼片的工序比开水白菜复杂多了。我做过,花了差不多三个钟头。”
秦椒已经将进度条拖到亨利出场,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之前网络上能搜到的只有几个精彩的镜头,多数是展现装盘后的牡丹怒放。还有亨利用擀面杖敲打鱼片时的手速,被上传者误会是电影镜头:“神奇的中国绝技,完全能与布鲁斯李的双截棍媲美!”
现在的影像资料虽有剪辑,却完整展示了牡丹鱼片烹制的全过程。
最后,她听见主持人激动大叫:“三十八分钟!太惊险了,傅选手在最后一刻完成了他的工作!”
“看出什么问题了?”傅亚瑟问。
秦椒只嘘了一声:“让我再看一遍,别吵,我得好好想想……”
于是傅亚瑟不再说话。十五分钟后,当她又一次把进度条拖回去时,她听见旁边椅子微动,是傅亚瑟起身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旁边的响动告诉她,傅亚瑟回来了,并开始翻阅书页。
书页一张张翻动,进度条一次次被拖回又重新移动……时间就这样无声无息流淌,直到金色的夕照笼罩了这个安静的小房间。
“我敢肯定,亨利绝对没有事先串通!”秦椒兴奋地一拍鼠标。
“你的证据是?”
“证据就在这道牡丹鱼片里!”
秦椒定了定神,将视频拉到老亨利捶打鱼肉的片段。
“牡丹鱼片这道菜,就是川菜中的‘吃鱼不见鱼’,把鱼肉做成牡丹花瓣。切片再薄也不像花瓣,必须沾上豆粉以后,逐片用擀面杖轻捶,让鱼肉充分延展,变得平滑又不规则。”
她介绍道:“一朵牡丹二十四片花瓣,像这样三朵牡丹,我当初敲肉就用了一个多钟头。”
敲完仍不是花瓣,还要用剪刀一片修剪整形,才能下锅油炸。
油炸时,也要一片片地下锅。因为炸不仅是为了让鱼片变熟,更是要在受热过程中,快速用勺子或筷子让鱼片弯曲、造型,每一片都不同于另一片,这才像自然绽放的花瓣。
这一套做下来,又是至少一个多钟头。
“亨利只用了三十八分钟就完成菜品,因为他的每一步都偷工减料。”
第188章 牡丹的花蕊不对!
秦椒拖动进度条,手指屏幕,让傅亚瑟仔细看,还分了半副耳机给他。
递耳塞时她并没有多想,但很快,她就不自在地发现:自己的肩头时不时就会擦过傅亚瑟的手臂。身子侧开,想要保持安全距离,摇曳的耳机线却将两张面孔拽得更近。
黄昏的空气粘稠而灼热,她只能加快语速,赶紧给傅亚瑟扫盲。
“你看,亨利是将鱼片挂粉后拍开,一擀面杖同时拍打数片。只是让鱼片断筋舒展,但是根本没有达到薄可透光的地步。”
“他只是修剪了不同的大小,根本没有剪出花瓣的不规则边缘。”
“还有这里!几片鱼肉同时下锅油炸,既容易粘连,还不好控制火候,更来不及细致定型。”
她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激动得微微颤抖:“这一片,还有旁边那片,颜色不是明显更深吗?”
牡丹的花瓣颜色可必须是老玉嫩金之色,炸焦一点儿就算失败。不仅成菜时牡丹花色会不够优雅协调,还会影响整道菜的口感。
如是秦椒在学校里做这道菜时,这样敷衍了事一定会拿个不及格。
若是御厨这样做给慈禧,那就是直接掉脑袋了。
也只有没见识的英国观众才会被震惊,把这三朵粗糙的牡丹当宝贝,直呼这就是中国菜的巅峰。
“亨利这样做,因为比赛只有四十分钟。根本没有充裕的时间,让他认真完成。”秦椒总结道,“如果他是事先就同节目组串通好了,知道要更换菜品,那为什么不选一道能充分展示厨艺的菜?川菜里以鱼为食材的菜可有的是!”
傅亚瑟凝神细思片刻:“换个角度想,他不做其他菜,也许因为BBC想要的就是牡丹带来的视觉效果。至于中间的环节是否完美,观众看不出来,也就不存在任何问题。”
发现秦椒睨向他的眼神有些凶狠,他赶紧补充:“我当然相信亨利的人品,但是,我们必须提前考虑到各种可能,才能应对各种诘难。”
秦椒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以这种事作为证据,难保有人会说亨利为了配合节目,胡乱做菜,丧失了厨师的底线。
眼见她垂头丧气,傅亚瑟又道:“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思路。如果亨利是无辜的,临时更换菜品,也许还有其他不完善的地方。”
于是他们又拖着进度条看了一遍视频。
还没看完,图书管理员便来提醒要闭馆了,如果他们有需要,可以申请拷贝。傅亚瑟跟着管理员去办手续,顺便抱走了他刚才翻阅的两本厚书。
“请问这一套书是否可以外借?”
傅亚瑟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回荡,秦椒脑子中的一根弦突然被挑动。
外借?
老亨利做牡丹鱼片的食材,不就是借用的吗?
何爵士的回忆和BBC的花絮都表示,那条海鲈鱼是某选手放弃的备用材料,却没有提到其他的辅料……
秦椒在脑海中回放那一帧帧画面,还有主持人聒噪的解说,忽然眼睛一亮。
傅亚瑟回来时,看见的就是夕阳下她明亮的笑容。
“花蕊!牡丹的花蕊不对!”她尽量压低了声音,却克制不住兴奋。
牡丹花开,半含半露的花蕊也是这道工艺菜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
牡丹鱼片这道菜,通常有两种味型,而调味不同,花蕊的食材也不同,这样才能相得益彰,成就美味。
一种是鱼香味,取“假作真时真亦假”之意,对应的牡丹花蕊就是清爽脆甜的胡萝卜丝。
另一种就像老亨利这样,以鱼骨煮汁,再以盐、糖、料酒调制的咸香味,对应的牡丹花蕊就是火腿丝。
“那么亨利用的是哪一种花蕊?”傅亚瑟好奇道,“原谅我实在辨认不出。”
“两种都不是。”秦椒说,“他用的白菜丝,就是为开水白菜准备的那个白菜。”
一开始她没有注意这个细节。因为视频里没有剪辑老亨利具体是怎么做花蕊的。但是有他把白菜剪成牡丹叶子的一段。
“就在那一段,主持人点评说,用同样的食材,他居然变出了花蕊和叶子两个部位。”
“这是很严重的问题吗?”
“非常严重!因为花蕊是会伴随花瓣一起被吃掉的。”秦椒严肃地点点头,跟着傅亚瑟来到圣潘克拉斯大街上。
四十分钟太紧张,老亨利根本来不及处理白菜。生白菜的气息独特而浓郁,同整道菜的味型完全不搭,甚至可以说是破坏。
“抱歉,我还是不明白。”
“如果亨利事先就清楚要更换菜品,决定做牡丹鱼片,那么他完全可以准备更合适的食材。”
如果可以安排借鱼,让节目组安排某个选手有多余的胡萝卜很难吗?节目效果的温情脉脉还能翻倍。
他也大可以带上火腿、干贝,声称在赛场展示是吊制高汤的原材料。让主持人再夸一次他急中生智,将失败变为成功。
冠冕堂皇的办法多的是,亨利一个没用。
用了新手厨师都知道不对劲的白菜。
“因为当时他只有白菜可用。”秦椒叹了口气,“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现在想来,亨利没有去领奖恐怕还有一个原因:他清楚自己所做的菜品配不上那份荣誉。
秦椒只是想不明白:明知道条件不利,为什么要做牡丹鱼片?
“能借到海鲈鱼,做脆皮鱼不好吗?做豆瓣鱼不好吗?做炝锅鱼不好吗?难道就因为牡丹鱼片是与开水白菜齐名的川制御膳,所以亨利第一时间想到了它?”
傅亚瑟沉默了一会儿:“虽然不是故意为之,但在决赛时,他的确配合制造节目效果。别忘了,他同那个副导演的对话。”
秦椒愕然,随即反驳道:“其他菜做好了一样效果精彩,还能做得更加完美。”
“恐怕那个时候,亨利想避免的就是完美。”傅亚瑟缓缓摇头,“承诺的冠军,承诺的是谁冠军?”
“当然——”秦椒嘎然而止,目光与傅亚瑟对上,“不会吧?”
傅亚瑟拉开车门,以手护住车顶让她上车:“无论如何,我们该找亨利聊一聊了。”
第189章 能让你咬牙背锅几十年的人
上一回见到老亨利,还是詹金斯放出视频那天。
当时,秦椒还不知老亨利同何爵士是同门,更不知他们同荣乐园的那段往事。还举着视频同老亨利讨论这蒜苗是怎么炒活的,看他的做法似乎也没有特殊之处。
老亨利只说了一句:“视频拍不出细节,比如火候的大小,也拍不出镜头外的基本功。”
回想起来,他那时神态平静,还有些心不在焉,完全没有一个厨师看见别人展现精彩厨艺时,那种本能的兴奋和胜负欲。
秦椒却只当他同何爵士有宿仇,讨论这个话题比较尴尬,也就不再拉他一起研究。
数日不见,老亨利的气色明显衰败,见到秦椒时笑容也饱含苦涩,开口第一句话竟是“抱歉”。
“求求你们换个口头禅。”秦椒挽住他胳膊朝屋里走,“虽说你是挺对不起我的……早知道专家就在身边,我就不用熬夜琢磨蒜苗了。哎,不对,荣乐园的秘方是不是不能外传?”
老亨利动作微滞:“你都知道了?”
“对,我都知道了。”秦椒将他安顿在沙发上,“所以我不会离开熊猫饭店,你也千万别说什么为我好,不想拖累什么的……他已经说过了。”
她转身朝傅亚瑟努努嘴,顺便抛去一个询问眼神:你说还是我说?
傅亚瑟抬了抬眉毛,视线在亨利身上打了个转,意思很明显:你说,注意别刺激到老人。
秦椒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目光瞟向茶几上的茶具:要不要先泡壶茶?据说需要镇定的时候,一半英国人选择白兰地,一半英国人选择红茶。
傅亚瑟垂眸看看茶具,再看看她:……我泡?
秦椒坚定地同他对视:不然呢?我可不懂你们红茶加奶的那一套!
傅亚瑟再度垂眸看向茶具,数秒后掏出手机:“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茶屋,同时也提供简单的晚餐,我问问他们是否能配送上门。”
老亨利摆摆手:“谁要吃熏肉和豆子?”
秦椒跟着点头:“反正我不吃!”
几分钟后,他们在沙发上排排坐,看老亨利娴熟地泡茶,厨房里传出丝丝蛋奶香甜。
“咦,你同雷蒙小姐一样,都是先放牛奶再倒红茶。”秦椒觉得有趣,随口说道,“我在其他地方喝的下午茶,都是先倒好红茶再放牛奶。”
老亨利将茶杯先递给她:“她是北方人,习惯这个顺序。”
茶是热的,沙发是柔软的,旁边还有一个医生待命。
于是秦椒开门见山地提问道:“明明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澄清?”
老亨利愣了愣:“你们都知道了什么?”
秦椒将自己同傅亚瑟的调查和推理和盘托出:“你同BBC的确有协议,但那个承诺的冠军不是你,是何坚尼,对不对?”
老亨利沉默了一会儿,随即苦笑:“果然菜品是骗不了人的。”
接着他居然替何爵士辩护了一句:“以何的厨艺,拿冠军是理所当然。我只是想替他加一道保险,确保比赛的结果足够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