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雨棠摇摇头,她压低了声音,像刚到变声期的小儿郎:“这里不是说话的地界儿。”
谢淮初吃花生米的动作一顿,他抬手指了指上面:“和上头有关?”
“是。”
既然跟宫里有关,那确实不能随意讨论。谢淮初颔首,他猜测大概是和官家吐血昏迷的事情有关,但肯定不止如此,不然季雨棠不用费劲的伪装一番来找他,估计要给他安排什么任务了。
季雨棠看他边吃边发呆,她也跟着捏了几个花生米吃,两人相对无语。
打破沉默的是店家,他捧了个大托盘,上头装着他们点的菜和面。
饭菜的香味一飘散开来,季雨棠的肚子立刻跟着“咕”的叫了一声。她也不跟谢淮初客气,直接捧着面碗开吃。
谢淮初晚上用了饭,这会儿并不饿,纯粹是陪着季雨棠吃饭,所以他吃得很斯文,期间还有闲心给季雨棠夹菜。
季雨棠如风卷残云般把面上的一大碗面连汤带水的消灭干净,这才觉得灵魂重新回到了躯壳里。
天晓得她奔波了一日,饿得三魂丢了七魄。她能找到谢淮初再跟着他走到这儿,全凭借一股余魂撑着,直到一碗面下肚,这下子才终于觉得活了过来。
“谢大人,我们等会儿去哪?找个安全的地方,我们把事儿捋一捋?”季雨棠小声询问。
谢淮初道:“好,再往东边走走,那里有家客栈,平常很清净。”
随后谢淮初付了饭钱,又重新提起灯笼走进黑夜之中。
为了掩人耳目,季雨棠强行拉着谢淮初,用荷包里的药粉给他的脸摸黑。
谢淮初还记得上次伪装的事情,弄了一脸的姜黄粉,洗了好几日才洗干净,所以心有余悸,挣扎了好一会儿。但他始终没有挣脱开季雨棠的魔爪,被她硬生生按着抹了一脸棕色的药粉。
“这药粉好清洗吗?”谢淮初生无可恋。
季雨棠得意洋洋道:“当然不好洗了。我们还有潜伏任务,若是这颜色容易洗掉,那岂不是很容易就露馅了?未保万无一失,我特意调配的,少说也能撑个七八天吧。”
谢淮初差点儿呕出一口老血,一想他得顶着这张丑脸七八天,他的心都死了。
他就这样蔫巴巴的领着季雨棠去了客栈,要了一间上房。
两人实在是夺目,俱是一张被烈日晒得焦油的黑脸,且一个打扮的灰头土脸,是个贫家小子,另一个穿着绫罗绸缎,是个贵家公子。这样一对组合竟然只要一间上房,惹得店小二频频回首。
关上房门的那一刻,谢淮初敏锐的看到店小二叹息着摇头,一脸为他惋惜的神情。
“这家客栈靠谱吗?我怎么看那店小二总是打量我们两个?还时不时的摇头叹息,他甚至还捶胸顿足,还想哀嚎两声。”季雨棠询问道。
谢淮初已经是满脸黑线,他不想跟季雨棠啰嗦这些,怕教坏了她,便敷衍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看我们两人太黑了,觉得这时节还能晒成这样有些好奇吧。”
季雨棠端详着他的脸,觉得是有点黑了,也许是方才在黑暗中给谢淮初抹得药粉有点多。
“那我找小二打盆热水来,我们稍微洗一洗?”季雨棠提议道。
“万万不可!”谢淮初严厉拒绝。
开玩笑,再找小二要水,肯定会加深小二的八卦心思,指不定腹诽出多么香艳的一场大戏呢。
“嗯?为什么?”季雨棠被谢淮初这样大的反应镇住了。
“额,我的意思是这样就正好,不要过多劳烦小二,以免加深他对我们的印象。”谢淮初睁着眼睛说瞎话。
“哦,好吧。”季雨棠信了。许是没有亲人的缘故,她一向在感情这方面迟钝。
谢淮初看她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心中落下一块大石头。
“好了,现在你可以说说大半夜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了吧?”谢淮初坐在凳子上,灌了一肚子凉水。
季雨棠开门见山道:“谢大人,皇后让我转告给你,她让你潜伏到太平教中,寻找瓦解这个邪教的方法。”
谢淮初愣了一下,脑袋还没有反应过来,胃里忽然一阵翻涌,方才喝下去的凉水像脱缰野马一样在他胃里奔腾。
他捂着胃部喘了几口气,才飘飘忽忽的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皇后?”
“谢大人,你没事吧?”季雨棠注意到了他的异常,伸手去号他的脉,谢淮初挣扎了一下,没挣扎开,便放弃了。
第101章 动情
“季娘子,你碰到我了,知道我的秘密了吗?”谢淮初竟然还能分心问这个问题。
季雨棠斜了他一眼:“不知道,我这神通需要契机。你别分心,也别吵嚷,我需要静心给你号脉。”
谢淮初松了一口气,他不想让季雨棠窥探到他对她的感情。这并不算什么大秘密,只是这种表白的话他想自己亲口说,被季雨棠探测到就没什么意思了。
季雨棠把了脉,又让他伸出舌头来看,见舌苔正常,便放下心,道:“只是喝了冷水激着了,没什么大碍。吐出来就好了,我去找个痰盂,再给你弄着热水。”
谢淮初看她忙里忙外的样子,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皇后吩咐他做事的事情,心里突然很不对劲。
没等他从扭捏的情绪中走出来,季雨棠便拿着东西回来了,她道:“不知道为什么,小二看我的表情很不对劲,还嘱咐我要保重身体。”
谢淮初很后悔年少时听了狐朋狗友们说的那些不正经的荤话,让他秒懂这种尴尬的情况。
他红着一张脸支支吾吾道:“这小二还挺好的,怕夜里风凉,嘱咐你保重身体。”
“也是,今夜风有些大,我把门窗关好吧。”季雨棠老实的点头。
待到给谢淮初扎了一针,让他吐出来之后,季雨棠又马不停蹄的收拾房间。
等到她坐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已经到子时了。
暮色四合,群星隐遁,连鸣虫都歇了叫声。
谢淮初愧疚道:“季娘子,实在对不住,连累你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既是觉得自己突然胃里不舒服劳累了季雨棠,又是表明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她被皇后利用。
季雨棠倒觉得没什么,摆摆手:“不必放在心上,我们当初答应的好好的,你救我一命,我就帮你查清楚身世,我们扯平了的。”
谢淮初失笑,他们哪里还能扯平呢?两人早在最开始牵扯在一起的时候,就延伸出了许多因果线,这些看不见的丝线在他们一次次的交集中缠绕、打结,最后融为一体,不分你我。
季雨棠不懂他在笑什么,也不想去懂,她现在很累,只想痛痛快快的睡一觉。于是三言两语把她这一日在宫中的遭遇告知给谢淮初。
“你的意思是官家想利用皇后荡平一切阻碍,最后再舍弃皇后,彻底将权力抓在自己手里?”谢淮初的面色凝重起来。
“是,但我觉得皇后不会坐以待毙,她不可能那么天真。我想就算她一开始是天真的,但在一次次掌握权力的过程中,她会明白官家想要做什么的。”季雨棠打了个哈欠。
谢淮初赞同道:“你说的没错,皇后肯定留有后手。那她让我们捣毁太平教的目的是什么呢?”
季雨棠敲了敲桌子:“这里有个误区哦,话是皇后说的没错啦,但真是她想做的吗?我觉得她还是比较看重你的,不会轻易让你涉险。”
“何以见得?”谢淮初并不相信这个没有一同相处过的、从一开始就将他抛弃的亲生母亲。
季雨棠想了想,把皇后交待自己离间谢淮初和谢家人的任务告诉他。
“皇后她肯定是察觉到了谢禛对你不好,又不想让你觉得谢禛从一开始就不疼爱你,便让我做这个恶人。”季雨棠揉了揉脸,她觉得自己扮演不了这个搅家精的角色,皇后的这个任务注定是完成不了了,还是直接把实情告诉谢淮初吧。
谢淮初眨了眨眼睛,似乎接受不了这个反转:“你觉得皇后她对我还挺关心的?”
“是啊,我觉得是这样。”季雨棠道,“你若不信,等我有机会了接触一下皇后看看。”
谢淮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岔开了话题:“还是讨论一下明日怎么潜伏进太平教吧。”
季雨棠支着脑袋道:“我记得崔鑫调查太平教的事情说了,想进太平教的人如过江之鲫,只有三类人他们愿意收,不然就要经历三场测试。”
“太平教收的三种人是穷凶极恶、富甲一方、极度忠诚的三种人。这三种无论哪一种,我们都装不了。”谢淮初道,“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我们要经历三场测试。”
季雨棠已经困得脑袋昏沉:“三场测试啊,比拳脚、比勇气、比运气,这三场测试也没一个简单的啊。”
谢淮初道:“只有这样了,不过也没有那么困难。第一场比拳脚,说是只要能打败太平教十大护法中的任意一个就算过关。我听说九护法是个瘸子,也许我们能打败他。”
季雨棠连连摇头,她的困意已经被这话吓没了:“可别,这一看就是太平教故意放出来的风声,如果九护法真的很差劲,很容易就能打败的话,肯定会有很多人注意到这个漏洞,专门去挑战他,那他肯定早就被除名了。可事实呢?这个九护法还好好的待在太平教,而且他排第九,下头还有一个呢。我觉得他就是太平教故意放出来的一个烟雾弹,不如明日见机行事,我们先多看几场比试,到时候见机行事。”
谢淮初点头:“第二场比勇气,其实就是比试胆量,摸各种毒虫,或者与土龙搏斗。”
季雨棠觉得这一场对她来说不算难,那些毒虫都是一味中药,习性特点她很清楚,克服他们不是问题。只是不要倒霉到要和土龙搏斗就成,土龙她是打不过,遇到的话就自觉给它当一盘小菜算了。
“第三场是运气,具体什么比试内容不清楚。”谢淮初道。
季雨棠笑了一声:“那还真是看运气啊。”
“对,我觉得这一关对我们两个来说都不太友好。”谢淮初摇了摇头。
季雨棠很赞同他的看法,她看着谢淮初连连摇头。他们两人的运气真是一个比一个差,季雨棠时常被人盯上陷害,今日还差点儿被德妃陷害呢!而谢淮初呢,这孩子更是倒霉透顶,爹不是亲爹,娘不是亲娘,长到二十岁还不知道亲爹是谁,活像个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猴子。
谢淮初看她摇头晃脑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不早了,休息吧。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我们得养精蓄锐。”
季雨棠愣了一下,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小小的白了谢淮初一眼,无声的控诉他的举止。
“季娘子你睡床上吧。”
谢淮初权当做没看见她的眼神,自顾自的打地铺。他的头低垂着,头发略有些散乱,遮住那张红透了的脸。宽大的袖口下,一双手在微微颤抖,那是从他心中一路传递出来的战栗。
第102章 情不知所起
翌日,天色阴沉,乌云密布,疾风席卷了汴京城,带来了新鲜泥土的气息,预示着即将会有一场大雨降临。
季雨棠有些担心他们两个人的易容会被雨水冲洗掉,强行拉着谢淮初,又往他的脸上抹了一层。
谢淮初不敢挣扎,只好闭着眼睛权当做了一场大梦,任由季雨棠在他脸上动作。可是季雨棠对他的每一次轻柔的触碰,都好似有一根羽毛在他心上挠了一道子。这对谢淮初来说,与酷刑无异。
“好了吗?”谢淮初轻声问,他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季雨棠用小刷子在他脸上轻柔的涂抹,回道:“还早着呢,我看今日要下一场大暴雨,我们的易容得能防了这雨水的冲刷。不然一沾了雨水画了,还怎么潜伏进太平教,早就露馅了。”
谢淮初抿着唇不再言语,他嗓子干的难受,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可季雨棠温润细嫩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皮肤时,那种细腻的触感仿佛带了火、带了电,酥酥麻麻的感觉一路从肌肤冲到骨髓之中,再冲到他的大脑里,令他精神一振。
这种感觉他从未经历过,谢淮初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想轻轻的动一下,可不知怎的,肉体与灵魂仿佛脱了节,竟控制不住,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呀,坏了,你抖什么,我画重了。”季雨棠懊恼的的声音传来。
谢淮初张了好几次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干巴巴的问道:“坏了?”
季雨棠嘟着嘴,找来铜镜给他看:“喏,你自己看。”
谢淮初看向铜镜,镜中已经没有他往日的模样,现在是个平庸的普通人的想象,看着顿顿的,季雨棠已经把他的五官和脸型修改了一番,全然找不到往日的丰神俊朗了。
不过不足的是,脸上的颜色不均匀,因为他那一抖,导致脸上洇出一大块墨迹般的颜色,很突兀。
“这能擦掉吗?”谢淮初问道。
“当然擦不掉了呀,我方才不是跟你讲了吗?我怕雨水冲刷掉,特意调制了不易洗去的染料。”季雨棠打量了他一眼,“转回来,我试试能不能遮盖一二吧。”
谢淮初正襟危坐,在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诀,可季雨棠的手不时的触碰他,好似在他的肌肤上不停的点火,他念再多遍清心诀也没用。
“季娘子。”谢淮初抿抿唇,他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澄净,仿佛清澈的湖水、仿佛明净的天空、仿佛无暇的美玉,小心翼翼的倒映着季雨棠的面孔,再谨慎的在眼底形成一个小小的缩影。
谢淮初这声呼唤里夹杂了许多数不清的感情,饶是迟钝如季雨棠,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她吞了一口口水,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架子,上头是她方才随意搁置的铜镜,已然摇摇欲坠。
“小心!”
谢淮初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却因为没控制好力道,直接把人拉到了自己怀里,撞到了他的胸膛上,也好似撞进了他的灵魂之中。
季雨棠被拉到了谢淮初怀里,也那铜镜却晃了晃,又安稳的立在了架子上。
谢淮初看到那不争气的铜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
可不完了?他耍了帅,做了一出英雄救美,可危险呢?危险并未发生,谢淮初怒视那安稳立着的铜镜,铜镜也好似在讥笑他。
“谢大人。”季雨棠低低了唤了他一声,那声音里淬着寒冬腊月的冰,冻得谢淮初打了个哆嗦。
“季娘子,我说我不是故意的,你相信吗?”谢淮初拉下了脸,像个悲催可怜的小动物。
“我信啊。谢大人说的,我当然都信。”季雨棠抬起脸,露出一个笑,却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
谢淮初颤抖了一下。
之后季雨棠不容他分说的按住了他,将他画得灰头土脸,好似在烈日下在码头上扛沙包的苦工。
“季娘子,你真觉得这样很好吗?”谢淮初默默看着铜镜中的人。
“噗哈哈,还好,还好。”季雨棠拭去眼角笑出的泪,很没诚意的安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