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形,少年君王蹙眉,高声吩咐:“通知尚浴,准备热水。”
“诺。”
一名寺人爬起来,弯着身子跑向西侧偏殿。
四个人先后进入正殿,衣衫不整的两个少年无力瘫坐在主位下的木阶上。
先前没仔细看,琉璃这才发现两人身上衣物全是剑刃划破的口子,见二人面容疲倦,唇色有些泛白,她忙吩咐樊尔为他们诊脉。
樊尔屈膝蹲下,左右手分别搭在两人手腕上,不多时松手起身。
“并无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
琉璃松了一口气,从玲珑袋里翻出一瓶养颜膏,丢给嬴政。
“带洗漱干净,你们两个将这养颜膏抹在伤处,不宜留疤。”
听到不宜留疤,蒙毅噗嗤笑出声来,“堂堂男儿,谁会害怕身上留疤啊!”
想起冻伤那次,琉璃嘱咐自己涂抹养颜膏,嬴政冷冷睨了一眼身旁龇着牙笑得正欢的少年,他莫名觉得那是在嘲笑自己。
“你懂甚!不会有女子愿意嫁给满身疤痕的人,你就不怕将来孤寡一生?”琉璃故意言语吓唬他。
蒙毅果然被唬住,嬉笑停滞。
想到咋呼黏人的芈清,嬴政脱口而出:“当真?”
“当然。”琉璃故作一本正经。
少年君王双眼明亮,“我身上若留疤,她们五个岂不是就不愿做我的王后了。”
琉璃咧嘴假笑,无情打击:“想什么呢!她们图的是王后之位带来的权利,又不是你这个人。”
“… … … ”
嬴政虽然不想与她们有瓜葛,但还是被这直白的话打击到了。原来不止吕不韦和王祖母不把他当回事,她们也是半点真心都没有。
弯腰拍拍少年君王的肩头,琉璃没有出言安慰,而是嘱咐:“洗漱干净之后,早些歇息。”
不待她转身,嬴政拉住她的袖子,手上用力一拽迫使她蹲下。
“你们究竟是如何得知我们在密林遇袭的?”
琉璃重心不稳,差点扑上去,好在及时捻诀稳住身子。她思忖片刻,刚要回答,殿外却传来两道熟悉声音。
第070章 少女心思
“芈檀。”
“芈清。”
“求见大王。”
嬴政歪头越过琉璃, 遥见殿外两道曼妙身影,看妆容像是精心打扮过的。
未免被误解,琉璃拽回袖子, 起身退到樊尔身边, 主仆俩默契垂目盯着地面, 没在这种时候离开。
与君王坐在一处的蒙毅,忙不迭起身, 胡乱理了理衣袍,站到主仆俩身边。
姐妹二人曾见过琉璃两次,但却是第一次见樊尔。从她们瞬间睁圆的眼睛可以看出, 同性无论再惊艳,都不抵漂亮异性的半分吸引力。
感受到来自殿门口的灼热视线, 樊尔垂下脑袋,想要降低存在感。然而, 他那八尺八寸的高大身材,一头如海藻的及腰长发,以及几个人中最成熟的气质, 真的很难让人忽略。
嬴政虽通过努力吃肉吃鱼已长到七尺九寸, 比同龄人高了许多,但毕竟还只是十几岁的少年, 抵不过活了四百岁的鲛人。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五官轮廓深邃英气, 不像樊尔那般俊美柔和。此刻他更是满身血污,发丝凌乱, 自然不如以美貌著称的鲛人有吸引力。
大殿内三位异性, 两位衣衫不整、脏污不堪,一位白衣飘飘、俊美不凡, 人生来有爱美天性,姐妹俩自然眼中只有樊尔,完全忘记华阳王太后嘱咐她们极力讨好君王了。
瞧见姐妹俩两眼放光瞅着樊尔,嬴政心中不悦瞬时消散。
以拳抵唇,假意清清嗓子,面对芈檀、芈清姐妹,他语气难得温和。
“进来吧。”
姐妹俩先后回过神,道了一声是,迈着小碎步进入大殿。
少年君王站起身,双手背于身后,面无表情问:“不知二位,深夜前来,所谓何事?”
“王… … ”
芈清刚开口,衣袖便被身旁姐姐用力扯了一下,她明白过来失言,识趣闭嘴不再言语。
芈檀温婉淡笑,低身行礼,心里斟酌须臾,解释:“我们姐妹二人晚间从华阳宫回望夷宫的路上,瞧见相邦入宫调遣卫戍军,隐约听到他说君王城外遇袭,我们姐妹二人担忧大王,是以深夜前来。”
一直心无旁骛瞅着地面的樊尔倏然抬头,那双柳叶眼直直盯着芈檀。他与吕不韦匆忙进宫调遣卫戍军时,从未说过有关君王遇袭之言,这芈姓姐姐明显是在说谎。
察觉到左侧方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芈檀悄悄掀起眼皮看去,正撞上樊尔那双深如潭水的眼眸。被那样一位漂亮男子凝视,她一张小脸迅速升温,浸染红晕。不敢再对视,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才勉强恢复从容。
人在说谎的时候,不论有多镇定,总会露出一些破绽,比如无意识的扣手指。
嬴政没有戳破芈檀的小动作,“寡人无碍。男女有别,夜深多有不便,二位先请回吧。”
“男女有别?”芈清向来心直口快,劈手指着琉璃,“那她为何还在此?”
“放肆,她乃寡人之师!”嬴政脸色瞬间阴沉,冷厉呵斥:“今夜遇袭,她不顾自身安危,只身前往营救,你说她为何能在此?”
芈檀拉着芈清立时跪下,“大王恕罪,清儿年幼不懂事。”
姐妹俩毕竟是芈姓贵女,楚国王室旁支,华阳王祖母亲自挑选的人,嬴政不好明面上责难。在未掌权之前,他只能如履薄冰,谁都不能直接得罪。
背于身后的双手蜷缩成拳,“都起来吧,以后注意便是,夜已深,你们先回望夷宫。”
“是。”
姐妹二人起身匆匆离开。
目送两人背影消失,琉璃收回视线,歪头瞅着还未消气的少年君王。
“行了,她们其中说不好就有你的未来王后,你把话说的那般难听,万一日后夫妻之间有隔阂… … ”
“琉璃!”嬴政急声打断:“她们之中不会有人成为我的王后!”
琉璃不悦啧了一声:“你这孩子,愈发不懂规矩了,要叫师父。”
嬴政没有与她过多争辩这个问题,转而吩咐除了琉璃与樊尔,所有人都退下。
知道少年疑虑还未消除,樊尔主动解释:“无论我们是否是楚国剑客,和赵屹之间都没有任何利益牵扯,他是他,我们是我们。”
嬴政不假思索问:“那你们究竟是不是楚国剑客?”
樊尔不擅长撒谎,没能及时狡辩。
琉璃眼神复杂看着教导了十年的少年,“你不信任我们?”
本能摇头,嬴政眼神暗淡,退后坐回木阶上,低垂着脑袋,没有看二人。
“我没有不信任你们,我只是害怕,我怕你们若真的不是楚国人,吕不韦会借此刁难。我不在乎你们是哪国人,你们对我好,这就够了。今日你们不该找吕不韦调遣卫戍军的。”
确实不该找吕不韦调遣卫戍军,琉璃倏尔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那缕魂魄,眼神埋怨,怪责他不该提议找卫戍军。她与樊尔并不懂人族这些弯弯绕绕,当时事态紧急,也无暇思虑妥当不妥当,现在倒好,主动送上去让人怀疑。
武庚双手合十,道歉鞠躬,用只有主仆俩能听到地声音道:“实在对不起,我不知你们的人族身份那般不经查。”
‘你的意思,是怪我们自己?’琉璃嘴巴未动,用眼神质问。
“怪我怪我,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武庚再次鞠躬。
琉璃也没想跟他计较,用灵力传音:“行了,原谅你了。”
两鲛一魂魄互相对望一眼。
琉璃屈膝蹲在垂头丧气的少年面前,从怀里掏出一块细布,拉过那搭在膝头的右手,仔细擦拭上面的干涸血迹。
掌心乍一覆上一只温凉手掌,正在苦恼的少年君王禁不住抬头。
琉璃掰开他的手指,没有与他对视。
“其实,吕不韦调查的不错,我们不是楚国人。我与樊尔是卫国人,幼时因为战乱,我们成了孤儿,后来幸得一位楚国剑客所救。是以,我们便认作那剑客为师父,跟随他老人家去了楚国。师父一生无儿无女,我们两个为了感念他,自那以后,便以楚国人自居。后来他老人家离世,我们两个不想留在那个伤心之地,于是离开了楚国游历列国,再后来就是遇见了你。”
脸不红心不跳淡定说完这一番谎话,琉璃暗暗佩服自己说谎的本领又进步了。这种时候,她无法向嬴政坦白身份,只能用另一个谎言掩盖。
乱世中颠沛流离的孩子很多,嬴政没有过多怀疑,甚至懊恼道歉:“抱歉,我不知你们还经历了那么多。”
“我们虽不是楚国人,但胜似楚国人,那是我们第二个家国。”琉璃装模作样唉声叹气,眉眼间甚至还挂上淡淡忧愁。
武庚幽幽飘到樊尔身边,双臂交叠,啧啧摇头:“恩人还真是会演,比那些神话故事里,还要情真意切。”
琉璃面色如常,发丝都没动一下,斜眼扫视过去,用眼神质疑:“武庚,你竟然偷看我的神话故事?”
那缕魂魄讪讪眨眨眼睛,化作一阵烟雾消失在大殿。
尚浴部备好热水,一名宫人匆匆而来,看到殿内情形,止步在外没敢进内。
琉璃余光瞥见他,拍拍少年君王手背,起身嘱咐:“夜深了,你洗漱干净,早些歇息。”
嬴政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好。经过那殊死厮杀,他早已精疲力竭,今晚已没有精力再去研读吕不韦遣人送来的奏章。
章台宫的尚浴部位于西南方向的一处殿宇。
六名寺人捧着两套干净衣物,跟在君王身后一步之遥,披着月色向尚浴部而去。
蒙毅拖着浑身疼痛的身体跟在最后,不时忍不住打一个哈欠。
空旷殿内搁置着两个足矣容纳五人的硕大木桶,左边木桶里的水温度适宜,右边木桶里的水稍微烫一些。待在左边水里清洗的差不多了,右边的水会刚刚好降至适宜温度。
一片氤氲热气中,嬴政抬起双臂。
两名寺人会意,忙上前。
层层衣物被剥开,很快只剩一层染血的白色里衣。在寺人冰凉的手碰触到脖颈皮肤时,嬴政凝眉躲了一下。
二人惊吓之下跪伏在地,异口同声:“大王恕罪。”
“无碍,你们都下去吧,寡人自己来。”成为君王快三年了,兴许是少年人脸皮薄,他仍旧不习惯让人服侍沐浴,那些宫人每次碰触身上的皮肤,他总想下意识躲开。
两人默默对望一眼,“诺”了一声,起身退出去。
殿门吱呀一声又合上,嬴政一点点揭开粘在伤口处的衣物,刺痛感致使他凝眉聚神。在赵屹的嘱咐下,那些人怕伤他性命,没敢下死手,大部分伤口都集中在双臂,前胸只有两处,且伤口都极浅。
扔掉染血衣物,散开凌乱发丝,抬脚踏入木桶中,少年君王蹲下,将整个脑袋都埋在水里。
“大王?大王?”
隐约听到有人喊自己,嬴政浮出水面,声音是从隔壁殿里传过来的。
伴随着水声,蒙毅问:“大王,您说赵屹为何会得知我们今日出宫?您的剑客师父该不是… … ”
“不是!”嬴政不假思索打断他,“寡人相信他们与赵屹没关系,他们若有心协助赵屹出逃,又怎会冒险前去营救。况且,整个大秦,寡人只敢相信他们,也只能相信他们。”
听到这番话,蒙毅有些伤心,委屈巴巴问:“您不信我和兄长吗?”
“寡人不知… … ”
少年君王再次沉入水底,蒙氏两兄弟,对他很忠诚,但远远比不上陪伴了十年的琉璃与樊尔,他信任兄弟二人,但又没有全身心交付生死的信任。
蒙毅追问两句,得不到回应,只好作罢。
清洗干净身上和头发,右边木桶里的水温度降至适宜,嬴政起身迈进去,彻底清洗干净后,踏出木桶站在燎炉旁铺就的草垫上。
长发淅淅沥沥顺着脊背滴水,他扯过一块布巾擦去发丝水珠,顺手裹上。
水汽在燎炉的炙烤下很快蒸腾殆尽,简单在伤处涂抹上药膏,穿戴整齐,解开裹发的布巾,半干的头发瞬时铺了满肩满背,以及满脸… … 嬴政抬手随意将额前碎发拢到脑后,几步走到墙壁前,曲指扣响。
“蒙毅,你好了没?”
“好了… … ”
蒙毅舒朗之声穿透墙壁,闷闷传来。
捏了捏手中水晶瓶,嬴政开门出去,径直走向隔壁殿门,不由分说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