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木桶的蒙毅惊恐看向殿门口,忘记拿起布巾遮住自己。
乍一看到自己的侍卫这副模样,少年君王捂住眼睛转身,还不忘贴心帮忙关上殿门。
鱼贯而入的冷风被截止在门外,蒙毅咽咽口水,拿起一块布巾披在身上,“大王,您这是做甚?”
殿外几个宫人屏住呼吸面面相觑,小眼睛全都滴溜溜转着,各自在心里猜测君王为何闯进蒙侍卫沐浴的殿内。
就在几人胡思乱想之际,殿内传来君王低沉嗓音:“自然是帮你上药。”
君王帮侍卫上药?几个人同时睁圆眼睛,但都识趣没吭声。
殿内两个少年沉默对望片刻,蒙毅受宠若惊道:“大王,我只是您的一个小小亲侍,怎好劳您亲自动手。”
嬴政这才反应过来说错话,把送药说成了上药。可作为君王理当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收回不好看,他轻咳一声:“那个,你受伤毕竟是为了保护寡人,寡人理应帮你… … 上药!”
蒙毅眨巴了几下眼睛,干笑两声:“多谢大王… … ”
“那个… … 要不你先穿上亵裤?”嬴政莫名觉得很尴尬,虽然他们都为男子,但从小到大,好像还是第一回 有男子在他面前不着寸缕。
“哦…好…好… … ”
蒙毅忙不迭胡乱擦拭几下,套上亵裤,只不过他心中所想的是,在君王面前如此有失体统。
硬着头皮,快速帮蒙毅上好药,嬴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几名寺人跟在君王身后,大气不敢出,各自在心里幻想着方才殿内发生的事情。
蒙毅穿戴整齐,大大咧咧跑上去,完全没注意一众寺人的脸色。
深夜冬风凄厉咆哮着进入咸阳牢狱。
上百盏青铜灯盏孱弱摇曳,不时有几盏熄灭,负责照看灯盏的狱卒又及时点亮。
吕不韦好整以暇端坐在一张案几前。
赵屹一行几十人,脖颈处都架着一把长剑,冰凉剑刃紧挨皮肤,稍有不慎便会破皮渗血。
生铁打造的牢狱阴森寒冷,空气中隐隐漂浮着铁锈与血腥味,令人身心不适。
逡巡一圈周遭环境,赵屹面色如常,并不后悔赌这一次。
吕不韦轻叩案几的手指停滞,缓缓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你是赵国位高权重的春平侯,又何必如此呢?”
“何必如此?”赵屹嗤笑:“我父王病重,我身为赵国太子,理应陪在左右,敢问相邦,迟迟不愿放本侯归赵,是何居心?”
吕不韦捋捋嘴角两撇胡子,从容淡笑:“自然是为了你弟弟,实不相瞒,一个月前,他特意谴心腹郭开入秦,与吕某做了一笔交易。”
故意停顿须臾,他才继续:“他承诺,只要大秦将你扣在咸阳,助他顺利即位,他便不与其余五国联盟攻秦。”
赵屹不敢置信瞪大眼睛,在他印象里,弟弟赵堰只是一个贪图玩乐的人,怎会有如此心机想到与秦合作。郭开?是了,一定是郭开,当初自己看他心术不正,没有重用,没想到他竟然蛊惑堰儿害自己。
想明白一切,他突然呵笑出声:“本侯那个傻弟弟还是太单纯了。”
第071章 反转真相
“不, 单纯的是你,春平侯。人对权利的野心是会随着年龄滋生的,你弟弟也不例外, 他能想到与吕某合作抢夺你的太子之位, 又怎么可能会单纯!你太低估他了, 他对王位的野心远比你重。”
吕不韦起身,双手交叠在身前, 在潮湿地面来回踱了两步。脚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犹如尖锐石子划在心间,刺耳难耐。
脚步停顿, 他再次捋了捋嘴角胡须,绕过案几走到赵屹面前, 咧嘴一笑。
“别这么看着我,他的条件对大秦有利, 我作为大秦相邦,理应为大秦着想。你要怪,只能怪自己有个好弟弟。”
赵屹高昂着头颅冷哼一声, “落到这步田地, 本侯只怪自己时运不济,要杀要剐, 随相邦处置。”
“放心,你可是赵国颇具威望的春平侯, 大秦又怎会轻易杀之。”
吕不韦回到案几前坐下,抬手示意候在一旁的狱掾提笔记录, 正式开始审问流程。
“春平侯怎知秦王今日会出宫经过宫外二十里处的密林?”
赵屹并不打算隐瞒, 面无表情回答:“本侯只知秦王时常会出宫去郊外军营,而密林是必经之地, 至于为何会在今晚… … 是因本侯的人每日都会在附近盯梢,这才得知他午时之后出了宫。”
吕不韦又问:“春平侯从何处得知秦王时常出宫?”
赵屹不答反问:“相邦以为呢?”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诸国之间相互安排自己的人再正常不过。
吕不韦没有纠缠追问,转而道:“最后一个问题,春平侯与秦王身边的那两位剑客是何关系?为何他们会得知你在密林行刺君王?”
赵屹哂笑:“这是两个问题。”
“请回答。”吕不韦声音突然高了一个度。
“我把他们当朋友,只是不知他们可否把我当成朋友。当初在邯郸,我曾试图邀请他们入侯府,效忠于我,可他们忠于你们的秦王,拒绝了我,本以为他们二人是你们先王派遣到邯郸的,而今看来,似乎并不是你们的人。”
赵屹收起笑意,温润眸子结了一层冰霜。他筹谋多日,设想过无数种失败的可能,但他唯一没想到的是,是因琉璃而失败的,那击在腕骨的尖锐石子,准且狠,是一点余地都没留,他也很想知道她是如何得知密林有伏击的。
吕不韦凝睇他良久,也没看出撒谎的痕迹。关于那两位剑客,他并不怀疑他们对君王的忠心,他只是好奇他们是如何得知君王遇袭的。
子时一刻,所有人全部审问完毕。
吕不韦捏着酸疼的后脖颈,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身后三步之遥跟着四名剑客,以及一位身着锦衣的小少年。
小少年名曰甘罗,是吕不韦的家臣,半个月前因功被君王封为上卿。
先前在咸阳牢狱,他一直杵在角落没有吭声,憋到现在,终于忍不下去了。
快走两步,行至吕不韦身侧,他问:“相邦明知春平侯与君王之师毫无关系,又何必浪费时间审问至深夜?”
“将他关进牢狱,总要做做样子审问一番,他才不会疑心此事是老夫一手谋划的。”
早在察觉赵屹有出逃之意后,吕不韦就在设计谋划,等待这一刻。郭开先前曾传信,言明赵堰与他交易是假,并且还有意让赵屹死在秦国,待他日即位王位,便以此为借口出兵讨伐秦国。
前些日子,相府剑客暗中劫杀了几名赵国来的暗卫,正是赵堰派遣而来杀害赵屹的。
吕不韦并不在乎赵屹死活,但他不能让对方死在大秦,让赵国有借口引发战事。就算是死,也要等日后死在赵国。
咸阳牢狱,赵国暗探进不去,是最安全的地方。故而,他有意安排人顶替赵国细作,把君王时常出宫去军营之事告知赵屹,并且怂恿他挟持君王出城。如此一来,他刚好借机逮捕赵屹入狱,谋害君王是大罪,纵使他是一国春平侯,也难逃牢狱之灾。
只是,吕不韦不曾料想到,那两位楚国剑客会得知宫外密林行刺之事,甚至还主动找到他求援。他知道二人对君王没二心,也不关心他们究竟是不是楚国人,他就是十分好奇他们是如何得知准确地点的。
“那… … ”甘罗犹疑须臾,还是问:“相邦明日还要入宫询问那二位剑客吗?”
“去,当然要去。”
吕不韦大步向着相府而去,眉眼间笑意表明了他此刻的心情。
翌日,议政殿上,众臣子得知赵屹行刺君王之事,一片哗然。
端坐在王位上的嬴政缄默不言,注视下方臣子们争论不休,右边面颊上那道浅淡伤口还未彻底结痂,在冕旒的遮挡下,众人并未发现。
魂魄武庚看着众臣子愤慨激昂,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当年父亲一意孤行,议政殿上也是这般情形,他们当众指责父亲的错处,父亲震怒治罪众人,那也注定了大商的灭亡。
昌平君熊启,率先出列上前一步,双手置于身前辑礼。
“大王,春平侯行刺君王乃是死罪,臣以为,此事要治罪赵屹,也要问责赵国。”
嬴政张嘴刚想表达意见,就被吕不韦截了话头:“治罪当然是要治罪,可,赵屹在赵国毕竟举足轻重,惩治可,但杀之不可。公子堰有意让他死在大秦,想以此讨伐大秦,故赵屹绝不可杀。”
“寡人以为,相邦言之在理。”
这一次,嬴政没有与吕不韦唱反调。赵屹救过他一命,他想借此还了这个人情。
吕不韦没想到少年君王竟然破天荒同意自己的观点,他眼神复杂看着那双愈发深邃不可探得双目。
对于赵屹的处置,众臣虽不满意,但也只能如此,他们都明白其中利害关系。王室为争王位权利,兄弟相残也不是没有,就怕是公子堰真想借秦国的势杀了春平侯。
散朝之后,吕不韦没有着急回相府,而是借口调查行刺之事,跟着嬴政去了后殿。
今日天气不错,暖和不少。
樊尔一早便去成蟜那里传授剑术了。
琉璃裹着狐裘窝在牗楣下晒太阳,余光瞥见一抹熟悉的清俊身影,她侧头看去,发现少年君王后面竟还跟着那个吕不韦,不用猜也知道对方前来是盘问昨夜之事。本以为只是说说而已,她没想到那人是认真的。
也是,换作是她,多多少少也会怀疑。
无奈起身,对不远处的人颔首,算作打招呼。
君臣二人,先后走进殿内。
琉璃没有迎上去,而是重新盘腿坐下,亲自斟了两觞茶推到对面。
“请坐。”
嬴政率先脱掉履靴,在琉璃对面坐下。
吕不韦犹疑片刻,才提衣上前在一侧跪坐下去。
琉璃单手拿起耳杯,慢悠悠晃着,语气轻缓:“没想到相邦真是言出必行。”
“职责所在,吕某这也是在履行公事,不是有意刁难先生。”
吕不韦今日语气友善,眉眼也蕴含了笑意,与昨晚判若两人。
又一次听到‘先生’二字,琉璃还是身心不适。
“你们是不是看不起女子?”
“甚?”
乍一听到这莫名其妙的询问,吕不韦没反应过来对方是何意,他只是照例来问询有关案件之事。况且,他若真看不起女子,早做主把她这位剑术师父换了。
琉璃直勾勾盯着吕不韦,一脸认真问:“为何你每次都称我为先生?据我所知,你们大多是把男子称为先生的。”
吕不韦怔愣须臾,失笑道:“你误会了,称你为先生是表示尊重的意思,先生这一称谓严格说来并不是男子专属,女子也可以被称为先生,女先生。”
女先生?琉璃眨巴了几下眼睛,人族各种尊称真复杂,她讪讪摸摸鼻尖。
“相邦想知道什么,直言便是。”
吕不韦先是看了一眼旁侧静默的君王,呷了一口茶水,才道:“还是昨夜的问题,你们为何会知道赵屹密林伏击之事?”
关于这个问题,琉璃昨夜回到寝殿后,未免吕不韦真的会来盘问,连夜想好了说辞。
“昨日暮色四合之时,政… … 大王与蒙侍卫迟迟未归,我和樊尔出宫一路寻到密林,隐约听到不远处有厮杀声,因那是去军营的必经之地,他们又迟迟未归,很容易就能猜到密林深处的情况。因不知对方有多少人,故而我便让樊尔去相府找相邦调遣卫戍军。”
说完这些,她再次在心里埋怨一遍武庚。
吕不韦仔细观察琉璃表情,见她镇定自若,不像说谎的样子,稍稍安心一些。继续问:“先生难道就不怕寡不敌众?”
本能想说不怕的琉璃,及时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装模作样叹息一声:“怕呀,可我作为师父,不能不管徒弟死活。”
闻此话,一直瞅着墙头残雪的嬴政倏尔回头,望着琉璃地眼神亮晶晶的。
吕不韦虽然不信人真的可以为了他人不惧自己生死,但也没有继续追问。
又闲聊两句,他便告辞离开了。
目送那儒雅宽阔背影消失,嬴政突然问:“倘若有一日,面对难以扭转的生死,你还会不顾安危救我吗?”
琉璃收回视线,仰头瞅他,语气幽幽:“这么矫情,可不像你啊!”
重新坐回案几钱,嬴政给自己斟了一觞热茶,恢复惯有姿态,“我只是觉得,这个世上,很少会有人真的甘愿为了另一个人赴死。”
琉璃把耳杯推到他面前,示意他给自己斟一觞茶水。温热茶水漂浮着稀薄雾气,她捧起轻轻抿了一小口。
“你说得对,我觉得甘愿为别人赴死的都是傻子。”
嬴政不解问:“那你为何还冒险去救我?”
“我有把握击败那些人,不能算是冒险。倘若没有把握,兴许我就不会去了,天大地大,还是自己的命最大。”琉璃粲然而笑,眉眼弯弯。
少年君王艰难扯动嘴角,笑容难看:“你还真是直白,我心里刚升腾而起的感动,瞬间没了。”
“实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