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鑫以为秋生要等人,过了十几分钟才懂,秋生的意思是要在这等火车呢。
可火车是凌晨啊,现在才上午十点。
广场上,没有地方可坐,又没有消遣,就这么呆呆的,大眼瞪小眼,那不得把人累死啊?但不在这等,好像也没地方可去。
杨鑫说:“秋生叔,咱们要不要去逛商店吧,这等着好无聊啊。”
“算了吧,懒得走,这附近的东西贵死人。”杨秋生是觉得这么大一群人去逛商店不方便。万一小孩子要买东买西,他给买也不是不给买不是。
杨鑫心想:这么个等法,得有多无聊啊。
杨秋生耐心可太好了,坐下就一动不动,目光看着进站口的人流,时或四处望一望。过一阵累了,站起来走动几步活络活络筋骨,又重新坐下。
杨鑫可算明白为什么说这一路有的罪受了。
这才是开始呢。
几个小孩,互相都不熟,彼此不说话。那两个年纪大的男孩子,老老实实缩在一边,完全不开腔。那对丑姐妹是杨秋生的侄女,不那么见外,一会就欢了,坐在广场地上,从背包里翻出方便面、辣条和泡椒凤爪,像两只猪一样吃喝起来。垃圾食品的味道很刺激。杨鑫看她们双手吃得脏兮兮的,不停地说话打嗝,带着辣条油、泡椒水的手在衣服任意涂抹,为了争一只鸡爪子差点大打出手,幸而被杨秋生训斥阻止。然而姐姐横眉怒目,妹妹哭了起来。杨鑫心里便就有点不适应,感觉脏兮兮、乱糟糟的。
“我们去买点吃的,你要不要一起去?”她正无聊,两个男孩子走到她旁边来,其中一个悄悄碰了碰她胳膊,模样有点害羞。
杨鑫摇摇头:“不去。”
“去嘛。”
“我不爱吃。”
其实她爱吃零食的。小孩儿哪有不爱吃的,只是舍不得花钱。而且刚才看到那两姐妹吃零食的样子,感觉有点丑。
两个男孩见她长得漂亮,年纪也跟自己差不多。所以主动问候搭讪,见她拒绝,便自己去了,一人买了瓶可乐回来。那金鱼眼、尖嘴猴的男孩,就是刚才搭讪她的、有点害羞的那个,悄悄把一瓶可乐递给杨鑫:“给你的。”
杨鑫吓一跳。
她不喝陌生人的饮料,懵懂地摇摇头:“我不喝,谢谢呀。”
两个男孩便一块悻悻地躲一边去了。
干等了一个多小时,杨鑫实在无聊了,便跟秋生打了声招呼,说去附近转一转。
“别走远了,注意安全。”秋生叮嘱她。
“哎。”
杨鑫走了几步,看到不远处有个摊子在卖书。她惊喜不已,赶紧跑去,只见摊子上堆着成百上千本书,古今中外什么类型都有。看书页质量不太好,发黄脱胶,估计全是旧书和盗版。她就喜欢旧书和盗版书,因为便宜,正版书一本几十块,她完全买不起。她跟摊主一询价,旧书十块钱三本,盗版新书十块钱一本。她高兴得心花怒放,立刻挑选起来。
她挑了一本村上春树的合集,一本张爱玲的散文,还有一卷张恨水的小说全集,总共花了不到二十块钱。她快乐得跟捡了个大便宜似的,付了钱,抱着书回到花坛附近,也顾不得脏了。拍了拍灰往地上一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远处两个男孩都用诧异的目光看她。
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居然是书呆子。
只要有书看,杨鑫就不怕无聊。只是地上坐久了屁股疼,腿酸,需要时不时起身动动,换一换姿势。她看书非常快,精力集中,很快把村上春树看了一半。
舍不得下馆子,中午,秋生买了几盒泡面来。开水是在卖泡面的小超市借的。
“吃点吧。”
秋生叔说:“垫一垫肚子,吃饱了不饿。”
杨鑫放下书,皱眉说:“我不爱吃泡面。”
秋生叔说:“要不,那边有个小超市,你看你要吃啥,自己去买。”
秋生把泡面放在垃圾桶上,借着垃圾桶的高度当餐桌。其他人或放在花坛上,或放在地上。她嗅着泡面的味,感觉自己肚子也饿了,只好放下书:“那我去超市看看。”
吃的东西倒多,能填饱肚子的大概就泡面、面包,之类的。她看到玻璃柜里有现烤的面包,夹着肉松,奶油和香肠,看着就特别美味。还有那种做好的小蛋糕,有草莓、樱桃,黄桃,颜色十分鲜艳。一看价格,吓了一跳,得几十块,这得什么人才吃得起啊?赶紧走开了。
普通的那种工厂加工出来的小面包,味道甜得腻人。饼干、豆干之类的,她更不爱吃。选了半天不知道买什么,最后拿了一瓶纯净水,一袋方便面,总计两块钱。
舅奶奶给的五十块,买书就花了二十块,除去买汽车票、吃早餐的钱,手里头只剩十几块。没钱了,还是省一省吧。
瓶装的娃哈哈纯净水,她从来没喝过这样奢侈的水。因为水嘛,并不是稀罕的东西,家家都有。她爸妈说:“什么纯净水,不就是凉白开嘛,喝这个不如喝果汁。”杨鑫不爱勾兑的果汁,就想尝尝纯净水。
味道……瘪淡,确实和凉白开没差别。
感觉有点不划算。
只有方便面,撕开包装,她坐在地上,一块一块拿着吃。吃几块,喝一口纯净水。她感觉这方便面有点硬,不像小时候吃的五毛钱的方便面那么香脆。
吃得口干舌燥,肠子打结,她把剩下的水喝完。感觉肚子里水和方便面的残渣在互相混合,咣当咣当作响。饱是饱了。
下午,杨鑫继续看书。
天色却越来越阴,两点半,突然下起雨来了。雨来得又快又急,广场上的旅客们纷纷尖叫着,搬运行李和铺盖卷躲雨。秋生想带着几个孩子往候车室去,无奈还是进不去,检票员说:“你们是晚上的票,提前两个小时再进。”候车室外面人也挤满了。一群人望着雨狼狈不堪。这下可怎么办,广场上也待不了了。杨秋生狠了狠心说:“咱们还是去写个宾馆吧!”
还有十几个小时呢。
“走,走。”
秋生招呼孩子们:“跟上我,咱们去找宾馆。”
火车站附近,宾馆还是很多的,很快找到一家。杨秋生带着一群孩子刚到门口,前台一个女人,四十来岁,烫着卷发,画着眼线,嘴巴染得红红的,手里提着扫帚,高声尖叫起来:“别进来呀!”
杨鑫吓了一跳,顿时不敢进,踟蹰在门外。那女人正在打扫卫生,看他们一群人大的小的,拖着大包小包,雨伞滴着水,鞋子也湿答答,以为是旅客进来躲雨的,连忙出声驱赶:“我这不能躲雨,没看见我门口铺的地毯呢,出去出去,你们这么多人堵着门口我怎么做生意呀。”
“不是躲雨不是躲雨。”秋生赶紧到前台去,“我们是住宿的,你们这多少钱一晚?”
“哦。”那老板娘听是住宿的,脸色和缓下来,“单间50块,你们要几间呀?”
“就要一间。”
“一间?”
女人不满说:“这么多人住一间哪行呀,这么多行李,又是水,万一把屋子床给我弄脏了。不行不行,别处去吧。”
秋生好说歹说恳求,老板娘总算松口,只是脸色难看:“非要一间也行,加20块。”
杨鑫心里老不高兴了。这个女人态度这么差,不就是个开旅店的么,凶什么呀。
我们不住,看你做谁的生意。她都想转身就走了,秋生叔却又是赔笑又是点头:“行行行,加20。”边说边从兜里掏钱。
房门打开,孩子们簇拥着行李进门,杨鑫说:“老板娘态度真差。”
秋生没办法,说:“将就吧,我们这么多人,又这么多行李,哪个旅店肯给开一间房。这个价格算便宜了。”
房间很狭小,只有一张床。那几个年纪小的率先爬上床,杨鑫跟那两个大男孩子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办。秋生叔说:“将就将就睡吧,反正睡不了多久,凌晨就要去搭火车了。你们先收拾着,我再去跟前台要床被子来。”
第4章 火车
那几个小孩子野得不得了,尤其那对姐妹,已经在开始争被子争枕头了,商量着「你睡这头我睡那头」,恨不得把整个床都霸占。这一路的花销,包括吃喝、住宿,都是大家平摊,凭啥这两个女孩这么霸道呀,当是自己家的呢!
她才不吃哑巴亏。杨鑫赶紧抱起一只枕头:“我要这个!”
那两女孩互相愣了愣,看她个子高,年纪比较大,没敢怒,继续打架争被子。
杨鑫得了枕头,可惜被子被她们抢去了,身上没得盖。幸好秋生秋又拿了两个枕头和一床被子过来。几个孩子分别在床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两个男孩年纪不小了,有点犹豫,不好意思上床,拘束地坐在最靠边的地方。两个双胞胎睡中间,秋生跟那两个女孩睡一块,杨鑫缩在边边上。也不管什么男男女女了,大家挤作一窝,秋生说:“趁着有床,赶紧睡觉吧,睡醒了去搭车。上了火车就没法睡觉了。”
杨鑫看到床头有闹钟,拿过来设闹钟。
“定十一点?”
秋生说:“行,赶紧睡吧,我会提前醒叫大家的。”
八个人就跟地窖里的红薯似的紧紧并在一张床上,连手脚都没办法摆动。秋生、姐妹两和双胞胎都睡了,杨鑫侧身捧着书,继续看她没看完的小说。不远处两个男孩也没睡,悄悄坐起来打扑克。
他们声音很小,是老实孩子,怕吵着人。
“喂,你打不打牌?”
好像在问自己。杨鑫从书本上抬起头,是那金鱼眼,猴子似的瘦男孩。之前搭讪过她,模样有点儿腼腆。
这么多人挤一床,其实看书也看不进去。杨鑫犹豫了一下,果断爬起来加入。
“打什么?”
“炸金花。”
“炸金花吧。”
“你会吗?”
“会。”
瘦男孩说:“我们还以为你不会打牌呢。”
“我会呀。”
“你看着不像会打牌的。”
“为什么呀?”
“文文静静的,又不说话,喜欢读书。”
杨鑫说:“我爷爷爱打牌,从小就教我。长牌麻将扑克,我啥都会。”
他们一边打牌,一边聊天。瘦男孩说:“你还在读书?读几年级?”
“初一。”
“这么小。”
“我十二岁。”
两个男孩特别吃惊:“我们以为你十五了呢。”
她长得高,看着挺成熟。
瘦男孩恭维说:“你成绩一定很好吧,一看就是乖乖女。”
“喝不喝可乐?”
杨鑫一本正经的表情,不接他们的话题,也不喝可乐,只管摸牌出牌。瘦男孩见她不说话,便又转了话题,主动介绍起自己来:“我们在珙桐职工读书的。”
杨鑫说:“哦,跟我姐姐一个学校的。”
“你有姐姐?叫啥名字?”
“叫杨金盼。”
“是哪一届的呀?说不定我们认识。”
“去年在念高二,过年回家就没念了,跟我爸妈去苏州打工了。”
“只差一年多就高中毕业了,怎么不念了呀?至少读完,可以拿个毕业证呀。”
杨鑫含含糊糊地说:“因为我爷爷死了。”
“跟你爷爷有啥关系呀?”
“她不想念书。爷爷死了,没人逼她念书了,她就跑出去打工了。她才十五岁。”
“你爷爷一定很凶。”
“当然了,我和姐姐都是爷爷带大的。”
“你怕他吗?”
“怕。管东管西的,这也不让做那也不让做,什么都要听他的,是个老顽固。”
两个男孩都是笑。
“老人家都很顽固,我爷爷奶奶也特别顽固,不过都很疼小孩子。”
“真羡慕你成绩好。”
男孩说:“我们这次去苏州找爸爸妈妈,便留在那打工,不回学校了。其实我们也想读书,但是成绩不好,学不懂,读也是浪费钱。羡慕你这样的,好学生。”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杨鑫嘟哝说:“我还羡慕你们呢,自己挣钱自己花,多自在。我要是自己挣钱,我就不节省,随便花,吃了上顿没下顿也不怕。什么都要问父母要,烦死了。”
“父母当然应该给你拿钱呀,有啥烦的。”
“我就烦。”
“好好读书嘛。”
瘦男孩说:“以后争取考个大学,出来自己挣钱。挣大钱。”
杨鑫说:“现在大学招得多,考个大学很容易,考上了也挣不了大钱。”
瘦男孩说:“得了吧,我们连大学都考不上。”
打了一个多小时,杨鑫手气好,一直赢,两个男孩都惊到了:“我的天,你这出牌,是老手啊。”
杨鑫说:“我扑克打得一般,我麻将搓得好。”
男孩抱怨:“算了算了,不跟你玩了。”
“睡觉吧。”
大家蒙上被子,倒头睡觉。杨鑫困意也渐渐袭来。
杨鑫总算明白秋生为什么一直说多睡会多睡会,抓紧时间,上火车睡不了了。
闹钟时间睡过了。凌晨一点钟,秋生突然惊醒,一个跟头翻起来,一看时间,大声吆喝,将她们全部叫醒:“要上车了,要上车了,赶紧收拾了去候车室。”
大家慌得不得了。
杨鑫顾不得洗脸,扎了扎凌乱的头发,飞快收拾了,背上书包跟在秋生后面,一块往候车室跑。进站口的列车时刻表上显示了她所乘的火车车次。这是一辆从成都发往上海的列车,连接西南和江沪,可以说是相当拥挤。凌晨这个时候,竟然还有乌压压的一大片人在等。进站,查票过安检,一路堵得水泄不通,旅客们推来挤去。“怎么这么多人啊?也不是春节高峰期啊。”有吃惊的旅客在问,另一个有经验的旅客说:“这趟火车一年到头都挤,不是高峰期人也多。现在是暑运,学生老多了。”
候车室的温度达到近四十度,不一会儿,就热得浑身冒汗。无数人嘴里呼出的热气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杨鑫感觉要窒息了。
她身体柔弱,空气不流通,很快就感到了腿软眼花,四肢发虚。她跟在秋生叔后,被人流推挤着到了站台。旅客们黑压压地挤在一起,喧闹,嘈杂,人头攒动。大家注视着火车的方向,焦心等待。
人太多了。
这个站上车的就有两千多人,拥挤得让人绝望。然而等火车开过来,更绝望了。因为她发现,整个火车所有车厢都已经挤得密不透风,根本没有一个空位。绿皮火车缓缓地滑行着,她透过车窗,看到了车厢里。别说座位了,连车厢过道都密压压、填得满满的。人像猪肉一样前胸贴后背地紧紧贴在一起,所有人的目光焦虑、烦躁,呆滞。一看到站台聚集了几千等待上车的乘客,整个火车车厢的人都发出了哀嚎。
“还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