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奕的话带了几分真心实意,他道:“国公爷是个聪明人,也不难看得出来,杨家现今的形势,算不得好。我呀,造孽造太多喽,手上除了些脏活,也没什么实权。那些文官同僚们私底下怎么唤我的,国公爷也清楚,‘青词宰相’,多有趣啊,宰相是宰相,首辅是首辅,青词宰相算什么呀?”
杨奕因为写得出来一手好青词而入了景晖帝的眼,但文官大臣们看不上景晖帝修道,更看不上青词,能当官的,能入内阁的,哪个不是有天大的本事,他们那天大的本事,可不是用来写青词的。
于他们而言,写青词是辱没了他们。
大多数的内阁官员,都不愿意写这玩样,但杨奕却不一样。
景晖帝让他的写的东西,他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即便知道写这样的东西会叫人瞧不起,但他还是写了一篇又一篇的青词。
“青词宰相”,就像是个笑话。
讽刺杨奕不过是为了讨景晖帝欢心,而上位的小人奸臣罢了。
大臣们私底下,又有哪个看得起杨奕。
他们总觉得,若他们能跟杨奕一样不要脸,他们一定会比杨奕还厉害些。
杨奕看向了杜呈,他道:“我也不将国公爷当作外人,毕竟当初阿兄在京城里头,也就只认识了你这么一个看得起他的人。我同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知道的,杨家长久不了,二皇子的死,终究是皇上心底的一根刺。可是,我死不足惜,但……你也说了,小水她是个好孩子……她还小,我总不能叫她就这样死了。”
“所以,阁老的意思是……”
杨奕没有回答杜呈的话,只是突然起身,竟然走到了杜呈的面前,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杜呈惊慌失措,一时之间被骇得没了动作,待到反应过来之后便忙去扶他起身,“哎呀哎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有什么事情,阁老说便是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杨奕不肯起身,他摇头惨笑,道:“至于,就是至于!”
“你想要什么,同我说就是了!绍文死得可怜,你成了今日这样,我不怪你的,不经你苦,我也说不出来什么责备的话,况说,这么些年,你过得也苦。你要什么,若我能帮,我便一定帮!”
“我想将小水,嫁去国公府!”
“什……什么?!”
杜呈惊道。
原来,原来他说这些是为了这个?
杨奕看着杜呈这样,便以为他不愿意,他道:“我知这事是我冒昧,但若非走投无路,我……”
杨奕怕杜呈不答应,都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整个京城,恐只有国公府是最好的去处了。
没想到杜呈却道:“我何曾说不过应了?”
杨奕错愕抬头,杜呈抓住了这个空挡,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道:“你之前问我小水如何,我不是同你说了吗,她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
“我知道,你想她嫁进国公府,是想要给她避祸,若不是这样,我那个混不吝的小子,也绝对占不到这样的便宜来。若你当真有这样的想法,我是绝对赞同,只……你知道的,我这家里面,我说的话,向来是不顶用的……”
昭阳是出了名的蛮横,这事杨奕不是不知道。
杜呈倒还好说,今日杨奕这一番下来,又加之他同杨平的旧谊,也不可能会去见死不救。
杜呈了解杜衡,知晓他若对杨水起没有意思,也绝对不会平白无故招惹了她。
莫名其妙上了人的马车之时,闹得这样厉害,他怕早就存了自己的小心思。
这小心思,身为父亲的他,能不晓得吗。
今日杨奕说的事情,杜衡恐怕是求之不
得。
“公主那边,我们谁都没办法。但,这件事情,我还是要先去对你道一声谢,若你我两家真能结秦晋之好,我这辈子,也算是无憾了。”
毕竟,他现下最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风生和水起了。
待到了杜呈离开之后,杨奕瘫倒在了椅上。
时间似乎被拉扯得很长,放眼望向了堂屋之外,天色也已经暗淡了下来,天边染上了红色的霞光。
杨奕眸光几乎涣散,忽地,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是杨风生。
杨奕没想到他会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呦,你这死孩子偷听做什么?”一片死寂之中,杨奕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是我说,你这个说话的嗓门我就是想要不听到那都是难。”
杨风生的声音很平,听着无甚情绪。
他话一毕,两人又是沉默许久。
过了许久,杨奕才开了口,他道:“你……都听见了?”
杨风生没有回避,也看着杨奕,只他这个眼神,淡漠无情,叫杨奕竟不敢继续看下去了。
杨奕也切切实实落了下风,瞥开了眼去,不忍再与他相视。
杨风生忽地发出了一声笑,而后,像是忍不住似的,一直大笑不止,笑了许久,他才正式回答了杨奕的话,他道:“我都听见了呢,小叔叔。”
小叔叔。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几分讥讽的意味。
杨奕听到这个称呼,一时之间如轰雷掣电,身体不可遏制地抖动了一下,他宁愿杨风生质问他,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质问为什么要当他这便宜爹当了二十年,但他没有,然而,只这一声“小叔叔”,却压得杨奕喘不过气来。
“小叔叔?好好好,杨子陵,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子养你这么些年,你就喊我小叔叔!你你你……当真气煞我也,好,你喊我小叔叔,对!我就不是你爹,你又没喊错!我配不得当你的爹。总之我形貌丑陋,配不得你这个金凤凰!……”
杨奕越说越是委屈,委屈几乎要落泪,声音都带了几分哽咽。
“你也说我喊了你二十几年的爹,你诓我这么多年,现下就要甩掉我了吗。”
杨风生揉了揉眼,不再看他,只淡淡道。
“什……什么意思?”
杨风生道:“没什么意思,别的不说,喊你小叔叔,还真挺别扭的。”
杨风生将才听到了那些话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只心口像是叫人捅了一刀一样,难受得紧。
这些事情,对他也是一种不小的冲击,尤其是在知道自己不是杨奕的亲子之后。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啊,喊了二十来年的爹,结果人只是你的小叔叔。
杨风生没有见过杨平,因他好像是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所以,说句难听的,他对他能有什么感情啊。
但是杨奕不一样。
杨风生沉默了许久,垂眸道:“你会不要我吗。爹。”
杨风生是个极其内敛的人,这是他说得最为外露的话了。
他不要他的话,那怎么办。
杨奕那泪,终究是落了下来,泪水爬满了面,肥胖的身躯哭得一颤一颤,险些喘不上气来。
“我不认你?我哪里不会认你。你出生的时候,第一个抱你的便是我……”
“那不是,是产婆。”杨风生笑了一下,顶道。
杨奕哪里管他,继续道:“行,那第二个是我成了吧。”
“我把你们兄妹两个拉扯这么大,小妹是我的孩子,你更是。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最艰难的那段时日,就差点熬不下来,但是,我看看你,就想着,不能把你饿得跟我一样难看,你得像阿兄,你要成为阿兄那样挺立的男子。想着你,想着阿兄,我便有了力气,你说我怎么能,怎么能不认你。”
他是杨平的孩子,杨奕从来,都是将其看作亲子。
杨风生见他哭的这样厉害,也不知道怎么办,他不是杨水起,在人哭得厉害的时候,会过去抱着他一直安慰,他只能在一旁无措地唤着他,“爹……”
父子二人终究是没有再说些甚,两人都沾惹了泪意,两两相望,相顾无言。
*
那日发生的一切之事,也就只有杨家父子二人知道,而杨水起一概不知。
她只是会觉得奇怪,奇怪杨奕,为什么总是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杜衡这人。
而且,杨奕又什么时候和杜家的国公爷走得这样近了?
不仅仅如此,甚至杜呈都会带着杜衡上杨家的门。许多次了,已经有许多次这样的事情了,杜衡从萧家下了学,就上了杜呈的马车,两人一同来了杨家。
后来,杜衡也不知道是和杨奕混了个脸熟还是怎地,也不用跟着杜呈了,一个人屁颠屁颠就来了。
来便算了,还偏生爱来烦她。
偏偏她去找杨奕说,他也全然不管。
完了,这是想要做什么啊他们?
被人缠着,原是这般难受。
因为杜家和杨家走得这般频繁,就连旁人也都看出来了。
这日杜衡散学之后,又早早就收拾了东西,起身打算离开。
还未起身,不妨就被他后头坐着的人喊住,喊住他的是萧家二房的那位公子,萧极。
萧极问道:“你又去杨家?这几日总是看你往杨家跑,公主不曾说你?”
提杨家就罢了,提起昭阳又做什么。
怪晦气。
杜衡“啧”了一声,嫌弃道:“我爱去哪就去哪里,她管得着?”
听杜衡语气这般冲,萧极抿了抿唇,默了片刻,而后又道:“你这……是有事啊。”
杜衡笑了一声,接了萧极的话,“什么事?”
萧极悄声做了嘴型,“杨水起。”
杜衡道:“诶,对了,不说了,我急着去呢,昨个儿,她还做了桂花糕呢,你不知道,她的糕点做的可好吃了,我若是去往了,就赶不上热乎的了呢。”
事实上,是杨水起做给杨奕吃的,结果杜衡去寻杨奕,刚好赶上,也吃了几块。别的不说,饶他也想不到,杨水起做糕点的手艺竟然能这样好。
萧极嫌弃地看了一眼杜衡,道:“能多好吃?我还不信杨水起能做什么好吃的东西出来呢。不过,你们走这么近,是想说亲不成?”
萧极话毕,还没有听到杜衡的回答,却霎时听到了一声裂响。
说话的两人,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原是前面坐着的萧吟,手上握着的笔断了。
不是……这多大的力啊,笔都握断了……
杜衡见此,皮笑肉不笑道:“萧二公子的气性很大呀。”
萧极忽然想到,当初杨水起追过萧吟的事情,而现下他们又闹得这样难看。
完了,不该在他面前说这事的。
萧极悄悄去觑他的神情,只见萧吟面不改色地收起了断笔,淡淡道:“这笔用了有些时日,笔杆也不行了。”
旁边的江北暗自腹诽,分明是前几日才换的笔,还是上好的紫毫笔,怎在他手上就跟不值钱的似的,说断就断?
但江北可不想扫马厩,还是跟着应道:“是,日子久了,到时候再换一只。”
萧吟起身,不再说话,便往外头去了。
同杜衡擦肩而过之时,身上的寒气,似都要将身边的人渗透。
不知道为什么,平日里头这个时候他早离开了学堂,可将才,却还再那坐了这么久。
杜衡也收起了笑,将才的话他就是故意说给萧吟听的,他果然生气了。
那又跟他有什么干系?他气死了去才好呢。
他的视线从萧吟的背影那处挪开,转身也离开了此处。
*
临近七月的夜晚,就连晚上也是燥热难忍,屋子里头的冰鉴也不曾断过,一阵燥热的风拂过,将檐下的四角铃铛带起了一阵轻响
。
萧家的德明堂内,一家人难得坐在了一处,除了萧正,母子三人同坐在一处。
萧夫人坐在主座之上,萧煦、萧吟坐在两侧。
萧夫人指了指桌上的桂花糕,对萧吟道:“府上最近从应天府那头来个专做跟糕点的厨子,你吃吃,这桂花糕如何?”
桂花糕。
萧吟不自觉想到了今日散学那会杜衡说的话,又不自觉想起了从前杨水起做的那些桂花糕。
从前那段时日,她日日要给他送来桂花糕。
江北把糕点放在他的桌上,萧吟看了一眼便知道是杨水起做的。
每次江北再来收拾碟子的时候,里头也总是空的。
萧吟盯着桌上的那碟桂花糕,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了一股烦躁,他瞥开了眼,道:“不了,没胃口。”
萧夫人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即便不耐,但也暂没有追究下去,道:“京城这地方,入了夏便热得不行,今个儿晚些时候想带着梨儿去园子里头散散,没一会也就热不行,走个两步,便回了屋,没冰鉴,当真是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