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曾对杨奕说,让他去读书吧,他天生就是读书的料。
但是,杨奕不肯,杨平后来便去同他父母说,说他的弟弟才是将来的举人老爷。
但是所有人都觉得杨平是在胡闹,不过是因为疼爱弟弟而做了谎。
若是叫杨奕去读书,去科举,他们这辈子也就没了指望。
杨奕道:“夏天的草屋又热又闷,十分难熬,冬天的草屋四处漏风,一到雨天,便到处漏水,那个时候,我时常在想,这日子,可真难熬啊。但是,我想,在难熬,阿兄也在。天热得我睡不着觉,他便为我扇风,待我睡着了之后,他再睡,冬日天冷得我想要去死的时候,他便死死地把我搂着,我便也不觉得冷了。”
“国公爷,你晓得吗?我的阿兄真好,真的太好了啊。他知晓我爱读书,便背着爹娘,悄悄带我上学堂,知晓我爱吃饭,每日都要省着吃食喂到我的嘴巴里头,但是还是不够啊,还是饿啊。”
“算啦,饿便饿点吧。我饿,可是阿兄更饿啊。我被他抱在怀里头的时候,能听到他的肚子都在打雷,吵
得我不行,也心疼得我不行啊。”
“我想着,阿兄这样聪明,待他上了京城之后,总会好的,以后,我们总会好的。”
“太可笑啦,实在太可笑啦!从前我也总觉得我的爹娘总喜欢去幻想那些根本还不曾发生的事情,为自己编制一场美妙的梦境,是何其愚钝。可是阿兄走后,我竟也同他们一样了,我时时在想,待阿兄高中,待他衣锦还乡,日子就好起来了,我的阿兄是举人老爷,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聚在一起。这样想着,一切的一切,好像就没有这样难以忍受了。”
“但老天爷真坏,事与愿违,徒乱人意。”
“而美梦终究只是美梦,幻想也只是幻想。”
杨奕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不可忍耐的事情,眼神都变得苦痛了几分起来,这么多年过去,就连害了杨平的凶手他都一个没放过,可是他还是释怀不了。
他道:“梦境被人打碎,所有的苦痛便被成千上百倍放大。”
杜呈觉得,后面的话,若杨奕再说去,便不是他能承受的了,可是到了这里,他已经迫切想要知道,后来到底发生什么,他问道:“绍文后来究竟发生了何事啊。”
杨奕没有再遮掩,他直接道:“可曾记得他是何时失踪不见?”
这件事已经过去二十年,但杜呈却始终记得的清楚,杨平是在秋闱之后失踪不见。
“秋闱放榜之后,绍文很高兴,还喊我去他家用了饭,可是之后,约莫过了十日,我便是再也见不着他的身影了。”
“难为事情过了这样久,你还能记得这样清楚。”杨奕突然道:“你见过我的嫂嫂吧,也曾见过我的娘子吧。”
杜呈急问道:“可是一人?”
杨奕的话又一次证实了他的猜想,他道:“不错,是一人。”
即便早就知道,但是经过杨奕的口说出来,杜呈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嫂子成了娘子,虽说不是不行,但真做了,还是叫人有些难以接受,如此世俗,兄弟二人同一妻,说出去都能叫人的唾沫淹死。
杜呈还是觉得惊讶,喃喃道:“怎会……怎会如此……”
他分明记得,杨平和他的娘子很是恩爱才是,杨平失踪了,她怎又会转而嫁给了杨奕。
像是看出来了杜呈的疑惑,杨奕缓缓道:“冉冉也在长都长大,杨家没有穷之前,和宋家走得很近,两家就是左右邻居,我和阿兄,同冉冉从小一同长大。”
宋冉,便是杨奕的亡妻。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再加之两男争一女,俗套吧?这样子的故事,现在的画本子里头多了去。可是你应当还记得我阿兄的模样吧?说句公道话,我可没有吹嘘,他呀,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当初是我们那个村子里头最俊的人呢,同我不大一样,我那个时候还没发福呢,整个人又瘦又小,就跟只死耗子一样,哈哈哈,别提多难看了呢。”
“冉冉看不上我,看上阿兄,正常,太正常啦!可是你知道吗,情窦初开之时,我就觉着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啊,那是我第一回 ,生了嫉妒的心思,你知道吗,我竟然嫉妒阿兄啊。”
杨奕的语气听着轻松,还时不时地自嘲哂笑,可杜呈这一刻,却从他的话语之中,听出了一种浓浓的悲伤。
这种悲伤,杜呈不知道该怎么去说,但他听得心都被揪紧了几分。他不是一个狠心的人,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只一个想法。
惨,太惨了。
什么都不如兄长,就连喜欢的女子,也不喜欢他。
杨奕道:“我时常在想,杨水起这脾气,到底是随了谁啊,看上了萧吟,便这般死缠烂打,而后不喜欢了,便也能说不爱就不爱了,如今看来,是随了我了。那个时候,我不觉得自己不如哥哥,只不过是丑了点嘛,有什么打紧的呀,我不甘心,便一直追在冉冉的屁股后面,小时候曾和阿兄看过一折戏,烈女怕郎缠嘛,叫我一直记在了心里头,我想,君子不当论形,当论心,我自傲的认为,自己也算君子。”
他自嘲道:“但是,哪家的君子会在地里面种地的呀?”
“无所谓,我不在乎这些,可是有一天,我听到阿兄对冉冉说:宋冉,我不喜欢你,你别来烦我了!”
那好像是杨平第一次对宋冉生气。
“他不喜欢?别好笑了,他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啊。我是他肚子里头的蛔虫,我哪里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就那一刻,我突然就释怀了,不甘心?有什么好不甘心的,我就是比不上阿兄。”
杨平也喜欢宋冉,可是杨奕喜欢,他便说他不喜欢了。
但杨奕知道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主动找过宋冉了。
他又放弃了。
当年,其实若杨奕愿意展现他的才学,去上学的人,不一定会是杨平。
但是,在他的父母面前,他故作自己是大字不识的蠢物。
这回,杨平让他,他还是不要。
三人之间,唯他什么也不是。
两人私下说了亲,后来一起去了京城。
因为宋冉怕杨平太过出色,叫人榜下抓婿,就给抓走啦。
但是杨平躲过了抓婿,却还是没有躲过其他。
“他们后来一同去了京城,后来,在隔年四月,冉冉从京城里面逃回来了。”
杜呈惊道:“逃回来?!”
“对,逃回来了。”
杜呈知道,杨奕接下来要说的便是杨平失踪一事。
杨奕道:“冉冉说,阿兄被绑架了,因为秋闱太过出彩,被一家丧尽天良的人绑走了,他在被绑架之后,冉冉报了案,几个月后,阿兄好不容易逃出来了,便将冉冉赶紧送回了长都,将这些月发生的事情简单告诉了她。”
“徐家有个蠢物也参加了那年的秋闱,但他没什么本事,便一心想找人替他考,盯来盯去盯上了阿兄,孤身一人还带着个拖油瓶娘子,便是死在了京城也没人知道。阿兄本也能跑,可他若是再跑,冉冉呢,她该怎么办。”
“根本就没有办法啊,他又被他们抓回去了。”
杜呈道:“我想起来了,徐家的大爷,那个时候正任礼部尚书。试题什么的,他事先多多少少能知道一些,所以,是将绍文绑去了徐家,由他事先完成题目,再给徐家的那个人,让他写在自己的卷子上头?”
“是了,是这样的,阿兄文采卓越,当时秋闱的榜首,是一个官家子弟,他们自然不好动手,便绑了阿兄。舞弊……不,比舞弊更恶劣。”杨奕的眼神忽狠厉了起来,“当初,他被关在了徐家,最后帮他们过了殿试,可到了最后,他们却要杀人灭口。”
“冉冉逃回来的时候,只知道一些。后面的事,我自己查了许久才查出来的。”
杜呈喉咙干得厉害,眼眶都不自觉发了红,他问,“所以……绍文他是怎么……怎么去的?”
杨奕闭上了眼,良久,哑着嗓子道:“被淹死的,被人按在水里,活活淹死的。”
徐家的人本来答应了他,若是他帮他们过了殿试,就放过他,还会给他银票算作补偿。但杨平早就看穿了他们的谎言,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
他们绝对不能放过他。
杨平送走了宋冉之后,便一个人在街边等死,等着徐家的人抓他回去。
再后来,就是他们抓到了杨平,生生淹死了他了事。
杨平是个水性极好的人,小的时候,夏天暑热,时常会带着杨奕在河里头游水。
但,他最后却是被淹死的。
淹死……杜呈脑海中的弦似乎被狠狠地扯了一下,他颤声道:“所以,你也淹死了二皇子?”
从前他不信传言的话,去信杨奕当真会对二皇子下手,可是如今听来,恐怕一报还一报,他为了报仇,铲除徐家,当真会先去铲除二皇子。
“是我,是我杀了他。二皇子必须死,二皇子不死,徐家仍
旧能猖狂,没了皇子,他们便少了去争的筹码。”
大启拢共两个皇子,将来不是皇太子称王,就是二皇子。
只要二皇子活着,便有人会投向徐家。
二皇子死,是徐家倒下的关键性一棋。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从不在意旁人如何纷说。”
杨奕道:“你骂我狠毒也好,我认,我绝不会不认。但是,凭什么啊,凭什么我的家人死了,他们能好好的啊?阿兄……便是如今再提起他来,我都觉着不那么真切,一切如梦似幻,他当真不在了。”
“徐家杀我兄长,我势要将他们摘胆挖心,以雪兄长之恨!”
“四月的水,多冷啊,阿兄擅水,却被活活淹死了。国公爷,我根本释怀不了啊。阿兄出事之后,爹娘一日老过一日,他们的盼头被亲手掐死了,我说:爹娘,还有我呢,我会给哥哥报仇的啊!可是他们对我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我也时常在想,在想,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事实证明,杨奕确实厉害得可怕,可是,他的爹娘终究是没有等到,杨平失踪之后两年,哀莫大于心死,他们二人先后离世。
杨家就剩下了杨奕。
有些人,死了便死了,可他一死,连带着别人的命也一起抽走了。
杨平死了,可死得好像也不只是他。
杨奕何尝还是人?
曾经心中或许有光明,奈何父病兄死,孤身一人,而后为报兄仇步入官场,在险象中逢生,自此青面獠牙,曙光不生。
长都月下,再无光明可言。
景晖四年的春天,大抵是最难捱的一个春天了。
那年春天,杨奕再也见不到他的兄长了。
今日的事情,对杜呈来说太过震撼,即便他是一朝国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还是叫这些事情冲击到了。
他有些缓不过来,过了良久又问,“那宋姑娘,后来又是如何……”
“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
杨平于她那个时候只说了亲,还尚未举办昏礼事宜,但……宋冉却有了身孕。
没法子,宋冉跑回来了,但总不能就这样大着肚子,杨奕便同她成了婚,她肚子里头的孩子,理所应当就是他的了。
两人搬离了长都,更没人能知晓实情,再后来,又有谁能知道实情?
杜呈道:“不对……不对……杨风生他……”
按照时日来算,杨风生如今二十一岁……
“对,子陵,是阿兄的孩子。”
杜呈一下子便觉天旋地转……他这,这都是知道了什么事啊!
杜呈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太……太多了,太乱了。
乱得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杨风生是杨平的孩子,这事太过突然,他也不知道,杨奕今日为何要同他说这些,更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是怎么敢去叫他知道这些辛秘。
他也不怕他转头就说出去吗?
杨奕道:“这些事情,我不怕别人知道。”
他气定神闲,分明嘴角是有笑,但说的话却带着极淡的凉薄之气,他道: “我反倒是怕别人不知道,不知道徐家的恶性,不知道阿兄一个人死得那么凄惨可怜。”
他的阿兄,死得那样可怜啊。
他连他的尸首都找不到啊。
杜呈上了年纪,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了,他靠倒在椅上,全然没了往日模样,这副样子,竟都带了几分说不出的狼狈。
杜呈喘息好几口气,才出声道:“所以,今日你找我说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实在是不能明白,即便当年他和杨平交情颇深,可是这十几年来,他想知道,杨奕却从来不提,既瞒了这么些年,又为何突然全盘托出。
甚至说……甚至说最辛秘隐晦的事情,都告诉了他。难怪他说杨风生同杨奕相差甚远,原本就不是亲父子……
“至今日而死友无论,即生友可托旰鬲者,亦寥寥绝响。这些话,现如今,我也只敢国公爷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