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悔,杨奕绝对不悔。
杨平死的时候,他便不是人了,是从十八层地狱上爬来的厉鬼。
杨奕惨笑,“人可悔,鬼不可悔。”
杨平死了,他的父母一下子也病死了去,整个杨家,就差成了绝户。
而杨平的死,也杀死了杨奕。
让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为报兄长之仇,杀无辜稚子。
死亦无悔。
“没办法,他必须死。他死了,徐贵妃失了宠,徐家才能倒。他若不死,我做不到这么短的时日,就送徐家的人下九泉。”杨奕的眼中像是露出了一阵痴狂,他问道:“他们若不下九泉,我阿兄的亡魂,谁来祭?”
杨风生看着杨奕这副样子,也不知道该去说什么了,他只能道:“既爹不悔,便成了,其余那些道歉的话再也别说了。”
杨奕的神思稍稍回笼,他的眼神清明了些许,才想起正事,他道:“爹知道 ,你不娶妻,是害怕,害怕哪一日,要连累了旁人。俗语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日……”
“将小妹嫁出去也未尝不可。”
“胡闹!怎么可以!你就因为今日的事情,所以想着干脆将她嫁人了吗?!”杨风生闻此,忽地拍案而起,这是他第一回 如此失态。
杨奕骂道:“杨风生,你倒反天罡了是不是?!还给老子拍上桌了!”
杨奕如何舍得?可现下这样的情形,让杨水起嫁人,是在为她避祸。
将来,真要抄了家的话,杨水起若嫁了人,怎么着也出不了事,否则,待在杨家的话,必会受到牵连。
杨风生如何不知道杨奕心中所想,但他还是觉得此事绝对不可以!且不说这嫁人的对象究竟是谁,如此草率将人嫁走,连对方是个什么人都不知晓,这不是害她吗?
成婚是一辈子的事情,若到时候杨家真倒了霉,遭了殃,杨水起在婆家定要遭人白眼,被人欺负,而那个时候,她的身边也没了亲人,就她一个人,怎么办啊?!
杨风生光是想想,心口都痛得厉害。
他再次道:“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若是真到了抄家灭族的那一天,我绝对会先将她送走。”
“可能吗?你有信心,躲得过锦衣卫的人?若被抓到,可知道她会遭受什么样的酷刑?杨子陵,这些事情,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但是,我决计不能容许她有一丁点被抓到的可能,只要她跑一日,她的人生便永远没有光彩之日。”
不能跑,现下,只有将她嫁人,才是最好的法子。
杨奕看人的眼光很准,素没有看错人的时候。
杜衡……这人他见过。表面玩世不恭,实则外热内冷,心思深沉。
杨奕不觉得心思深沉是坏事。
其实,相较于杜衡,倒还是萧吟这人,更叫他放心一些,可是,若事实所见,杨水起追他这么些时日,也没追出些什么结果来,此人便自不在他的考虑范畴。
观杜衡今日行径,杨奕可以看出,他绝对是对杨水起有几分意思在。
只要有意思,便什么都好说了。
杨奕看向了杨风生,道:“这事,我已经决定了,没有转圜余地,她必须嫁人。杜衡也是个好人选,国公府门庭显贵,国公爷人情豁达,是个不错之选。”
杨风生讥讽道:“好好好,您既然想好了,那我的话也没什么用了,你说杜衡,说国公爷,还说国公府,但您老怎忘了昭阳公主?怎不提她呢?”
“她又不和婆母过日子。”杨奕道。
杨风生知道杨奕是铁了心了,见他一副说不通的样子,便也不说了,头也不回往外去了。
杨奕本还想劝他几句,见他走了,未完的话也只能全数咽回了肚子里头,只忍不住又连连叹了几口气。
罢了,兄妹两人打小一同长大,杨风生怎么会愿意呢。
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杨奕也不愿意如此啊。
*
杨奕是个行动派,若有了想法,便很快就会施行,这家里有个女主人倒也还好,这事便也犯不着杨奕再去操心,但没法,他的妻子早逝,他也只能当爹又当娘的。
约莫过去了五日的光景,杨奕派人去喊了杜呈上门,说是谈论公务。
二人一个户部尚书,一个兵部尚书,又加之北疆在打仗,只当是在谈论军需一事,也不会忽然平白惹人猜疑。
杨奕邀请杜呈上门,杜呈也没有回绝,爽快答应。
世人皆认为杨奕是恶人,但杜呈却不认为。
因为曾经机缘巧合之下,杜呈同杨奕的兄长也有一段故事。
那是约莫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杨平当年,也是进京赶考的考生之一。
当年进京赶考之后,杨平因家中贫寒,手头银钱吃紧,只能边备考,边摆摊卖起字画来,杨平写的一手好行楷,见过的人都说有王羲之遗风,也正是因此,才在机缘巧合之下,被杜呈发现。
杜呈一问才知道,他是景晖三年的科举考生,带着其妻从老家长都赶来参加科举,家中贫寒,无以维持生计,只得出来贩卖字画了。
杜呈闻此,对其更加赏识,而后便同其结交。
认识之后,又见过几面,才发现两人志趣相投,脾气也合得来,一时之间,来来往往,私交甚好。
杜呈不是没有想过帮他一把,毕竟他那个时候好歹也是国公府世子,若想拉杨平一把,自不是问题。但他也清楚杨平的脾性,若真是提出帮他,恐怕是要惹他生了气。
但也好在,他的字画卖得还算是不错。
可直到有一日,杨平失踪了。
突然就不见了,人间蒸发。
杜呈想了许多法子去寻,最后却怎么都寻不见,杨平这个人就像是没有从人世之中来一遭一样。
而在杨平失踪三年后的科举之中,有一人大放异彩,出乎意料的夺了状元,此人便是杨奕。
在之前的乡试、会试之中,杨奕完全是查无此人的状态,谁都没想到,最后殿试之中,竟然是这人夺了状元,实在是天恩难测啊。
而杜呈又是怎么知道这横空出世的状元和那杨平是兄弟干系?难不成单单是因为两人都姓杨不成。
自然不是。
是因为,在一次宴席上面,杜呈发现,杨奕的娘子,同杨平的娘子竟然是同一人!
关乎杨平的娘子宋冉一事,当初京城之中,见过她的人没有几个,因为杨平还在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不便见人,若非是杜呈同杨平私交甚好,也不会见过。
而杨平失踪了之后,听闻他的娘子去报过案,不过待杜呈寻去的时候,竟也没了踪迹,不知道去了何处。
再次见
到,没想到,竟然是在杨奕的身边。
杜呈决计不会认错人,他们的娘子绝对就是同一个人。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他又思即两人皆姓杨……祖籍皆出自长都。
而且,杨平曾经和杜呈多次提起家中的那个弟弟。
他说,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他说,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他说,他的弟弟是天底下最好的弟弟。
杜呈从来没有听过杨平吹嘘过什么,独独杨奕,杨平恨不能尽天底下最好的词去赞美于他。
杜呈起先也只是笑笑,天底下最聪明的人,也只怕是杨平这个兄长会这样以为了。可是看到了杨奕之后,杜呈发现,杨平所言,并非夸张。
杜呈也曾去套过杨奕的话,但这人的心思实在太过机敏,一句话不曾套出来不说,反倒是叫他知道了自己曾经和杨平相交的事情。
杨奕虽然没有承认过他和杨平的干系,但杜呈已经十分确认。而后十几年间,杜呈对杨奕这人也是关注至极,是以,也是一点一点看着他成了现今的样子。
以至于说,就是连杨奕对徐家下尽了死手,杜呈也能猜出,徐家定和杨平失踪一事脱不开干系。
不是深仇大恨,又何至于这样赶尽杀绝。
后来许是杨平的原因,杜呈对杨奕,也总是讨厌不起来。
因为在杨奕还没有成为臭名远扬的大奸臣之前,他的兄长说过他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或许吧,曾经或许是。
杜呈从回忆之中回了神来,他并不知道今日杨奕找他是为了什么。
两人在堂屋之中面对面而坐,杜呈道:“阁老今日找我是为了何事?难不成是户部有银钱,能批去北疆了?”
杨奕笑了笑,道:“若有银钱,我自然是先想着北疆的将士们,到时候哪里还要国公爷上门寻我,我定眼巴巴地跑去兵部送钱了。”
这样说,便还是没钱。
实际上,杨奕并未说谎话,他是真的拿不出钱来了。
虽他为户部尚书,管着整个大启的钱袋子,但没法子,谁让他的上头还有个人呢,景晖帝不肯松口的话,他松口有什么用呢?
景晖帝才是大启的主子万岁爷,他不是。
他舍不得他的钱,杨奕能有什么办法。
杨奕能混到如今这样的地位,除了自身的聪慧之外,最脱不开的一点就是会讨景晖帝开心,景晖帝要做的事情,杨奕第一个给他办好了,景晖帝不愿意做的事情,杨奕可千万别碰。
就如这军需,景晖帝看事态还没到十万火急的地步,总想着先去苦一苦边疆的百姓和士兵,那这样,杨奕也没办法。
杜呈也猜得到原因,叹了口气,便也不再说钱的事情了。
他问道:“那首辅今日寻我来究竟是为了何事?”
杨奕捋了捋蓄着的长须,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杜呈,他道:“仁兄觉得,小水这孩子怎么样?”
竟然是说杨水起。
杜呈想到,或许是前几日自家那混账儿子闹出来的事情,青天白日之下,上了人姑娘的马车,叫人家爹找上门来了。
只是现下听杨奕的语气,怎么有种别样的味道?
杜呈如实道:“我也不同阁老藏着掖着,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不是那些看别人说什么,就会信什么的人。这孩子,我确实喜欢,只是,你突然同我说起这事是为何?”
杨奕这副样子,显然有事。
杨奕听到这话笑了笑,而后似是感叹,道:“难怪当初阿兄同我说,京城里头的那个国公爷是个天大的好人。”
杜呈端着茶盏的手一抖。
认了?
杨奕这是认了?
这十几年来,他从不曾承认过杨平就是他的兄长,可是今日竟忽地就说了这话,这一句话就将杜呈死死定住。
杜呈只觉自己喉咙都有些发干,他抖着手搁置了茶盏,哑声道:“你……你的兄长是杨平……杨绍文?”
杨绍文……已经许久没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第三十三章
杨奕笑得和善, 他这回没有否认,道:“是,杨绍文便是我的兄长, 阿兄从前在信中也多次提起国公爷来。”
书信从京城送往长都,要花费不少的银钱,杨平拢共寄过两次信件回家,第一次是他在京城安身之时,第二次便是一月后, 那个时候他已经结识了杜呈。
信件中, 杨平提起这位国公爷三回不止。
他们是兄弟这件事情杜呈并没有多惊讶,毕竟,他早就已经猜到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 杨奕今日会自己就提起了这事。
杜呈问出了困惑已久的问题, 他道:“所以,当年绍文他忽然失踪不见, 可是……遭遇了不测?”
他辛辛苦苦进京赶考,可只参加了秋闱,便再也没了踪影, 连带着娘子也没了踪迹, 这事实不寻常。
闻此,杨奕的神色晦暗了些许,可嘴角仍旧是挂着那抹勉强的笑, 他道:“国公爷,你是好人, 我同你说我和阿兄的故事吧。”
“国公爷应当也调查过,我家里从前穷得揭不开锅来。但其实不然, 在祖上,我们也曾富过一段时日的,有田,有闲钱,只是后来,交不上税了,田便被贱卖了,成了佃户,这日子便也越过越穷。阿兄过几年的富裕日子,也读过几年的书,而且嘛,便没这么好运了。”
“国公爷可曾知道,穷人家的父母,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
“是什么?”杜呈问道。
“是望子成龙,是望女成凤。我的父母啊,总觉着我的阿兄读过几年书,是远近闻名的聪明孩子,他们想,若他继续读下去,是不是将来能有一日参加科考,成了举人老爷呢?他们想着想着,有时候还会笑出声来,觉着人生都能有了指望。他们商量了一夜,决定还是让我阿兄继续读书,继续读下去。”
那个时候的杨奕也才不过几岁,但已经知晓世事了,别的不说,单单最直观的一点的就是,杨平继续读书了,那么他们一家人便永远都吃不饱饭了,而且,杨奕也要背着锄头下地,供杨平读书。
“怨恨吗?兄弟俩人一个在地里头干活,而另外一个坐在学堂里头读书。”杨奕自问自答道:“或许吧,从前怨过,但后来也不怨了。”
虽说众人眼中,杨平已经算是天资聪颖,但只有杨平知道,他的这个弟弟有多厉害。
若说杨平好歹还上过几年的学,但杨奕呢,从开始启蒙的年纪,家里刚好就没了钱,可谓是倒霉至极,即便是后来懂得些什么,最多也是从杨平那处得知。
但不知怎地,他就是出口成章,就是什么字都认识,杨平时常调笑,杨奕是上辈子投胎的时候孟婆汤没有喝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