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红了眼,瘫坐回了凳子上面,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
可时间根本就不待人伤怀,门外又跑来一人,连滚带爬跑了进来,而后叫嚷道:“不好了!不好了!”
现下还能再有什么比这还要不好的事情吗。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席来,那人道:“门口来了一堆官兵,说是抓人!”
在场几人脸色都变得难看,就是连在门口那处的萧吟,都眉头紧蹙。
杨风生问道:“是谁?”
还不待他回答,外头就传来了声响。
“是我。”一道略带着威严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几人向说话那人看去。
四十年岁,一身绯红官服,生了一张国字脸,蓄着一串长胡,端看相貌,便有几分威风凛凛之意。
这人十分眼生,杨水起不曾见过,但杨风生和萧吟认得。
他是刑部的左侍郎,黄渠。
素有威严之名。
然而,除了生得骇人之外,他的手段也极其残忍,不管是谁进了他的大牢,在他手底下审讯过一番的,十个里面八个都能认罪。
手段之残忍,堪称诏狱。
一大群拿着火把的官兵,马上就围了堂屋这处,火光弥漫,方才还安静的院子,一下子便有些吵了。
黄渠来杨家拿人,没有想到萧吟竟然也在,一瞬间的错愕过后,很快就掩藏了眼底的情绪,开门见山对杨风生道:“有人检举杨首辅贪污行贿,滥用职权,还请你们能跟我走一趟。”
杨水起马上就已经明白了他们的来意。
好,好得很。杨奕出事的消息才没传回来多久,这些人一个两个便都已经等不及了。
做牛做马这么些年,还是要落得这样的下场。
北疆那边好了,便要这样快就去卸磨杀驴,斩草除根了。
悲愤兜头而下,杨奕之死本就让杨水起痛不欲生,现下又听到了这样的话,便是忍耐都要忍耐不了,看向黄渠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恨意。
京城到北疆的消息快马加鞭也要三四日的时间,他们的消息传回来,怎么也要三日。
可前几日各部衙门都已经开始放了年假,更论今日除夕,他刑部侍郎不过年?
即便是要定罪拿人,审案查案又不要时间?
分明是早就已经筹谋预备,只待消息一来,就马上出门拿人。
便是这么一会子的功夫也等不住。
是多恨他们,多想要他们死啊。
杨风生知道无论如何也躲不掉,刑部抓人,天经地义,他只道:“此事只同我一人相关,和他们没干系,我去就行。”
再挣扎又有什么用,挣扎了这么些时日,终究是笑话。
还不等到黄渠置否,杨水起起身,擦了把眼泪,对着他道:“今日不是除夕夜?”
黄渠不明所以,看向了说话的杨水起。
她眼中有血丝,一看就知晓方才哭过,黄渠猜她应当是知晓了杨奕身死的消息才哭,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方才还在哭,现在竟还能有气魄来质问他?
但不过是个小姑娘,穿着一件粉衣裳,他说几句重话恐怕就受不了。
黄渠板起了脸来,沉声道:“是除夕夜又如何?除夕夜不能拿人吗?本官为官至今还不曾
听过这样的道理。你应该去想,你们究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叫人在过年的日子,也要检举。”
反倒来说是他们的错了?
杨水起没有被他刻意板起来的脸吓到,甚至还觉着有些好笑,她道:“我们做了什么事情?难道不是说,是你们太过分了吗。”
这样迫不及待,甚至连除夕都不叫他们好过。
杨奕的死,和他们每一个人脱不开干系。
她要恨死他们了。
这个京城,就是个吃人魔窟,谁都想要他的命!
杨水起又接连问道:“既只说是检举,可曾定了罪?都察院那边都尚不曾经有动静,人家都在过年,为何刑部就已经来拿人了?”
官员徇法,多是先检举到都察院,都察院定了罪责,再交由刑部审查,他们直接越过了都察院就来了?合乎理法吗。
黄渠没有想到,杨风生倒还算好,没有同他起了争执,反倒是杨水起,这样咄咄逼人。
看来传言说这杨水起不好相与,果真不是假话。
都察院……都察院的都御史同萧正交好,他们不好入手。
却在黄渠走神之际,杨水起又继续诘问,“大人既掌管刑名,不会不知道这些吧。不将罪责上承至都察院,反倒是先往刑部送,是谁如此居心叵测?是谁这样狼心狗肺!我爹在北疆方打完胜仗,尸骨未寒,便叫他们这样按耐不住?”
她声声质问,语气听着有几分激烈之意。
她就不明白了,他们怎么好意思?
黄渠听了这话,却不接茬,只冷冷地哼哧一声,而后冷面道:“他若不做这些事情,没得人会去抓他,既然是做了,那便别怕旁人去说。况说,既有人检举,手上拿着证据,都察院是抓,我刑部也是抓,又有何差。”
许久不曾开口的萧吟终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他对黄渠道:“侍郎大人,晚辈说句公道话,毕竟是朝廷命官,一国之辅,没有轻易就将人定罪的道理,况说,这事终究是要都察院过目才算说得过去,您是刑部的堂官,我想,不会不知道这些的吧。”
什么罪名都没有定,就想要直接抓人,于理不合。
他们不过是看杨奕已死,大厦将倾,他们剩下的一家人不过蚍蜉,任人拿捏。
随便找个罪名,抓人下狱再说。
若是今日萧吟不在,倒还好说,黄渠还管他什么礼、什么法,按了宋河给的令,拿了人就是,但萧吟在旁边,事情便有点难办起来了。
他若是不顾及法礼,定会叫他拿住了辫子,到头来,若是萧正还借机参他一回,那便有些超乎事情原本的意料了。
但人都已经到了,萧吟不让黄渠带人,黄渠也不要萧吟好过,他看向萧吟,不明所以道:“是了,今日除夕夜,萧二公子怎会在这处?还提醒萧二公子一句,亲小人,可是会出大事的。现下萧二公子维护他们,可莫要被他们牵连了。”
“小人吗?”听得此话,萧吟却也没有生气,只是加重了话音,重复了一遍黄渠方才的话,“可是为何则玉觉着,大人才是那个小人啊。”
他眉眼弯弯,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是在笑,可是真若细细看去,眼中哪有丝毫笑意。
他又接着道:“北疆连年来都在受苦,首辅好不容易带着将兵赢了,他殚精竭虑,最后却不慎战死沙场,到头来,你们却要在除夕夜抓了他的一双儿女入狱,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事。”
他说到这里,眼中明显已经露出了几分刺骨的寒意。
“不求人人能共鸣伤悲,抵足谈心,可好歹大人也总得明白,就算是死,首辅也是为了谁而死吧。”
怎能做了这样的厚颜无耻的事情来呢。
不是所有人都有心的,可就单单说,是个人都做不出来这样的事吧。
是什么苦大仇深的敌人?难道黄渠他曾经也没有受过杨奕的惠?绕是趁他病要他命,也不是这么个要法。
萧吟自认为自己冷心,可见到了宋河和黄渠这两人,才知道,原来事情也能做到这样难看的地步啊。
萧吟道:“若是大人执意,不若将则玉一起抓了吧,毕竟今日我出现在杨家,想也同他们脱不开干系……”
“他们若是什么乱臣,那么我萧则玉就是贼子。”
他说,他们是乱臣,那他萧则玉就做贼子。
萧吟话音方落,就听得一声怒喝。
“逆子!你给我住嘴!”
萧正从外头大步走来,边走边骂,“好好好!现下是彻底不将我这个爹放在眼里了!出来解手?人解到了十万八千里开外的杨家了?!”
萧正俨然已经怒极。
方才萧吟说是出去解手,结果人呢?去了近乎一炷香的功夫也不见得,那萧煦还在帮他左瞒又瞒,瞒不住了,派人一看,才发现人早就不见了!
怎能不气,他怎能不气?!
旁的时候他来寻他们都行,过年的时候也要出门?就是这样耐不住?!在家里吃个年夜饭的功夫人就没了影!
萧正气得不行,非要上门来抓他回去,结果一来就听到了萧吟说这样的话。
乱臣……贼子……
他说这样的话,他是何居心!
这话传出去,他是想要拉着他们萧家和杨家一起陪葬吗!
萧正再也忍不住,直接拿了一旁站着官兵的身上的剑,那人一时不察,竟就这样叫他夺了过去。
他直接将剑架在了萧吟的脖子上面,很快就有丝丝密密的血珠从脖颈上渗出。
他说,“你再说一遍,你有种再说这一遍这样的话!”
众人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跟了过来的萧煦忙上去拉劝起了萧正来。
“爹,父亲!则玉他不是故意说这些的,你冷静些啊!”
可是萧吟即便是被剑架了脖子,仍旧丝毫不动弹,不仅如此,却始终不愿意松口……
饶是下一刻,萧正将这剑刺了进去,他就是连眼睛恐怕都不会眨一下。
一旁的黄渠也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样的地步,本是来抓人的,结果人没抓成,还快要看到了萧正杀子。
他也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若萧正现在气头上真把萧吟杀了,事后回想起来,肯定会想起他这个罪魁祸首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现下还是不要继续待在这里才好。
他走到了萧正身边,对气在头上的萧正拱了拱手,说道:“我本意是想来抓人,但令子似同他们关系匪浅,既如此,看在萧大人的面上,那我便先回去了,叫他们过个好年便是。”
分明是他自己程序不正,现下竟说是看在萧正的面上。
萧正气在头上,哪里惯他,直接将剑往地上狠狠一摔,险些弹起砸到了黄渠。
黄渠赶紧往一旁躲去。
“不用说什么看在我的面上!你若有都察院的文书,早拿了人去!”
黄渠知道萧正生气,也不同他计较,只装模作样拍了拍衣上的雪,道:“好,文书我迟早拿来,他们的罪我迟早要定,只好心奉劝萧阁老一句,可莫要让那些乱臣贼子之流,毁了百年清誉!”
留下这杀人诛心的话语,黄渠转身便带着人离开了此处。
浩浩汤汤来,浩浩汤汤走,却将杨家搅得一团乱麻。
最麻烦的黄渠走了之后,萧正对萧吟骂道:“给我滚回家去!我尚且给你留点脸面!”
给他留点脸,不至于在杨家就要他难看。
萧正说罢,已经甩袖往外走去,萧煦也
来不及再和杨风生说什么,只能先追上他再劝两句,也跟走了出去。
听到萧正说的这话,萧吟也没有辩驳,从始至终都是低着头挨骂,那群人走后,院子里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杨水起看向了萧吟,他就那样站在那处,身上都像是蒙了一层灰,杨水起却忍不住担心。他回去之后,不知道会怎么样,不知道萧正又会怎么样对他。
还不待她多想什么,就见萧吟对她笑了一下,似是在让她不要担心。
这笑清清淡淡,却和他脖子上那抹刺眼的红形成了明显的对比,晃人心神。
杨水起忍不住出声道:“萧吟……”
可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他转身就已经往外去了。
大年夜的雪有些大,萧吟的背影就这样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逐渐消失。
*
萧吟被萧正抓了回去之后,就被带去了祠堂之中。
萧夫人一直都和陈锦梨等在家中,见萧正这样怒气冲冲回了家后,都吓了一跳。
她们赶去了祠堂之时,萧吟已经被罚跪在了外面的院子里头。
萧夫人扯着萧煦去问,“怎么了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萧煦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已经听得萧正的骂声从里屋传出。
“平日里头纵着你,倒将你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过年夜,你跑人家家里去做些什么?你这是上赶着赔钱!去便罢了,那黄渠去抓人,你拦着不让我能理解,但你竟敢说出那样的话来?!我看你就是想要弑君杀父!从前我只当你是在说顽笑,现如今看来竟还真是存了那样不干净的心思。若再不管你……我若再不管你,这个家真要叫你害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