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无能为力的情绪最是消解人的心性。
就连萧吟都会想,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样半死不活的过着,实在太累了。
他的意识有些时候逐渐开始涣散,可又时常会听到旁边的人同他说话,他便又清醒了一些,便又舍不得去死。
就这样,日复一日。
直到有一天,他过了很多天也再没有听见杨水起的声音,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直到今日,他才知道,她原来躲起来了。
他想要知道她躲去了哪里,想要知道她现在究竟还平安吗,他强忍着让手下的人去追寻她的踪迹的想法,因为一不小心可能就会惊动锦衣卫的人,到时候说不准还会害了她。
他想,她会回来的吧,等事情结束了之后,她会回来的吧,毕竟她的父兄还在京城中。
她总不会不要他们了。
可即便是如此想着,心中却生出了一股又一股的不安。
他安慰自己的那些话,在这股不安的情绪下彻底溃散。
该怎么办啊,他做这一切,可怎么还是弄不见了她。
怎么才能找回她来。
*
另一边,萧正和杨奕两人在萧正的书房之中面对面而坐。
光线照在他们的侧脸,一半明,一半暗。
想当初,两人是政敌,是朝堂之上的死对头,他们互相视为寇仇,可是现下,竟就这样面对面而坐,心平气和。
而且,萧正在见到杨奕还活着之时,不可遏制地松了一口气。
杨奕现下活着,于他们而言,是好事。
杨奕先开了口,他道:“萧阁老,别来无恙。”
萧正很快就开了口回道:“阁揆,别来无恙。”
杨奕微愣,似没想到萧正竟会如此称他。
可很快他就释然,他笑道:“以前你可从不认我这个阁揆啊。”
现下他成了景晖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成了流亡的罪人,却被他唤了一声阁揆。
萧正之前如何也迈不出心中的那道坎,在他眼中,世间一切非黑即白,而黑白之定义,也再浅显不过。
可是现下,历经这么些事情之后,他也看清楚明白了,再去纠结从前的事情也没什么必要了。
两人不再去说什么寒暄的话,杨奕直接步入正题。
他道:“近些时日京城不太平。”
他回来的路上,看着京城中遍布的锦衣卫便能窥见端倪。
可以见得,景晖帝现下是真的慌了。
只怕夜晚睡觉,也在想杨奕究竟去了何处。
杨奕道:“他很聪明,身为一个帝王,像他这么聪明的,确实不多见。”
景晖帝是聪明,若不聪明,能稳居幕后这么多年?但他也实在自私,饶有千等心机筹谋,也全于自己的私心。
杨奕意味不明道:“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聪明反被聪明误。”
萧正不解其意。
杨奕到了杯茶,抿了一口,而后缓缓道来。
“他凭什么敢去不理朝政,凭什么敢去将自己手上的权力下放到手下的人手中,自己心安理得当个甩手掌柜?他吃准了没人会威胁到他的地位,没有人能威胁他的皇权。司礼监之中有陈朝,内阁之中有你,有我,外头还有皇太子,各方势力交错纵横,在他的有意控制之下,相互制衡。我们掐来掐去,他在一旁坐观虎斗,自是坐享其成。只要平衡一日不破,他一日稳坐高台。”
“在他的预想之中,我身死,杨家覆灭,而后马上就会有宋河来顶替了我的位置,补上了我的空缺,继续清流同宋党的争斗,但他没有想到,我没有死,宋河也投奔了皇太子。他现下这样慌,是因为他已经清楚知道,一切都已经乱了,超出了他的控制。”
在景晖帝的白日梦中,所有人都臣服于他,所有人都不过是他手中的棋子,他们不应该有自己的私心和利益。
梦境被打破,真相被揭露。
他也已经再要维持不住这样的局面了。
杨奕的身影,已经无处不在地成了他眼中的恐慌画面。
杨奕将事情就这样简单剥析开来,萧正听后,久久不曾言语。
想明白了后,萧正道:“他自私无情在先,便怪不得旁人。那锦辞兄看,我们该如何。”
杨奕早在回京的漫长途中就已经有了成算,他对萧正道:“他不是怕天平失衡吗,那我们就让它彻底失衡罢了。”
将天平打歪,按照景晖帝那样重的疑心病来说,他自己也能将自己吓死。
萧正问道:“那该如何打破?”
杨奕道:“既然宋河已经投向了朱澄,现下只需将天平往他们那一边倾过去就行。”
事情已经如此明了,萧正也再明白不过,他道:“我懂了,让他害怕是吗。”
他明白了杨奕的意思,也知道后面该如何去做了。但他想起来杨风生现下还在皇宫中,有些担忧道:“但你家孩子被他抓去了,又该怎么办。”
他问他,“他们会对他下手吗。”
照杨奕对景晖帝的了解来说,他必然会,但他至少暂且来说,不会要了他的命,杨风生对他来说,暂且还有利用价值。
萧正又问,“那你的小女儿呢?她一个人在外面当真可以吗。”
杨奕也有些担心,但他还是故作轻松道:“能有什么事情,子陵手下养着的那些人,不是摆设,就算是锦衣卫的人真的寻到了他们……也能打个平手。”
杨奕说完这话,两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若真是被锦衣
卫的人找到了该怎么办呢。
杨奕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他说道:“她性格坚韧,便是一个人,也能扛过去的。”
杨水起虽然总是爱哭,但真碰到了什么事情,总会扛下去的。
*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到了晚上,月亮悄悄爬上了柳梢。
过去了十来日,杨水起身上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好了,除了左臂那处的伤,身上的地方几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在乡野之间,没什么顶好的药,不可避免还是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将来定会留下疤痕。
房间内,月光倾泻而入,桌上的烛火随窗户吹进来的风而不断晃动。
赵萍安在一旁为她拆下身上包着的纱布,一边道:“手还疼吗。”
杨水起摇了摇头,道:“现下好多了,应当也可以拆布了。”
赵萍安点了点头,将她身上其他地方的布匹拆了下来之后,就开始拆起了手上的纱布。
杨水起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任她动作。
赵萍安忍不住去看杨水起,就怕自己还是会弄疼了她。
烛火下,少女神色淡淡,面上不见痛色,只是眉眼之间,带着化不开的忧愁。
这几日杨水起一直都是这样的神情。
赵萍安看得都有些担心。
她想到了她先前所说的父兄的事情,又道:“京城那边不知是怎地了,最近还是有些守得严,你若要想回去找父兄,恐怕还是有些困难。”
“我不回去。”杨水起开口道。
她现在回不去。
她好不容易跑出来,肖春也因此而死,她不能回去。
想起肖春,杨水起道:“谢谢你,谢谢你肯去帮我捡她回来。”
前几日,杨水起告诉赵萍安她当初出事的地方,让她帮忙将肖春的尸体带回来,而后在此处下葬。
杨水起从袖口中拿出来一块金锭,当初她从山林中逃出来什么都没拿,就拿了钱。
毕竟这世道,没钱万万不行。
赵萍安叫她这举动吓到,没想到她直接掏了枚这东西出来。
她忙道:“我又不图你钱……你收回去。”
杨水起却执拗给她,她说,“真的谢谢你,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你,我只有这个了,你收下行吗。买棺材也要钱的,叫你娘亲、爷爷他们帮我垫下,我本就不好意思,也是你们帮我将人从那个地方带了回来,你收下吧,萍安。”
眼看赵萍安还想去推拒,杨水起马上又道:“你若觉着太多,那能求你再帮我一个忙吗。”
赵萍安闻此,道:“是何事?”
杨水起道:“我要写封诉状。”
赵萍安震惊,手上动作竟都顿了下。
她知道杨水起来路不明,知道她身份特殊,可从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说写诉状,饶是她再迟钝,她现下也已经猜到了她的身份。
小水……
在京城的父兄……
她不是传言中那个臭名昭著的杨水起又是谁。
陈萍安猜出她是杨水起,可是她和传闻之中说的根本就不一样,她分明一点都不讨厌。
她没有拆穿她,只是问她。
“你要控告谁。”
她写诉状是想控告谁。
山村夜晚寂静,灯火幽微,时暗时亮。
少女垂眸,一双黑瞳在烛火的照耀之下恍若珍珠,璀璨亮眼,杨水起声音柔和,却带着说不出得坚定,她说,
“我要控告圣天子。我写诉状,不向衙门,不向朝廷,我要向天下人,控告他的恶行。”
杨水起看着赵萍安道:“烦请你能帮帮我,将这份诉状,传出去,传去天下人的口中。”
不同于萧正的控诉,杨水起她要让景晖帝日日难宁,夜夜难寐,她要他一想起这份诉状就叫苦连天。
第六十九章
赵萍安拿来了纸砚递给她, 她还在道:“主君不正,可却人人不言。就该这样的,他这样的人, 凭什么什么好日子都叫他自己过了,就早该有人去说他了的。他顾着自己修仙,百姓子民倒是都不曾管,算什么主君。你写,写完了给我, 我想办法帮你散出去。”
她不知道杨水起要写些什么, 但她要做的事情,赵萍安若能帮,自然会帮。
杨水起接过了纸, 准备开始研墨, 却听陈萍安道:“我来帮你。”
杨水起的手顿了顿, 不过最后还是没有拒绝。
她接过了赵萍安递过来的笔,挽起衣袖, 开始着笔,她神色认真,眉眼专注, 握着笔迅速在纸张上写着什么。
赵萍安一边为她研磨, 一边看着她手上写的东西。
清秀的字迹,就如她这人一样。
“无官无名无家之人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古老子有言,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 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下, 侮之。”
意为,最高明的君上,民众只知他的存在;而次一等的君主,民众尊重他,赞颂他;再次一等的,民众害怕他;更次一等的,民众轻视他,侮辱他。
“私心以为,陛下在子民的心中,当为太上,毕竟民众只知。但下知有之,不因家国干净,不因万世太平,不因天下为公,更不因民众甘心臣服,只因陛下,一意玄修。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弃民于不顾。民众知之,却不敬之,不知陛下敢认太上乎?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反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早朝,纲纪驰矣。”
像景晖帝这样的帝王,只存在于世人的口中,在老子的论说中,他为最高明的主君,但他敢认下吗?凭他弃万民于不顾,凭他的厚颜无耻?
他敢去认吗。
“因私心而玩弄官吏,因私心而迫害天下之人,人人识锦衣卫却不识《大启律》。普天之下皆为主君之子,主君反弃天下子民不顾。”
“民脂民膏刮之不尽,宫中用度无所节制,土木大兴,生民受难,君不君,臣不臣。”
“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杨水起写字速度越来越快,挽着衣袖,一点又一点地将景晖帝的恶行写下,可不知眼中为何淌起了泪。
她有她的私心在,她笔下所写,是真实存在的事情,但她自己不曾见过,不曾经历过,她写这些,不过是为了煽动百姓们的情绪,让他们去控诉景晖帝。
她高高在上执笔落下,笔下却句句皆是别人的苦难。
但她没办法了。
她只能这样了。
杨奕、萧吟差点因此而死,她差点家破人亡,一切都差点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赵萍安被惊魄得久久不能言语,杨水起言辞太过激烈,不同于他们平日里头简单嘀咕抱怨,她字字锥心泣血,里头藏着说不清得情绪。
“是诉状,可却无名无姓……”赵萍安道。
杨水起擦了把不知何时掉下的泪,她道:“若这份诉状能流传出去,便是有名有姓。天下人的名,天下人的姓。”
她又道:“萍安,你要小心,一定要万分小心,切莫不能叫旁人见到东西是你散出去的。它要散出去,可切莫不能叫旁人知道。”
赵萍安知道此事的利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她道:“你放心吧,我一定小心。”
这东西是杀头的大罪,若是一不小心暴露,是要付出性命。
杨水起问她,“萍安,你怕吗,你若是怕,我自己想办法。”
赵萍安摇头,她看着杨水起道:“我不怕,我也讨厌他,讨厌死他了。当初我爹爹死了,就是因为治不好知府的病,叫他们活活打死了。我爷爷去敲登闻鼓,可也根本没用,狗皇帝说好了给他做主,转头就叫锦衣卫的人将他腿打断了。”
从前登闻鼓还是可以敲的,现下这登闻鼓便是连敲都不能敲了。
难怪,难怪先前杨水起总是听她在嘀咕景晖帝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