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因为此等缘故。
赵萍安道:“你放心吧,我会小心的。这事就由我来吧,就当是去为我爹爹还有爷爷讨个公道。”
*
杨水起写的这篇诉状果真马上传播开来,
她言辞激烈恳切,字字句句丝毫不为强权所困,就几句话说出了天下人的心声。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他们早就对景晖帝有所微言,可是从前他们说不出口,即便是说也不知道是该如何去说。
有人帮他们说出来了,有人去帮他们说出来了这句话。
诉状不只是百姓之中散播,不过三日,就连带着京城的达官显贵也马上知道了这纸诉状。
又不过几日,马上就传到了当事人景晖帝的耳中。
诉状正文并无人能见,他们也都是口口相传,而后被人誊写下来,写下来之后,又再传出去。
从前没有人敢去说这样的话,这篇诉状来得突然,而且是在景晖帝在高度恐慌之中,竟传出了这样的话,让他精神几乎有些崩溃涣散。
陈朝在一旁拿着纸,念着诉状的内容。
“谓长生可得,而弃民于不顾……”
“不知陛下敢认太上乎?”
“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一句一句的话砸进了景晖帝的耳中,陈朝越是念,额上冷汗冒得便越是厉害,到了最后,就连拿着纸张的手都在止不住颤动。
他悄悄地觑景晖帝的神色,只见他已经被气得止不住发抖,牙关紧咬,脸部肌肉都在震颤。
他一把掀翻了桌子,怒吼道:“反了天了!反了天了!”
风从殿外吹进,他的道袍和白须随着风晃荡。
他若一头年老无力的雄狮,发出了最后的嘶吼。
他要他们通通去死,他要他们通通去死!
谁都不肯叫他安生,一个两个,谁都不肯叫他安生!
景晖帝走下了高台,险些踉跄摔倒,好在陈朝赶紧奔上前扶住了他。
景晖帝扯着陈朝的衣领,目眦尽裂,他道:“找,叫锦衣卫的人去找,给朕去找找看,究竟是哪个,哪个无父无君的人说了这样的话来!”
他是他的君父,他怎么敢去说这样的话?他怎么敢去说这样的话来!他要抓到他,他要将他千刀万剐。
景晖帝受不住这打击,脑中已经开始晕眩,一直不断地回想着那句,“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竟被气得猛吐了口血,他不管不顾,拂袖擦去,可眼中生生流出了泪来,他还扯着陈朝不断道:“有人要害朕,是不是杨奕,是不是他想要去报复朕!……”
景晖帝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哭,他当上皇帝之后,从来没有这般失态过,他擦了把眼泪鼻涕,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他又问陈朝道:“你说会不会是皇太子,他是不是已经等不及?!”
陈朝大惊,百思不得其解,这景晖帝,怎么就疑心到了朱澄头上去。
莫不是真疯了?
陈朝道:“皇上何出此言啊!”
景晖帝道:“别以为朕不知道,别以为朕是傻子,近些时日,宋河往他哪里跑,萧正也往他那里跑,萧正还为了他,为了他敢去同朕做对!怎么?朕还没死呢,一个两个就当朕已经死透了呢。”
陈朝道:“皇上呐,萧阁老那事,是因为先前我们带着人查了他们家,他心里头不爽利才闹了脾气,这事同殿下沾不了干系啊。”
谁知道景晖帝闻此,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叫生气,他失望地看着陈朝道:“好好好,现下就是连你也在为他说话是吗?”
他们越是替他说话,景晖帝的疑心便更重,他的大太监,跟了他几十年的心腹,竟也要去为朱澄说话。
陈朝知道,景晖帝现下已经彻底到了草木皆兵的状态,谁说什么都不好使,越说,他越气,到时候说多错多,还要惹得引火烧身的下场。
他识趣地没有再提朱澄,只是道:“我现在就马上去查,这诉状究竟是出自谁手。”
说罢,便在景晖帝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退了出去,留他一人在殿内生闷气。
出门之后,陈朝去让人唤来了汪禹,彼时汪禹正在往旁的锦衣卫口中打听杨水起下落一事。
他问道:“先前不是听说沉章他们被派去寻杨水起了吗?现下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回来?”
沉章官居千户,算起来比汪禹还要高上一阶,这回便是他带了十余人去寻的杨水起。
旁的那人听到汪禹问话,只道:“谁晓得呢,老祖宗那头都快叫急死了,平日里头他最是稳重的,也不至于说这么些时日也不曾传信,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出事?能出什么事情。
汪禹闻此,心下不由一跳,但面上却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来。
但还不不待两人多说些什么,就听得外面有人来喊汪禹,说是陈朝有事寻他。
汪禹也没能再继续在这件事情上面打听下去,转身出了门。
被人带去了一间屋子,陈朝已经在里头等着,此刻正阖着眼在休息。
听到门口的动静之后,他淡淡开口,声音带着几分疲惫。
“来给我捏捏肩吧。”
一天到晚,哪里都是事情,陈朝身累,心更累。
汪禹也没有片刻犹疑,马上走到了他的身后,而后不说就给他捏起了肩来。
他的力道劲挺,却也不会过重而按痛了陈朝,不过两三下,就叫他觉得浑身的筋骨都舒展了开来。
他叹道:“手下的几个人,独独你叫我最舒心。沉章那个不顶用的,让他去抓个人,便是现下都没有丝毫消息传回来,不知道是在做些什么,光是想想我这火气都止不住。”
虽然陈朝话里话外都是对汪禹的满意,但他也没有恃宠而骄,只是谦道:“许是他忙着事情,来不及传信罢了。”
其实汪禹猜到,依照沉章的性子来说,若是追不到人恐怕也会写信,如此了无音讯,除非是遭遇不测……不过他自然没有将这话同陈朝去说,而是瞒了下去。
陈朝只冷冷哼哧一声,“忙?忙成什么样就连传信的功夫也没有。罢,不说他了,说他我都堵得慌,一个两个净是叫人不省心。”
这边手下的人抓不回人来,那边景晖帝又日日发疯,谁能受得了。
汪禹听他这样说,也没有再开口说些什么。
又替他按揉了会肩膀之后,陈朝终于开口说明唤他来的用意。
他缓声道:“你去给我查查,究竟是哪一个不要命的写了那些毁谤圣上的话,抓回来,皇上要他的命。”
*
这边,杨奕几人坐在堂屋中议事,萧煦、萧吟都在,而萧正这会又跑去了东宫。
这些时日,他一直往朱澄那头跑,难得在他面前低伏做小,哄得他很是受用。
朱澄以为,人心向背,看来真的是他的父皇做的太不像话了,所以众人择明君,现下投奔于他才是常理。
他还丝毫没有发觉事情的不对劲。
堂屋中,萧煦同萧吟坐在一起,萧煦对坐在对面的杨奕问道:“伯父可曾听闻了近日突起,控诉皇上的诉状?”
杨奕自也已经听闻了此事,这份诉状起得如此突然,一下便席卷了京城之中,谁人不识?谁人不知?
这份诉状如平地惊雷,景晖帝现下敏感多疑,锦衣卫四处搜寻,人人自危,可是却是在这样的时候,竟有这样的东西出来。
景晖帝撑得住?只怕午夜梦回之时也都会想起那
句“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杨奕想了想,只不明不白地吐出来了两个字,他道:“快了。”
照着这样的情形下去,不多久,景晖帝或许就能自己将自己气死。
但还不够。
若是将来朱澄上位,还是会重蹈覆辙……
萧煦道:“也不知是何人写下了这样的东西,虽说没有名没有姓,可这样的胆魄,已经是十分难得。若人人都能去说这样的话……哎……”
萧煦叹了口气。
若人人能说这样的话……可惜人人不言。
听到萧煦这样的话,杨奕又想起了那篇诉状,他又去拿来了那纸诉状,细细看了一遍。
或许又真是因为父女之感。
杨奕现下越是看,心中便越是觉着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曾看过杨水起写过的策论,不同于她这个人平日看起来的模样,柔顺明媚,纸笔之间,她条理清晰,但言辞也总是过于激烈,杨奕曾告诉她说,
“不要这般激进,要以理服人。”
可那时候杨水起回他,“我虽疾言,虽令色,可难道没有理吗?”
她不觉得自己没有理,她也改不了这个毛病。
她写着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笔下文字却又如此暴烈。
这偏诉状特色太过明显,虽杨奕没有看到最初的正本,没能看到杨水起的字,但还是一下子就想到了她。
一旁的萧吟也在沉思,他是看过杨水起的策论的。
也知道她的风格笔法。
现下显然也起了疑心。
他从堂屋这里回到了常庆院之后,马上就对手下的人道:“你们去找,这篇诉状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若能有最原始的正本,也行。”
这诉状传了千遍百遍,从哪去寻正本?
即便无从下手,但他们还是应下,而后离开。
他们来来去去,而萧吟的视线从始至终都落在墙上挂着一副字帖上。
“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是杨水起送给他的。
萧吟的手指不自觉拢紧。
杨水起,会是你吗。
会是她写的吗?
可若真的是她,她是经历了些什么,才又会写下这样如泣如诉的诉状。
第七十章
严寒褪去,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很快就进了初春时节。
初春多雨,小雨淅淅沥沥连着也下了个十来日, 春日的空气迷迷蒙蒙,将人的眉眼都染上了几分水气,好在这日终于出了晴日,圆日挂在天空,十分耀眼明媚。
杨水起同赵萍安两人正在院中晒着药草, 连日的阴雨天让草药都快生出了霉气。
赵萍安对站在架子对面的杨水起说道:“你那封诉状, 果真流传开来,大街小巷,现下无人不识此书, 想来也已经传到了宫里头去, 能叫那人气得半死。”
就连赵萍安先前也没想到竟真能有这样的成效。
他不是爱修道吗。
不知现下是否还修得下去。
杨水起应道:“他太过分了, 若流传不出去,才是不像话。”
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并非是夸张玩笑话,此诉状能流传出去,确是在杨水起的意料之中, 可怕也只怕景晖帝气在头上, 到时候发动锦衣卫的人不择手段也要找到那个始作俑者。
他实在是太过小心眼,一句怨言听不得,一句直言听不得, 现下不气得口喷鲜血那才是不叫正常。
杨水起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赵萍安还有她的母亲待她都十分照顾。那回受了那样重的伤, 现下面色竟已十分红润。
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药草的气息沁入了鼻中, 竟带着一股莫名的叫人安心的味道。
杨水起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晴日,思绪开始飘散。
她想,若待事情平息下来,往后就这样吧,他们一家人,就搬到小屋子里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一生。
可现下就是这样的愿望,看来也实在是奢求。
就在她走神之时,大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到了一边来,她手上也抱着一堆药草,显然是方从屋子里头搬出来的,见杨水起在发呆,她笑着问她,“小水,想些什么呢?今个儿中午想吃些什么,婶婶给你做。”
大娘心地良善,初次见到杨水起的时候她如此可怜,心中难免对她多为怜惜,况她嘴甜懂事,生得又颇为讨喜,而后更对她照顾有加。
赵萍安在一旁听到这话只道:“娘,你太偏心了,怎只顾着小水,不见得问我。”
杨水起在一旁笑着回她,“麻烦王婶了,以往都是婶婶给我煮饭,现下我伤好了,我来也使得的。”
大娘姓王,平日里头旁人都唤她王大娘。
“你会做饭?”两人看向了杨水起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惊讶。
看不出她竟会做饭。
杨水起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了院门口那处传来了一道声响。
“嗐,我的老嫂嫂,你原个是在这啊!前头四处寻你不得,不曾想着是在这处晒药,难怪嘞!”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往院门口看去,就见一穿着鲜艳的中年妇女往里头走来,日光照眼,她头上的银簪尤其刺眼。
见到人来,王大娘放下了手上的东西,迎了上去。
“你今日倒得空了寻我了?前些个时日人影也不见得,难为你上门来。”
“这不是下雨嘛,没得机会出门……”
那边两人就这样扯在一起寒暄了起来,赵萍安扯了杨水起到一旁低声介绍道:“这是我娘那边的远亲,当初凑巧同我娘嫁到了一个地方进来,她的丈夫是当地镇上的知县,平日里头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扯着我娘说话。”
原是这层干系,难怪听着这般热络。
这知县夫人看着也颇为明朗,一看便也知道不大是穷苦人家出身。
王大娘同她说着说着,也不知怎地是说到了杨水起来,那知县夫人一眼便瞧到了在一旁站着的她,哑然道:“竟有这般标致的姑娘……老嫂嫂,你家里头有这样的好姑娘,怎一句话都不曾透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