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倒地的人越来越多,打斗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锦衣卫的人已经逐渐死完,可他们家的暗卫,也已经没有人再活着了。
杨风生让他们用命护着她,他们便果真死也要跟他们同归于尽。
杨水起和肖春缩在一旁,互相依偎,肖春已经吓得哭了出来。
杨水起已经来不及哭,她要赶紧收拾行囊,要赶紧带着肖春离开这里,血腥味太重,会吸引来林中的野禽。
她要带着她离开。
杨水起起身,即便吓得手脚发抖,却还是摸爬着去了已经开裂了的马车旁,在一片残骸之中寻找行囊。
然而她背对着这些尸体,却不知道身后潜藏的杀机。
就在杨水起的身后,竟还有一锦衣卫没有死透,悄声摸爬着到了杨水起的身后。
陈朝对他们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实在带不回杨水起,那便杀了她。
在他拿着手上的剑要往杨水起身上刺去之时,一旁的肖春察觉到了端倪,一边大喊“小姐小心!”,一边飞扑了过来,将那锦衣卫堪堪扑倒在地。
杨水起反应过来,这是有人没有死透!
她马上拿起了地上的剑就要去补刀。
可是一切根本就来不及,那锦衣卫眼看事情没有办成,气急败坏,拿起了剑就往压在自己身上的肖春背上刺去。
肖春不敌,背部霎时之间就被捅了个血窟窿出来,炸出了鲜血。
刀剑刺破血肉的声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杨水起拿剑的动作一顿,就被眼前的场景刺痛了眼。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大脑一片空白,只凭借着本能,将肖春从那人的身上拉下,再将剑刺入他的心脏。
直待他彻底没了气息。
她下手狠厉,鲜血迸射,飞溅到了她的脸上。
星星点点的血迹漫在她的脸上,月光下,醒如鬼魅。
一切发生得都太快了,从肖春中剑,到她杀人,不过眨眼之间,杨水起手上拿着剑,看着那具尸体,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直到旁边传来了肖春微弱的声音。
“小姐……小姐……”
杨水起听到了这个声音,终于有了反应。
她已经直不起身,也站不起来,最后手脚并用,爬到了肖春的身边,指甲缝里尽是污泥。
那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还是在这一刻掉了下来。
她借着惨淡的月光,看到肖春躺在她的怀里流着眼泪。
她想,肖春一向很怕疼,她现在一定疼死了吧。
她想要去捂着肖春身上的血洞,不让她再流血,可是天太黑了,她看不清,她不知道肖春身上的血洞在哪里。
她有些无措地哭道:“肖春,你哪里疼,你告诉我好不好……”
肖春也疼得淌泪,她感觉自己越来越喘不上来气了,她知道,或许自己今夜不能和杨水起一起走出这片山林了。
她伸出手想要摸杨水起的脸,杨水起握住了她的手贴到了自己的脸上。
只听肖春道: “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想要一直跟着小姐的。”
在肖春的计划之中,她是要和杨水起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可是她现下,好像没办法做到了。
杨水起的泪珠砸在肖春的脸上,砸得她生疼,就比被剑刺了还要痛。
她说,“小姐……你不要哭了,你一哭,我心里头也难受……”
杨水起一直在哭,泪水根本就止不住,她道:“肖春,你等等行吗,你就等一等,我们去看医师,会好的,你撑一撑行吗……”
肖春根本撑不到离开这里,也根本撑不到杨水起去找医师。
她喉中发出了一阵苦笑,没有力气回话,她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中掏出了个钱袋。
是杨水起除夕那日给她的压胜钱。
她说,“小姐说,压胜钱是用来给福气的,而后,我便一直将它带在身上了。”
杨水起拿过了肖春手上的钱袋子,哭得更叫厉害。
有福气吗?根本就是假话,她什么福气也没有给她!还害得她也没了命。
杨水起抱着肖春,一直摇头,似还不肯接受,“不要这样肖春,你不要只留我一个人,你不可以这样对我。有福气的,你会有福气的……”
肖春却对她说。
“肖春最大的福气,就是小姐活着。”
肖春再没有了气力,还是在杨水起的怀中一点一点没了气息。
她还是活不下去。
杨水起抱着她渐渐发冷的尸体大哭。
夜幕淡薄,一片血海之中,杨水起的哭声格外绝望。
她最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这片山林,她如行尸走肉,走了一整夜,期间甚至因为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了一匹孤狼。
她用她身上的剑,和它拼命。她没有死在锦衣卫的手上,却差点死在了这匹孤狼的口中。
好在,她运气还算不错,在被咬得遍体鳞伤之后,她还是赢了它。
几次三番,她都要撑不住,要走不下去,身上的疼痛和肖春的死让她已经心力交瘁,她差点就要走不出那片山林。
可是她想起肖春说,最大的福气,是小姐活着。
这一夜,是杨水起第一次杀人,也是在这一夜,她彻底失去了肖春。
彻彻底底。
那日之后,追踪她的锦衣卫和暗卫同归于尽之后,也再没有人能知道杨水起的下落。
她一个人,拖着残破的身躯走出了山林,一路往北,往京城的方向走。
她走了整整一个日夜,饿了渴了就捡果子吃,拖着浑身是血的身体,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
终于在路过一个村落,她碰到了一个医馆,她去医馆里面治伤,治身上被那匹恶狼撕咬出来的伤。
医馆的大夫是个上了年岁的老者,是个跛脚大夫,他让他的儿媳先带杨水起去擦干净身子再治病。
因着她身上的血腥气实在有些臭了。
帮她擦身子的大娘,看到了她身上的伤,被惊了一跳,她不知道一个姑娘,是怎么挨得下这样的痛。
她道:“小姑娘,你这是怎伤成了这样?你这……我都不敢碰你啊,而且,你这样子往后定是要留疤的啊……怎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爱惜……
面对孤狼,它想将她当做垫食之物,她该如何去同它相争,她又该怎么去爱惜自己的身体。
救世主不会从天而降,她只能自己救自己。
杨水起实在疲惫,几乎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也没再有力气去回答大娘的话。
直到巾帕擦到了她的身上,疼痛才让她清醒了一些。
即便大娘的动作再如何轻柔,可巾帕抚过伤口,不可避免地翻动了血肉,分明是冬季,杨水起痛得满头都在冒着冷汗。
擦完了身,她觉着自己半条命也去了。
大娘给她找了身干净的衣裳穿上,杨水起躺在床上,双目无神。
大娘见她手上一直攥着东西,问她要不要放在旁边先,杨水起摇了摇头,她说,那是她亲人的遗物。
大娘闻此,也叹了口气,口中不停道:“造孽,造孽啊。”
她走后,很快就有大夫来了,是个女子。
杨水起见到,眼中浮现了片刻的错愕。
世间行医者,多为男子,少见女子。
因女子想要成为一个医师,比一个男子要走得路,要难得多。
那女医师捕捉到了杨水起眼中的困惑,她道:“若你不愿意让我看,或者说怕我看不好的话,我可以出去。”
杨水起马上唤住了她,她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女医师顿住了步,看杨水起眼中确没有此意,最后还是留下来了。
她一边放下药箱,一边去问,“你不是这个意思,又为何要那样看我。”
杨水起看着她,如实道:“我方才只是在想,当个女医师会很累吧。”
女子动作微顿,似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的话。
她是第一个问她这个问题的病患。
以往她给人治病之时,他们见到她之后说的话只有:“女子如何行医?我不要女医师。”
两句话,句句瞧不起她。
杨水起是第一个说她会很累的人。
她这突如其来的话反倒叫人有些无措。
女子掀起她的衣袖,观察伤势。
饶是有了心里准备却还是被骇住。
“方才我娘说你伤得吓人,本以为是她心软,看不得血腥的东西,倒没想到这次竟没夸大其词。”
她看着杨水起,手指指向了她左手小臂上一处已经发烂的伤口,淡淡道:“这处得剜了,肉都被扯烂了,不剜得话,有风险。”
“什么风险?”杨水起问道。
“生了腐肉若是不剜,你要是倒霉些,一只手都别想要了。”女医师顿了顿,又道:“但我看你这人,运气应当不大好,所以还是剜了比较好。”
运气好些,也不能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
她本以为,杨水起看着嫩生生的,应当是哪家的贵族小姐,听到这话,恐怕会被吓得不行,总是要掉几滴眼泪,说些什么不愿意的话。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她就只是见她皱了皱眉,而后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的气运确实不大好,你还是剜掉吧。”
女子微愣,看向躺在床上的杨水起,眼中终于带了几分正色。
良久,她转身出门,喊来了方才的大娘打下手,而后又从自己的药箱之中拿出了一套刀具。
她从中抽了一把刀出来,将它放在火上烤炙,而后又对大娘道:“娘,给她嘴巴里头塞块布。”
大娘依言动作。
女子看刀尖隐隐泛起红光,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走了杨水起的身边,她道:“会很疼,忍着些。”
杨水起咬着布,听到女子的话点了点头,便闭上了眼,将头扭到了床里面,不再去看外面。
刀才碰到腐肉,便是一阵钻心之痛。不过那么一瞬,杨水起的眼中便涌上了泪。
泪水不可遏制夺眶而出。
她不想哭的,可是实在是太疼了。
她本以为被那匹恶狼撕咬的时候,已经很疼,可不曾想到,现在剜肉,更疼。
杨水起痛得想要打滚,可是身体被一旁的大娘死死按住,喊叫嘶吼声也全被这一条帕子吞没。
痛,太痛了。
这不是人间,分明是地狱。
可是她掉着眼泪受苦受痛之时,却还在想,即便是十八层地狱,她也要爬上去。
她的父兄还在等她团聚。
萧吟也还不曾醒来。
她想回去看他们,她还想回去。
第六十七章
“你方才不是问我说, 当女医师是不是很累。”这时,一旁的女子忽然开口说话了,她对杨水起说道。
不期望杨水起能回答她, 她自顾自答道:“确实很累。我爹死的早,当初给官老爷治病,一下子没有治好,就叫人活活打死了。我娘就我一个孩子,我爷爷也就我一个孙女。他后继无人, 我又想要学医, 便喊他教我了。”
“累吗,确实累的。这世道,没人瞧得起女人, 更没人瞧得起女大夫。我差他们哪里了?可是别的人一看我是个女子, 便觉着我没用, 我不靠谱。”
“我要比他们更厉害,比他们懂得更多, 才能跟他们能有相提并论的机会。凭什么,我不服气。”
她这些年的不易,在她的口中却只有寥寥几语。
她就连怎么诉说自己的不辛苦好像都不知道, 因为世人说她的话, 好像都言之有理,错得好像真的是她一样。
“又或许他们说的对,我真的不应当行医呢?”
不知道, 她不知道。
她说这些,本意是想要分散杨水起的注意力。
说话之间, 她手上的动作也已经好了。
杨水起拿掉了口中咬着的帕子,她已经累得脱力, 眼神都已经开始涣散,可她还是试图看着女子,她对她道:“不,没有什么该不该,你很厉害,姑娘,你真的很厉害。”
杨水起并非是在恭维,她是发自心底说了这话。
能面不改色地去剜肉,还能边剜肉边说这些话,天生的当医师的料子。
待说完了这话,杨水起终忍不住昏了过去。
但一旁那女子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话,看向了大娘,她说,“娘,她说我厉害……说我好厉害。”
杨水起是第一个说这些话的人。
*
杨水起再醒来的时候,身上的伤已经被处理得差不多干净了,整个人的精气神也已经好了许多。
这些时日,一直都是那个女医师亲自照顾着她。
傍晚。
杨水起被她扶了起来,靠坐在床头,她正拿着汤匙喂她喝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