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一块石子轻然又准确落在她脚边。
陆乘风敛下眉,遮住所有晦暗情绪,片刻之后退出拱门往后走去,她过了一道庭院,跟在那人几步开外,很快停在一处偏僻树下。
树下站着一人,听到动静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儒雅却含带笑意的脸:“乘风丫头。”
陆乘风目光也染着笑意,走到人跟前,神色放松,说:“胡伯伯。”
胡荣上下打量一眼,满意点头道:“多年不见,小丫头又长高了。”
陆乘风说:“胡伯伯近日可安好?您为陆家之事挨了圣罚,乘风出乐坊司后一直想去胡府拜见您,又怕给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才一直未去。”
胡荣摆手道:“无妨,你如今既在谢府安好,我也便放心了。”
二人并肩站在树下,胡荣说道:“上次与你见面已是三年之前,没想到再见面却是这般光景,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陆兄……他……他怎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陆乘风神色看不出情绪,说:“那时我不在军中,娘给我定了门亲事,薛家不远万里从燕京赶来,娘不放我走……当时若是我在……”
胡荣静聆下文。
话至嘴边,陆乘风却是轻声一叹,说:“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了,提来无益。”
胡荣理解她不想提起伤心之事,轻点着头,须臾道:“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陆乘风目光落在远处某一处,说:“我已让谢九霄助我脱奴籍,我会寻机会出谢家,回肃北去。”
回肃北?
胡荣沉思片刻,说:“你莫不是怀疑此事有疑?”
陆乘风摇头:“胡伯伯,我不知道我爹是否真的通敌,平庸关卡是肃北极为重要的一道关卡,除了我爹的令外谁也打开不了,可它却在两军交战之际开了……”
陆乘风闭了闭眼,将那些汹涌至喉间的情绪压回去,语气沉了几分:“可我不信我爹会做这种事!最重要的一点,我爹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做,他已是肃北五城之主,万人之上,通敌能给陆家带来什么好处?只有无尽的祸端。”
胡荣点头:“确实,我也曾反复思量过此事,只是苦于陆家如今骂名,我空口无凭只得作罢。”
陆乘风笑了笑,看向胡荣,说:“胡伯伯,乘风谢您不畏艰辛替陆家求情,乘风铭记在心,时时不敢忘却。”
胡荣却道:“小丫头,我替陆家求情,可不是要你记什么恩德,只是想着陆家能留下一丝血脉,也算对得起我与陆兄的交情。”
陆乘风颔首不语。
胡荣说:“你既已有打算,那便一步一步来,若是有需要你胡伯伯帮忙的,便来胡府寻我。”
陆乘风揖手恭顺,说:“乘风谨记,您老也要多保重身体。”
第18章 犬吠
陆乘风目送胡荣走后,独自返回拱门旁,还未走到地方,一人从左侧廊下走出,见到黑夜中的人,眯了眯眼,似乎在疑惑:“你是何人?这是樊家内院,谁带你进来的?”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陆乘风霎时认出来人,她微微垂目,一副惶然模样,低着声说:“回公子,我是谢府奴婢,随谢大人来赴宴,一时走迷了路。”
樊士舟阴郁着脸,说:“谢府奴婢?谁跟前的?腰牌拿来给我看看!”
陆乘风说:“公子恕罪,奴婢没有腰牌。”
樊士舟心情本就不佳,逮着人不依饶,说:“没有腰牌也敢称谢府奴婢?今夜能带出门的都是贴身近卫,你是打哪冒充的?”
陆乘风说:“我是小少爷跟前的。”
“谢岑?”樊士舟皱眉:“谢岑跟前从来没有女……”
谢岑?
陆乘风还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樊士舟似想起什么,眯了眯眼,神情含过一丝了然,问道:“你是陆乘风?”
陆乘风垂眼不答。
樊士舟看她默认,讽刺笑了两声,说:“谢岑怎么想的,怎会将你这样的收进园中?怕不是脑子进水吧?”
陆乘风毫无波动,只道:“樊公子,奴婢能离开了吗?离得太久少爷该找我了。”
她不想跟樊士舟浪费口舌,说罢绕过人就要走,樊士舟却往后退两步拦住人,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哎别走啊……陆乘风,你这脸……”
樊士舟打量着她,离得近了也才看清这张脸,语气疑惑:“这么丑?谢岑什么眼光?怎会看上你这样的丑八怪?你会伺候人?”
陆乘风面色冷了几分,说:“樊公子,你自重!”
樊士舟一乐,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说:“我自重?陆乘风你该不会还以为这是从前吧?你现在什么身份,敢这么跟我说话!”
陆乘风侧目看他,未语。
樊士舟神色略显几分轻浮,说:“你长得这般难看,谢岑还将你留在身边,看来床笫有什么过人之处,啧……谢岑这小子,年纪不大,玩得倒是挺野……说实话他不行吧,哪有爷我……”
陆乘风忽然皱眉打断说:“你这样的,大夫来瞧过吗?”
樊士舟说:“什么?”
陆乘风道:“我问你大夫有没有给你诊治过。”
樊士舟说:“好好的给我诊什么脉?”
陆乘风讥讽一笑:“自然是看脑子。”
樊士舟竖眉:“你骂我?”
“骂你怎么了?”身后悠悠传来一道声音,谢九霄自拱门缓步走来,神情阴翳,扫了陆乘风一眼,说:“樊士舟,今晚宴席上饭没你的份?跑去茅厕咽大粪了?”
陆乘风没料到谢九霄是会说出这等话的人,惊了一下,抬眼看去。
樊士舟憋着一张脸,有些不悦:“谢岑,你能耐!哼……还不是仗着谢家的权势旁人才怕你!”
“说你蠢你还真是不跟我客气啊,这燕京不论门第论什么?论才学?”谢九霄嗤笑一声,嫌弃瞥了他一眼:“我到现在还记得你上一次作诗时的蠢样,你往后还是莫要兴致大发了,不然又得被燕京百姓笑上三天三夜。”
谢九霄话音顿了顿,接着道:“若论长相,我这张脸可比你那张好看多了,要论武功,要不我们现在就来比试比试谁厉害?”
樊士舟似乎极为警惕,朝后一退:“你想干嘛!我告诉你这可是樊府!你要是敢乱来……我……我可不怕你!”
谢九霄见他滑稽动作,说:“放心,我不打你。”
他说着朝陆乘风站的方向走来,樊士舟稍微放松了警惕,又觉得有些丢面,只能不服气冷哼一声。
冷不丁一脚踹来,樊士舟没料到谢岑会突然动作,被踢个正着,哎哟一声四仰八面摔出去。
樊士舟扶着腰怒瞪着人爬起来:“谢岑你敢打我!”
谢九霄不屑道:“小爷打得就是你!你是什么东西也配长嘴?敢对我的人嘴里不干不净!要不是看在你爹面子上,我今夜定把你舌头拔断,把你那玩意割了丢到河里喂王八!樊家没有镜子总有尿吧,撒泡尿照照自己。”
樊士舟被他一番话夹枪带棒说得火气直冒,脑子就跟充血似的,什么身份地位都顾不上:“你欺人太甚!”
樊士舟直朝人不管不顾冲过来,谢九霄眸光微闪,一抹狠意一闪而过,还未等他动手,樊士舟已经被人一脚踹飞得比刚刚更远。
他的身体在地上滑了一段距离,撞到庭院中栅栏旁,呼啦啦倒了一片砸在他身上,樊士舟脸色扭曲痛苦,被这一脚踹得喘不上气直捂胸口。
陆乘风掸了掸衣裙,神情淡淡站在谢九霄身侧。
谢九霄不确定她这一脚有没有夹杂个人情绪在里头,但她总不会将人一脚踹死,遂也懒得理会地上痛苦哀嚎爬不起来的樊士舟,说:“走了。”
谢九霄带着人,过了拱门后直穿过走廊后出了樊府。
夜色正浓,凉意渐深。
谢九霄率先上了马车,陆乘风刚坐上车头,却听得里面传来一道声音:“进来,我有话问你。”
陆乘风掀帘入内,在一侧坐下:“少爷。”
谢九霄看来一眼,说:“我来之前为什么不动手?”
陆乘风垂目,说:“我是个奴婢,不敢生事。”
“谁说你是奴婢!”谢九霄有些不悦:“你……”
这个你之后,谢九霄脑袋卡了一好会,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神情纠结。
陆乘风未抬头,自然不察他脸上神色,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九霄哼了一声:“下次再遇见这种事直接动手!本少爷给你撑腰,我看哪个不开眼的敢动你!”
小孩心性。
陆乘风心头微软,面色隐露感激,说:“多谢少爷。”
她恭恭敬敬坐在一侧,微垂着眼,谢九霄仗着人看不见,目光落在她身上,隐含探究、好奇……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片刻之后,谢九霄说:“就在车里吧,夜露重。”
陆乘风点了下头。
须臾,他又补充道:“……你是姑娘家,若是着了凉谁来服侍我。”
陆乘风说:“是。”
陆乘风转过去,脸对着车门。
谢九霄心头莫名一股懊恼,略微烦躁,想了想,还是没再说什么。
走了一段路后,马车停下。
陆乘风心头盘算着应该还未到府,不知车为何停了,挑开一条缝,却见车夫从一间气派恢宏的酒楼门口提着两个食盒回来,唤了一声少爷后,掀开车帘一角,将食盒递入内。
陆乘风接过,看着两个大食盒,暗想道:“难道谢九霄在宴席上没吃饱?”
提着食盒一路回到沁园,十三还未睡下,正候在门口,一见到二人便上前来,说:“少爷,你们回来了。”
十三接过陆乘风手中的食盒,低头看了一眼,说:“嗬,这不是万宝斋的饭菜嘛,少爷你不是去樊家赴宴吗,怎的还带外食回来?”
谢九霄跨进屋内,说:“她的。”
陆乘风步子一顿,跟着入内。
“原来是给乘风的。”十三笑着,转头对陆乘风说:“乘风,万宝斋素菜做得一绝,尝一尝。”
十三今日看着心情甚好,勤快的将两大食盒菜肴一一端出,又备来空碗,看着也要一块吃,陆乘风被他这么一番动静弄得只好坐下,接过筷夹了道菜,入口脆甜,像是菜又不像菜。
十三询说:“怎么样?是不是还不错?”
陆乘风点头:“第一次吃,跟肃北口味有些不同。”
十三说:“肃北口味偏重,燕京老字号的菜肴都做得清淡,讲究的就是一个色香味。”
陆乘风微微一笑不语,低头吃饭。
谢九霄已换过一身常袍,也在桌旁坐下,十三诧异抬头:“少爷你不是吃过了吗?”
谢九霄说:“就不许我没吃饱?”
“许许许。”十三答得飞快:“反正买了这么多我们两人也吃不完。”
谢九霄轻哼一声,说:“谁说准许你吃了。”
十三笑说:“少爷,我可没吃,我这不是在试菜嘛。”
谢九霄被他这番移花接木的言论逗得一笑,说:“吃你的吧。”
第19章 腰牌
樊捷任礼部尚书后,侍郎一职空了出来,六日后吏部颁布了新任礼部侍郎。
城东一处宅院内,园中盆景枝丫鲜嫩,陆乘风坐在树下石椅上喝着茶,这所宅院不大,却高墙红瓦将一切遮得严实。
五月已至中旬,日光炎热。
哪怕无人,青枫也站得挺直,说:“新上任的这位礼部侍郎颇有来头,是晋西谈家二子,谈家是晋西闻名的商贾大家,长子谈斗接任谈家生意以来风生水起,而这位二子谈程颐,就更声名远扬了。”
陆乘风撇着茶沫,说:“确实闻名,我曾听营中士兵闲暇时谈论起此人。”
青枫沉吟一瞬,道:“谈程颐是嫡二子,自小便才学出众,他是明兴十八年的探花,这自古探花郎样貌必定千里挑一,这位也不例外。谈程颐入仕五年一直在翰林院负责修书撰史,直到这次礼部空缺,皇帝像是突然想起这么个人来。”
青枫顿了顿,继道:“主子,会不会有人在背后为之?”
陆乘风放下茶盏,说:“樊家之事虽已告一段落,但若是樊捷再与此事牵扯不清落马,谈程颐保不齐就是下一个尚书,此人在翰林院沉淀五年之久,又是当年探花,学识远见皆不凡,此番冒进只怕有所求。”
青枫说:“属下多留意此人动静。”
陆乘风轻点头,起身往里屋走着,青枫跟在身后,见她打量神色,说:“这宅子虽不大,但靠近护城河,正门两条街外便是刑部,后门却僻静得很,原先的主人家急于出手要的价钱还算公道,属下当时想着主子要是有一日从谢家出来,在燕京能有个落脚之处。”
陆乘风逛了一圈,从里屋出来后往小道走,果然看见不远处有个隐蔽的后门,她说:“还不错。”
陆乘风回到园中那棵梧桐树下,正逢夏日,茂密的林叶在阳光之下熠熠摇曳,有风徐徐,半黄的树叶飘零而下,落在石桌上。
青枫说:“主子可有把握什么时候能出府?”
陆乘风沉思一瞬,说:“还不急。”
青枫面露疑色,静默等候下文。
陆乘风拾着黄叶把玩,说:“我如今在谢九霄身边还不错,虽然有些受制于人,但背靠谢家这棵大树能避免许多麻烦,在我还没想到更好的办法前,我暂时没有出府的打算。”
青枫自然听从她的决定,只是有些担忧,说:“可谢岑此人……”
青枫斟酌着说:“谢岑自小母亲亡故,其父因此大受打击一病不起,常年居于佛寺诵经。谢家两子,谢允谦自不必说,三年前便已是刑部尚书,大家都说,有谢允谦珠玉在前,谢岑又是这幅我行我素的模样,只怕谢岑这一生都要活在哥哥的光芒下。”
陆乘风摇头:“不,我不赞同。”
她静静思索片刻,说:“我在沁园也有日子了,谢九霄此人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此人做事果断,条理清晰,而且极有主见,若是入仕只怕谢允谦都拦不住人。”
青枫讶然,他没想到陆乘风对谢岑评价竟如此之高,顿了顿,说:“那他这是为何?”
陆乘风略一思索,说:“大抵是做给皇帝看的。”
谢家历经三代君主,地位之高堪比开国功勋,且内阁掌管六部,谢益是重臣更是权臣,这般世家长孙谢允谦就已如此出类拔萃,若是再有一个卓乎不群的谢九霄入朝为官,那谢家可就要遭殃了。
青枫皱了下眉,正想问个明白,陆乘风却已朝外走去,说:“出来时间太久,我得走了,这些日子你把人盯紧些,下次见面我们再说。”
青枫颔首:“是。”
陆乘风走了两步,又想到一事,停下脚步,说:“九霄是谢岑的表字?”
青枫说:“是,主子怎么突然这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