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乘风若有思索,说:“我还以为他本名就叫九霄,原来是表字,那夜第一次听到谢岑这个名字,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青枫说:“据说九霄二字是谢允谦亲自取的,不过燕京城内没几个人敢直呼其名,主子不知道很正常。”
陆乘风眼睛眯了眯,说:“总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在哪听过,谢岑……”
青枫说:“怕是无意间听到过吧。”
陆乘风没往心里去,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递去,说:“这是一千两,我看这园子装置简单,你拿着钱添置添置。”
青枫却不肯接:“主子,我……”
“就当是为我添置的,待我出府后,总不能住个空荡荡的屋子吧。”
青枫只得接过。
回到沁园时刚过晌午,今日谢九霄饭后要作画,十三正伺候人在画房,陆乘风从小厨房端来两碗冰镇过的糖水,敲了敲房门,没等传唤便入内放置在桌上,说:“三娘做得沙糖绿豆冰雪凉水,我端来两碗。”
十三笑着收起一副画卷,欣然上前来,说:“乘风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陆乘风端起一碗递给他,说:“忙完了事就回了。”
十三接过,刚喝一口,想起什么似的又放下:“你等等……”
十三从怀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古铜色令牌,递给陆乘风,说:“给,谢府的令牌,有了这日后你随时都可出入府中。”
那块代表谢府近卫的腰牌触手微凉,陆乘风垂着眼,盯着看了一会,十三已经重新端起碗,喝了半碗,抱怨说:“这天可真是越来越热了……”
陆乘风将腰牌收入怀中,端起另一碗给谢九霄送去,诺大的长桌上一副荷花图跃然纸上,水流见底,锦鲤浮现,两侧落英缤纷。
陆乘风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园中荷花池,夏日已至,池中白莲正怒然盛放。
“少爷。”陆乘风将碗放在他手边,沿着桌转了个圈去赏画。
陆乘风不懂画,却也能辨好坏,看得出谢九霄画功不俗,应该自小就下了功夫的,这画房壁上挂的大多是山水名画,两侧两个大画筒内皆放着十多卷画卷,想来都是谢九霄的手笔。
谢九霄任她察看,端起汤水喝了几口,陆乘风沿着画壁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桌旁的那副荷花图上。
她闲来无事,看着画冥想不语。
谢九霄见她模样,说:“怎么?画得不好?”
陆乘风面上一片认真,说:“倒也不是说不好,只是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谢九霄说:“哦,少了什么?”
第20章 飞鸽
谢九霄尝了几口后放下碗,走到她身边,也低头看画。
这幅画画了将近两个时辰,从勾画到着色,谢九霄都觉得挑不出错处,可见她神情,也不催促。
陆乘风想了片刻,说:“说不出来,跟园子里平日看到的不大一样。”
谢九霄低头将画扫了一遍,微微蹙眉,指尖缓缓覆上墨迹,还未说话,又听得陆乘风道:“少了一丝人气。”
谢九霄看向她:“人气?”
陆乘风点头,说:“人气,沁园有你,十三,我,可这远处一片空白,看着倒像是处野池子。”
谢九霄听这言论,不自觉一笑,说:“我懂了,这大概是夫子曾说过的话,画是死的人却是活的,美则美矣但毫无魂魄。”
陆乘风听懂个大概,谢九霄重新执起笔,添了一座凉亭,他握笔沉吟,又在亭内画上个人。
他下笔如有神,简单勾勒出一个模糊轮廓,那人手捧桃花坐在一旁。
陆乘风目光从画上扫过手臂,落到人脸上。
谢九霄在专注的勾画细节。
这样的才貌,这样的家世,日后此人又会是什么样?
靖国以东南西北分辖而治,肃北五城,晋西三州,南岭五县,遂东五城四县,因为地势的不同,各辖地驻守的兵力也不一样。其中南岭边界最为平和,驻军五万;晋西多通商贸,驻军七万;肃北边界多暴乱常年兴战,驻军九万;遂东地区苦寒,驻军八万。
陆乘风这些日子与沁园的下人,后门的护卫相处得都不错,自然也能从旁人口中得知一些古怪传言,比如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在燕京这般有名,肃北有陆乘风,晋西出了一个谈程颐,南岭有个鼎鼎大名的沈江月,遂东便勉强有一个卫杉,而燕京奇人异事虽不少,但真说起谁来,那便不得不提谢家的谢岑,便是谢九霄。
这个人除开家世之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那张颠倒众生的脸。
陆乘风的目光不着痕迹。
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用来夸赞女子的词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过分。
谢九霄没抬头,低声说:“看看,这样如何?”
陆乘风回神,定睛一看,却是一愣。
亭子的人已经有了脸,她穿着一身青衣,微低着头,正将一枝花瓣摘下。
谢九霄竟是将她画了上去。
陆乘风盯着画不出声,倒是吃饱喝足的十三凑了过来,一看画便惊喜道:“乘风你入画了啊!”
十三又疑惑看向谢九霄,说:“可是少爷,你不是从来不画人吗?”
谢九霄面色淡淡,放下笔,说:“我没说过。”
十三说:“你是没说过,可是你做了啊,你从小到大画了上百上千幅画,没有一幅是有人的,这个我最清楚了。”
谢九霄脸色沉了点,说:“怎么?不能画?”
十三忙说:“能能能,当然能,只是……”
十三指了指画中那处:“当时明明是我跟乘风一起干的活,怎么只画了她一个,少爷你偏心呐。”
十三也只是随口一说,俯身眯着眼仔细观画,又道:“少爷你还真别说,这一处加的好像整幅画感觉都不一样了。”
谢九霄凉凉瞥去一眼,放下笔,说:“那你有没有感觉我也不太一样?”
十三抬眼:“什么?”
谢九霄木着一张脸:“信不信我把你埋进这池里?”
十三怪叫一声,不满道:“少爷别啊,我又做错什么了?你说出来能改我一定改。”
谢九霄道:“你意思是改不改还得看你心情?”
十三一只手摸着下颔,极为认真道:“少爷若是允许,也不是不可以。”
陆乘风忍不住一笑,有些煽风点火说:“你倒是好大的脾气。”
话音刚落,谢九霄已经动了手。
十三一边鬼叫一边接得飞快,二人也不是真要动手,只是谢九霄歇了这些时日,手脚都有些痒痒,两人倒还顾忌这满屋画,没真撒开手,几番回合后,十三一个轻飘后退,笑着喘气说:“少爷别别别,我错了!”
谢九霄又气又笑,拿他无法,转过身,陆乘风含着笑意正看着二人,谢九霄抬了抬下巴,笑说:“看什么呢?过两招?”
陆乘风摇了下头,没说话。
十三也是个皮厚的家伙,见机道:“还是别吧,少爷勉强跟我打个平手,我在乘风手下走不过几招,少爷你别为难乘风啦。”
谢九霄转过头去:“我忽然想起,大哥前几日同我说缺人手。”
十三忽然站姿恭敬,一脸认真说:“少爷,是十三错了,少爷最厉害!”
陆乘风忍不住捧腹闷笑,轻摇头,目光转落在一旁几副散落的画卷上。
这是最近新画的?
陆乘风刚刚被谢九霄的画功惊艳,虽不懂画但也来了一丝兴趣,笑着取过一幅打开。
岂料谢九霄面色大惊,三两步上前:“别动!”
陆乘风画卷只展开了一角,隐约看见个马蹄,还不知所绘何物画卷便被谢九霄夺了去。
陆乘风愣了愣,可看谢九霄神色又不似恼怒,竟是隐约的紧张。
她颇觉好笑,收手道:“是奴婢的错。”
谢九霄低着头并未看她,只是说:“这幅画别动……”
陆乘风只当是什么名贵之画,没说什么,十三已经凑上前来:“什么画不能看?少爷,这画房还有哪副画不能看吗?不都是你画的吗。”
谢九霄从嵌柜取来长盒,将那副画装入内,说:“这幅画不行。”
“为何?”
谢九霄说:“你为何不能闭上嘴?”
十三哑然,悻悻闭上嘴。
六月上旬,燕京罕见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护城河水位上涨,燕京京郊的农庄都有不少程度的损害,工部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可是吃力不讨好,连着几日早朝都被皇帝训斥。
第四日一早暴雨转小,整个沁园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池中白莲被几日大雨打得七零八落,陆乘风饭后路过时冒雨摘了几株,摆在了谢九霄房中。
谢九霄正在温书,十三吃过午饭后就没了人影,她将画插入瓷瓶中,将花瓶摆好,转目看见台阶外一名女子撑着伞缓步而来。
陆乘风见过两面,知道这是谢允谦发妻周丽华,往后退去微微屈膝。
周丽华身后跟着个小丫环,手上提着一个木质匣盒,不知是何物。
谢九霄听到动静起身,笑道:“见过大嫂。”
周丽华走近书桌旁,查看他的功课,说:“来之前你大哥特意叮嘱,让我看着你些,我当时还替你辩说,你不是废懒懈怠之人,无需盯着功课。”
谢九霄哈哈一笑,说:“还是大嫂疼我,不像大哥,整日就会训诫。”
周丽华闻言一笑,说:“你大哥也是为你好,他自然是疼你的。这不,有人刚给他送只宝贝,便让我来跑这一趟。”
谢九霄说:“哦?宝贝?什么宝贝?”
丫环将木匣放在桌上,抽打开来,里面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红嘴鸽子。
谢九霄说:“鸽子?这是什么宝贝?”
周丽华也好奇的打量着,说:“听你大哥说,这只鸽子很是名贵,好像叫什么血玉龙,身形矫健而且通人性,这还是幼鸽,你大哥不敢用鸟笼子,直接用密盒子给你装过来了。”
谢九霄没瞧出什么名堂,笑着接纳,说:“有劳嫂嫂跑这一趟。”
周丽华说:“我来这,还有另外一件事同你说。”
桌上飞鸽占着地,二人站在门前,屋外是一片雨色。
周丽华说:“前一阵子祖父曾托我留意燕京城内未出阁的小姐,要给你说亲,祖父说你如今已十八,也该定亲了。”
谢九霄说:“原来是为这,那大嫂可有钟意的世家女?”
周丽华见他不抗拒,便笑说:“倒也真相中两位,一位是施家小女,今年十六整,画像我看过了,恬静温婉,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虽然门第低些,但胜在家世干净。还有一位,便是韩家长女,气质样貌也是万里挑一的好。”
谢九霄苦笑,说:“大嫂就莫要寻我开心了,施家小女儿去年被我吓得大病了一场,足足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她要是嫁于我,只怕这后院要起火。”
周丽华狐疑道:“竟还有这事?”
“哪止!还有韩家长女,我同她弟弟年前才打了一架,韩秋月向来护着她这个弟弟,真要嫁我,那我以后不得让着她弟弟,大嫂……好嫂嫂……你就饶了我吧。”
谢九霄这一番话几分认真几分撒娇,周丽华顿时拿他无法,说:“照你这么一说,这两位倒真是不适合。”
谢九霄说:“是真的不适合。”
周丽华只得将这件事暂时搁置,却见小丫环忽然哎哟一声,二人寻声回头看,却是那只幼鸽展翅飞到了陆乘风肩上。
第21章 夜逛
陆乘风自己也有些懵,偏头看着那只血玉龙,一人一鸽茫然对望。
周丽华低声询问:“这便是那位陆乘风?”
谢九霄:“嗯。”
周丽华笑了笑,没说什么,交代了几句带着丫环走了。
谢九霄走近,瞧着一人一鸽,说:“这算什么?大哥送我的宝贝落你肩头去了。”
陆乘风说:“只怕是把我当歇脚的地。”
她尝试着伸出手,飞鸽却是一个扑腾直接落到她手腕上。
这下二人都不得不惊奇了。
谢九霄说:“莫不是把你当主人了?”
陆乘风看他一眼,不太信,迟疑着将其往上一抛,血玉龙几个飞旋后又稳稳当当落回她肩上。
陆乘风无奈说:“我可什么都没做。”
谢九霄说:“得怪鸽子?”
陆乘风道:“也不是不可。”
谢九霄说:“你跟十三呆久了竟也学会这套。”
陆乘风低头抿笑,伸手去逗弄鸽子,那巴掌大的幼鸽竟极通人性的点啄着她手背。
谢九霄沉吟片刻,说:“即是这样,这鸽子你养着吧。”
陆乘风侧目看来:“我养?”
谢九霄说:“它认你,一只鸽子横竖养在我院子里,我像那么小气的人吗。”
陆乘风眼底有淡淡笑意,说:“多谢少爷。”
谢九霄不可置否,心思想在了别的事上。
今日长嫂既提起他的亲事,施家小女成日一副温吞模样,若真定亲日后的日子只怕无聊至极,韩秋月性子倒是活泼,只是太过活泼就招人烦了。
谢九霄坐回桌旁,目光落向窗外,自顾自饮茶。
但既事关他的亲事,这两人长嫂只怕还会再留意长眼。
谢九霄咽下茶,唇角诡异微扬,想着既要打消长嫂对这两家念头,只得另辟蹊跷。
他将茶盏放下就要继续温书,台阶处陆乘风正往下走,血玉龙就趴在肩头,烟雨打在伞纸上,她微微侧目,隐约可察唇角勾着一个笑容。
谢九霄动作一顿,什么都没来得及想,茶盏失手打翻,湿沥沥地茶水顺着桌沿滴在袍子上。
谢九霄怔了怔,望着桌面的一片狼藉,眸子交错复杂,还有一闪而过的茫然。
陆乘风寻了鸟架子,将鸽子放上,在屋内寻了一圈,只剩下几块点心,她掰了捏碎喂鸽子,见它乖巧懂事,微微一笑,说:“给你取个名字吧。”
陆乘风自说自话,偏头想了一会,可取名是个技术活,她挖空了脑袋,想着以前身旁人给动物取的名字,什么千里、旺财、小黑……
“算了,你六月来到我这里,就叫你六月好了。”陆乘风笑了笑,伸出手抚了抚那身雪白的羽毛,随即站起身来,又出去了。
翌日。
雨还未停,入夜之后十三被唐十九叫走,谢九霄穿戴完整站在廊下,看样子打算出门。
陆乘风从小厨房正回来,远远看见他在廊下望着雨幕,收伞疾步而来,说:“少爷要出门?”
谢九霄说:“备辆车,我要去城南大街的晚春楼。”
陆乘风愣了一下,没有多问,很快便吩咐人备好马车,自己则跟着上车。
大抵是谢九霄总是给她一种傲娇感,以至于谢九霄说要去晚春楼这种地方时,陆乘风都觉得他是有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