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霄狐疑:“没有人夸过你?你不是……”
陆乘风道:“赛一场就赛一场吧,不过我有个条件。”
谢九霄说:“什么条件?”
“若是我赢了,入秋后你需得放我出府。”
谢九霄含笑的神情一顿,说:“为何要出府?”
陆乘风道:“我总不能一直待在谢家。”
“怎么不能?”谢九霄蹙眉:“谁为难你了?”
陆乘风摇头,说:“无人为难,是我自己想要出去。”
谢九霄默然须臾,说:“……你,不喜欢沁园?”
陆乘风道:“喜欢,当然喜欢。”
谢九霄笑了笑:“你又骗我,若是真的喜欢又怎会想走。”
陆乘风侧目看着他:“再喜欢有何用,那不是我的。”
谢九霄心下莫名一紧,觉得她这话意有所指,可他自认掩饰得极好,她总不能看出自己心意来,顿了顿,故作轻松道:“你还想要我的园子,真敢想啊。”
陆乘风微微一笑,目光看向远处,说:“比不比?”
“比!怎么不比!”
陆乘风扯着缰绳来到他身侧,说:“愿赌服输,输了可不准哭鼻子。”
谢九霄一愣,陆乘风却已不顾他,大喝一声:“驾!”
下一刻那匹棕色骏马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
谢九霄来不及多想,追了上去。
二人沿着大道一路疾驰,掠过的风、林、湖……陆乘风心底的那一片天地被唤醒,她的神色逐渐变得缓柔又肆意,甚至还回头望了一眼:“你行不行?”
谢九霄哈哈大笑两声,说:“看不起谁?”
陆乘风道:“再不追上来,你输定了!驾!”
一刻后,陆乘风在终点一处溪流停下,她翻身下马,远远看向后面才追上来的人,挑了挑眉梢,蹲到溪边捧簇水洗了把脸,她对着清澈的溪水,隐约能照看到脸上那道疤已经完全没了痕迹,不得不说,颜润堂的东西一分价钱一分货,贵有贵的道理。
谢九霄在她跟前停下,翻身下马打量着四周,道:“你赢了。”
陆乘风语气轻快,说:“这里的天地太小,没有肃北的广阔,连赛马都不痛快。”
又何止是赛马而已呢,燕京这座小小的城,困住的不只马匹,还有她。
陆乘风席地坐在了树下,闭眼吹着柔和的风,脸上水还未擦干。
察觉到注视的目光,她睁开眼,与谢九霄的视线撞个正着,陆乘风不疑有他,什么也没说又闭了眼。
谢九霄收回视线,用水洗着手,目光望去,忽然笑道:“这儿怎么还有鱼……”
陆乘风听到一阵OO@@声,她背靠着树干,双手抱臂睁了只眼,谢九霄脱了鞋袜,不知从哪弄来一根长棍,他将衣袖和裤袍往上撂,露出小腿与胳膊,从这看去,少年美好得像是画中人。
陆乘风饶有兴趣看着,看着他慢步走到溪水中心,凝神屏息,随即长棍猛刺入水,举起一看却是空的,然而谢九霄并不气馁,直到反复几次后,陆乘风终于看不下去了,在岸边道:“你这样不行的,这里的鱼都是野生野长不容易抓,你棍子一碰水便惊动它们。”
谢九霄举着尖锐的木棍,扭过头来:“来啊,捉到了我给你烤鱼吃。”
陆乘风笑着站起来,二话不说脱了鞋袜入水,溪水很浅,只没过小腿处,她接过长棍,道:“看我的。”
陆乘风将长棍置入水中,随着水流缓慢走动,谢九霄不由盯着她,却见陆乘风神情一笑,忽然长棍一动,随即一条巴掌大小的鱼呈于日光之下,陆乘风笑道:“这是什么?”
她神采略扬,谢九霄五指微微紧握,又悄然松开,说:“……不然你教教我?”
陆乘风将鱼抛上岸,说:“学这做什么,这都是纨绔子弟才会的。”
谢九霄说:“你不是也会。”
陆乘风将长棍递去:“以前混蛋事没少干,自然会。”
谢九霄接过,依照她的教法刺鱼,却两次扑空,陆乘风走到他身侧,伸手握住木棍一节,低声说:“太慢了。”
谢九霄被她带着连捉了两三条,陆乘风见他上手后,道:“你自个慢慢玩着,我去这附近拾些树枝来起火。”
谢九霄低垂着眼,轻声道:“恩。”
不知道是不是晒了日头的缘故,陆乘风瞧着谢九霄,总觉得他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她升起火簇时谢九霄已经收拾好了鱼,陆乘风看着干净利落的剖鱼手法,扬了扬眉没说话,将顺手摘来的一兜野果堆放在地上。
二人面对面围着火堆坐在树下,不一会鱼就烤好,陆乘风率先尝了尝。
谢九霄兴致勃勃问道:“如何?我烤的鱼,终归不会差。”
陆乘风笑笑,没说话。
谢九霄见她神情,不禁怀疑道:“不好吃?”
他自己咬了一口,确定自己没烤砸,看向陆乘风,说:“不喜欢吃鱼?”
陆乘风摇头:“不是,只是觉得这儿的鱼跟家里的不一样。”
谢九霄沉默须臾,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陆乘风将一条鱼吃得干净,天色尚早,谢九霄将地上的几枚果子拿去溪边洗,回来时陆乘风靠回了树干旁。
她姿态散漫,双手抱臂,闭着眼听到动静,头微偏了偏。
谢九霄没打扰人,在她身旁坐下,学着陆乘风模样,靠了过去。
微风徐徐,四周寂静,谢九霄望着远处,寂静片刻后,谢九霄道:“画房的那个木盒……里面的画你是不是看过了?”
半晌后,他又道:“系的手法跟我系的不一样,十三不会动我的东西。”
谢九霄久等不到回答,侧目看来,树下陆乘风安安静静倚着,似乎睡着了。
谢九霄笑了笑,凑近些许,说:“……姐姐?”
陆乘风再也装不下去了,倏然睁开眼。
第30章 殷勤
树荫下,陆乘风对上一双笑意盈盈又带着几分乖巧的眼睛。
谢九霄显少会露出这种天真浅显的表情,那笑容煞是晃眼,她竟无法出言否认,面色沉沉又复杂。
谢九霄凑得更近了些,一张脸顶在陆乘风眼前,语气轻松又有些不好意思:“……姐姐,这样叫你,想起来了吗?”
陆乘风盯着这张脸,似乎想从这上面窥探出什么别的东西来,可谢九霄就离她如此近,近到陆乘风能看清他脸上每一处细微的神情,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眸,里面除了笑,似乎还带了一丝期盼。
陆乘风伸出手将人往后推,让他离自己远些,说:“记得,谢岑。”
谢九霄笑意更深,说:“姐姐,没想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左一句姐姐右一句姐姐,陆乘风恩了一声,神情颇为冷淡:“若是可能,我倒宁愿我们不再见面。”
谢九霄想起陆家的事,以及她曾说过的话,心下一滞,说:“比起重逢,我也宁愿我们不见面。”
陆乘风勾了勾唇,却是复杂神色居多。
谢九霄又粲然一笑,说:“不过既然重逢,那便是有缘,你说是不是?”
陆乘风定定看着人,沉默片刻,说:“倒也是,几年未见,你长大了。”
谢九霄含笑说:“姐姐倒是没什么变化。”
陆乘风被他忽然如此热拢又烂漫的语气噎住,目光挣扎片刻,还是道:“物是人非,如今你是主子,我只是个下人,姐姐这个称呼你还是收回去。”
而且谢九霄如今已不是当初的半大孩童,他顶着这么一张脸,嘴里一声一声唤着姐姐,总让陆乘风想起她那个早已不在世的弟弟。
谢九霄却道:“你不是下人!吏部的脱籍文书我已让十三去取,等回府后便能交于你,还有你的契书也一并归还,你几次救过我的命,你在我眼里不是下人丫环!”
陆乘风说:“你将我从乐坊司救了出来,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
谢九霄说:“怎么不欠?七年前你救过我一次,七年后你又救了我第二次……真要算起来,城南大街若是没有你,只怕我就会同韩文言一样,你救我三次!”
陆乘风还是第一次见谢九霄这样上赶着欠人情的,内心哭笑不得,她无欲同他做这些口舌之争,笑了笑没说话。
谢九霄在她更近的地方坐下,肩膀几乎就要挨上人,有些讨好说:“……姐姐。”
他只唤人,等不到回应,侧过头又叫了一遍,一如当年那般磨人,陆乘风受不了般,低声恩了一声算是回应。
谢九霄望着天,道:“这里依山傍水,清风正好,正适合小憩一会,你睡会儿?”
陆乘风闭目,说:“你回府若是无事,歇一会也未尝不可。”
谢九霄道:“自然无事。”
陆乘风没有再说话,她倚着树似睡非睡。
晌午过后,日头转弱后二人打马回府,晚上的时候吏部的脱籍文书果然送到了沁园,谢九霄连同她的奴契书一块交还给陆乘风。
自上次皇帝夜游被刺重伤后,其身体一直抱恙,重疾卧床,身体竟一日比一日差劲,宫中御医多次会诊均束手无策,朝中重要事宜奏章呈上,上报至内阁,再由内阁转给东宫。
当今国姓秦,天子秦政,皇帝膝下子嗣凋零,除去不明夭折的皇子皇女,如今只有三子,东宫太子秦之恒,宿王秦勉,公主秦若薇。
太子待人宽厚,有仁爱之心,且在一些日常政务上都有自己的见解,按理来说有这样储君是百姓之福,若是没有宿王,太子继位确实是众望所归,可坏就坏在,明贵妃膝下之子秦勉,文武双全聪慧过人,事事都比长子优异,哪怕东宫已立,可不到最后一刻,不见诏书,立长还是立贤,便一直是朝中大臣争论的矛头。
皇帝病重,太子暂持政务又有内阁相助,一切事宜倒也处置得井井有条,百官面上虽是一派祥和,可背地里却都是阴谋诡计。
韩家自刺杀一事后消沉,不久后韩秋月与燕京王家定下亲事,与此同时,樊家庶子樊士舟与李家幼女于八月上旬完婚。
因着谢益前一段时日重病缠身,谢允谦身为长子目光看得长远,有意让谢九霄多与燕京各大世家混个脸熟,到樊家贺喜一事便交于谢九霄操办。
沁园庭中,陆乘风与十三确定着礼盒,十三检查完毕后,望向外头天色,疾步进屋,说:“少爷,都准备妥当了。”
谢九霄今日换了一身月牙白袍暗纹麒麟锦衣,虽然很低调可一配上他那张毫无瑕疵的脸,张扬了十成十。
十三命人将礼盒搬上马车,正欲跟上时,谢九霄回头看了眼人,说:“你今日不去食坊吗?”
十三扶着人上马车,说:“今日不去了,我同青儿说了今日要同少爷一块去樊家贺喜。”
谢九霄收回手,说:“无妨,你去吧,让她跟着我就成,回来的时候带些食坊的果子,还有蜂蜜也快没了。”
十三微微惊讶,少爷很少会让他从食坊带什么东西,倒是他每次去一买一大堆,但少爷既同意他去,他自然乐意,便笑道:“我知道了。”
十三朝一旁的陆乘风看去,二人相视一笑,陆乘风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一走远,谢九霄刚刚还端着的模样立刻就变了样,他挑开一条帘缝,望了眼车外,才说道:“姐姐,我猜要不了多久,十三就要上门提亲了。”
谢九霄说着自己先笑了:“倒也奇怪,十三跟前跟后这么久,我还以为那姑娘心肠是铁石制的,没想到如今倒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陆乘风若有所思,她曾路过食坊见过那名女子,那日正好过午时,她与十三就在食坊廊下说着话,十三那般开朗的一个人在她面前竟有些拘谨之色,可又带满心欢喜,反而是冯青神色间似乎有些淡淡疏离。
谢九霄猛然凑近,在她面前晃晃手:“在想什么半天不理我?”
自那日京郊外二人说开后,谢九霄就像变了个人,好似真将陆乘风当成了长姐看待,总是姐姐长姐姐短的唤着,陆乘风提过几次,可每次一说,他便总说七年之前他也是这般唤的:“……为何七年前可以七年后不可以?姐姐非要与我分这么清楚?是不是打算等出了府后便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陆乘风惊叹于他的好口才,几番劝阻无果也随他去了。
陆乘风往后靠在车壁上,说:“想那位冯青。”
谢九霄说:“冯青怎么了?”
陆乘风淡淡一笑:“十三献了两年多的殷勤无果,怎么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就愿意接纳十三了呢?你最好留意一下。”
谢九霄眼微眯,神情思索起来。
第31章 如玉
马车抵达樊府后,谢九霄率先下马了车,车夫将贺礼搬运至内,谢九霄年纪虽轻,但也知事情轻重,与人客气寒暄着。
今日樊家婚宴异常热闹,樊捷任礼部尚书以来一直勤勉,就连新任的侍郎办事都漂亮利索,更何况,如今暂执政的东宫,其太子妃与樊家姨娘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场庶子的婚宴,表面上是给新任礼部尚书面子,实际上最大的面子确是东宫。
谢九霄转了一圈,与樊士元客套一番,不一会婚宴便开始了。
此时刚刚黄昏,庭院内廊下皆是热闹非凡,府门口锣鼓喧天,炮仗不绝。
谢九霄不知与谁正在酒桌上说着话,陆乘风远远看着,见他与人碰杯得体的微笑,心中暗自揣摩着谢允谦的用意。
这真的是谢允谦想要的吗?还是身在世家避不过的劫数?谢九霄现在就算再悠闲,再恣意妄为,终有一日也要像这些人一样,像她一样带上一层厚厚的面具。
陆乘风眸子微暗,又羡慕又惋惜,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痛。
现在的谢九霄就像是七年前的她,毫无惧怕任性又洒脱,那是少年人独具的气焰,是谢家的底气在支撑,才造就了惊艳燕京城的谢岑。
正出神间,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陆乘风回头,是一个圆脸的陌生姑娘,看衣着打扮,像是个丫环。
“你是陆乘风吗?”
陆乘风点头,无言看着人。
丫环道:“有人找你。”
陆乘风视线扫了一眼庭院,有些不确定,说:“何人?”
难道是胡伯伯?
丫环摇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说:“从这走到走廊尽头,人就在亭子里。”
陆乘风狐疑一瞬,便顺着丫环说的地方走去。
樊府她不是第一次来,大致知道路径,刚进凉亭便觉不对劲,陆乘风一时大意,身上被吊在亭梁上的一阵红色粉末撒个正着,接着身后便传来一阵讥笑声,三名华衣女子看着她狼狈模样掩嘴偷笑。
其中一人道:“哟,这不是那个谢府的陆乘风嘛,没想到居然是个丑八怪啊!”
陆乘风衣裳上红绿交杂,脸上也一片红,远远看去就像是浑身涂满了嫣红脂粉,一眼就忍不住令人捧腹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