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乘风没想到胡荣竟为她思虑至此,心头一片暖意,含笑道:“劳烦丁伯转告,胡伯伯一片好意乘风却之不恭了,改日一定登门。”
丁伯一笑:“老爷还说,姑娘忙自己个的,真闲了再去便是。”
陆乘风送人出去:“胡伯伯连我说什么话都猜到了?”
丁伯点头含笑跟着:“老爷把姑娘当成半个女儿来看,做父亲的哪有不了解女儿的。”
陆乘风送到门口止步,待人走后,这才转回看候在远处的卓三。
陆乘风知道,人既是胡荣亲自挑选送来的,那必定是可靠信任之人。
陆乘风往回走,卓三微微弯身等候,跟随陆乘风入厅。
她打量着人:“都会什么?”
卓三垂目:“小的什么都会。”
“家中账目,大小琐事?”
“略懂一二。”
他答话时谦逊有礼不卑不亢,虽为下人却不露畏怯之色,想来这个略懂,只怕是谦虚之词。
陆乘风观他双臂脚力,轻挑眉梢:“你会武?”
“自小习武。”
陆乘风道:“胡伯伯既把你送来,你该知道什么意思。”
卓三抬眼看着她,神情恭敬:“知道,日后姑娘便是主子。”
陆乘风没再说什么,入了后园。
翌日。
晌午过后,今日的天比前几日更冷了,陆乘风坐在屋内的炉火旁,拿着火钳添置木炭,椅子另一端,梧桐正捧着账目,一笔一笔禀给她听,末了合上账目递给陆乘风,说:“楼中生意入冬后渐渐好了起来,如今除去楼中日常的开支,一天能有两百多两银子赚头,我将银子全放到了宝钱银号,宝钱银号是靖国响当当的大银号,全国各地皆有分号,小姐若是要用钱,随时可以兑出来。”
梧桐说完,将存放的票据递放在一侧:“刚开始生意不好,贴了些银子,如今的家当都在这。”
陆乘风一手接过账本,将钳子放下,翻开看了几页,随即合上,又拿起票据查看,短短几个月时间,账面上已经有了一万二千白银。
陆乘风放下票据,看向梧桐:“这段辛苦你了。”
梧桐回道:“梧桐不觉辛苦,算是乐在其中。”
梧桐这句话真情实意,她以前在晚春楼陪笑接客,过的每一日都不是为自己,看不见明天的模样,可她投在陆乘风府下,好像有了寄托,哪怕依旧不知明天如何,可她知道自己是有去处的人了。
梧桐想了想,道:“小姐,虽然如今楼中生意还算不错,但我觉得还可以更好,我想在下月办一场花夜宴,让铜雀楼的名字更响亮一些。”
陆乘风不懂生意,但既是她所提,那当是有要帮助的地方,说:“我要做些什么?”
梧桐道:“花夜宴当日,还希望小姐能出席,打一打名气。”
陆乘风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笑说:“你想让我带谢九霄过去?”
梧桐抿嘴一笑:“谢二公子在燕京是出了名的挑剔,他若是能光临铜雀楼,那便是个活招牌。”
陆乘风半晌没说话。
梧桐等了一会,神色微微疑惑起来,陆乘风不知想到什么,含笑不语。
梧桐轻声道:“小姐?”
陆乘风回神,收起笑意,说:“我知道了。”
这件事便这么定下来。
梧桐又说起一些其他关于生意上的想法,如今正是银钱紧张之时,陆乘风既然已决定全权交于她管理,对之自然信任,全凭她拿了主意。
梧桐在府上待了半日,用过晚饭后离开,饭后陆乘风拟写拜贴一封,让青枫跑一趟送去了谢家。
第二日,日沉西山,华灯初上,一辆马车停在谢府门口。
陆乘风穿着一件暗绣冬袄素裙,裹着昨日新买的暗红缎面披风,雪白的兔毛领抵住冬夜的寒,下车后卓三递过来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给她暖着。
入冬之后天一日比一日冷,手在外面露久了冻得人直打颤。
府上管家早就等候许久,赶忙将人迎入内,穿过前庭,远远的看到谢允谦站在湖旁同府上下人吩咐着话。
谢允谦挥手让人退下,迎上前来:“陆姑娘。”
陆乘风道:“谢公子。”
谢允谦手微微曲前,陆乘风依言往大厅方向走着。
入客厅后,管家端上来两杯茶,屏退下人,将地方留给二人。
陆乘风端起茶浅浅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我今日登门,是想与谢公子谈一谈。”
昨日拜贴之中还夹着一封陆乘风的亲笔书信,谢允谦看完信后辗转难眠,途中周丽华迷糊醒来,见他衣裳单薄坐在床旁,背影落寞,担忧问了几句,皆被谢允谦安抚搪塞过去了。
前厅灯火通明。
后园内,周丽华已经显怀,丫环正在小心给她揉着肩,见她一脸心事重重,不由道:“夫人今日是怎么了?”
铜镜映出一张心事重重的脸,周丽华犹豫着叹息,摇头不语。
丫环福喜是周家的陪嫁丫环,自小便跟在周丽华身边服侍,善解人意捏着肩,说:“夫人如今有孕在身,有事可不能憋在心里,对身子可不好。”
周丽华叹了口气,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福喜,你看这位陆姑娘,如何?”
福喜道:“夫人是说陆乘风陆姑娘吗?”
周丽华点头。
福喜冥想片刻,说:“这位陆姑娘,最近在燕京城名头可大了,奴婢出去采办,都能听到有人议论她,说她近来声名鹊起,年纪轻轻便做了官,给姑娘家们挣了好大的面子。”
周丽华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是啊,说起她来如今谁都刮目相看……这样的女子……”
她语气里的异样情绪被捕捉,福喜手顿住,犹豫担忧着唤了一声:“……夫人?”
周丽华眼眸有些哀愁:“福喜你说,这样的女子,谁不喜欢呢?”
福喜明白周丽华的意思了,她联想到近段时日陆乘风两次登门,霎时瞪大眼:“……夫人,这会不会是我们想太多了?大公子对你这般好,这么多年连个妾室都没有。”
周丽华抿了抿唇,没说话。
福喜犹豫道:“夫人既有疑虑,为何不同公子问个清楚?”
周丽华苦笑:“问清楚?说实话,连我自己都对她另眼相看,我甚至于觉得,她若是与谢家结亲,对允谦对谢家的将来百利而无一害,只是一想到她有可能要分走我的丈夫,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福喜哑然,半晌才道:“……定然是我们想多了。”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
第62章 凛冬
陆乘风的那一封亲笔信中,将谢家如今的境地一一详细举来,又坦言自己此举并无恶意,只是因为她与谢九霄的交情,又加之上次谢允谦一番话俨然将她当成了朋友。
厅中气氛僵滞。
“恕我逾越问一句,难道你真要为了一口郁结不甘之气,让谢家卷入风口浪尖中?”
谢允谦脸庞掩不住一抹凝重之色,他伸手去端茶盏,不由陷入一阵沉思中。
陆乘风本不该插手谢家之事,这是极其的多管闲事之举,可她曾得谢九霄救出乐坊司,不论当初这一举动是还报恩情还是旁的,也不论后来发生的事,现在她既已亲口允诺了人,谢家便与她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坐视不管已做不到。
陆乘风沉吟着看向厅外,谢府景致堪称燕京所有世家中之一绝,一眼望去,湖色林碑,在夜中透出一抹冷光。
谢允谦咽下一口茶,眸光闪过寒光:“不是我不放过旁人,是旁人不愿意放过谢家。”
陆乘风懂。
谢允谦的心结在于皇帝,他自问无二心,却依旧被选择用来杀鸡儆猴,六部混乱,如果他能处置一个在家世与地位上都算得上绝佳的谢允谦,新帝威严顿立,六部谁想重蹈谢家覆辙大可一试。
杀一儆百,百利无一害!
朝廷纷争本就会有无辜的牺牲品,可倘若这个牺牲品,曾为了秦家江山出生入死,任谁也咽不下这一口气。
陆乘风叹气:“周姐姐如今有身孕,明年这个孩子就会降临世上,如果是男孩,以后定然会像你弟弟一样出类拔萃,如果是女儿,那便是谢家的掌上明珠,可这些前提,都必须要你现在咽下这一口气。”
陆乘风顿了顿,又道:“我知是自己多管闲事,可你也知道,我将九霄当成……当成……我半个弟弟,你若是真一意孤行触怒圣威,难道你要将这偌大的谢府交给他?他才十八岁,你放心吗?你忍心吗?”
谢允谦目光纠结复杂,被陆乘风一番话说得又是一阵沉默。
其实他何尝没想过这些。
九霄二字是他亲自起的,寓意逍遥自在无拘无束,如果他出事,让九霄一人扛起整个谢家,他怎么舍得?
谢允谦闭了闭眼,满是无奈。
这一口气……
陆乘风道:“如果当初我咽不下这口气,那就该死在牢里一了百了。”
这是谢允谦第一次听她说起旧事,不由侧目看去。
陆乘风神色平静,眼里却有淡淡讥讽之色:“可是我不甘心,我明知事情有异又岂能让旁人逞心如意?”
逞心如意……
谢允谦听到这四个字,脸色越发的沉。
“如今的谢家,如今的你,难道明知谢家日后会有如何的遭遇,还要一意孤行?九霄常说你是他最为敬佩之人,说他大哥敏慧又厉害,你在他心中这般好,你真要鱼死网破?”
谢允谦内心陷入一顿自我煎熬,陆乘风见他神色,端起茶盏喝茶,给他一些缓冲时间。
就在这时,厅外管家轻声提醒:“公子,少夫人来了。”
周丽华提着引路灯笼,慢慢步上台阶,管家急忙见礼:“少夫人。”
周丽华道:“允谦还在议事吗?”
管家点头:“还未结束。”
周丽华明知故问道:“同谁议事呢?”
管家正要回话,谢允谦与陆乘风从厅内出来,谢允谦上前扶住了人:“怎么过来了?”
周丽华柔柔一笑,看了陆乘风一眼,二人淡淡交了个头,说:“亥时了,见你还没回来,怕你又忙过夜,所以过来看看。”
陆乘风踏出大厅,道:“天色确实不早了,我也该告辞。”
谢允谦只犹豫一瞬,道:“也好,明日下朝后我们再议。”
周丽华嘴角的笑僵了僵,斟酌片刻说:“我送送陆姑娘。”
陆乘风意外的看向周丽华。
谢允谦皱眉道:“你如今怀着身孕,不宜多劳累。”
周丽华笑说:“几步路而已,无妨,我有些女儿家的话想同陆姑娘说。”
陆乘风接过她手中的灯笼,率先往前走,放慢着脚步。
二人穿过人工湖,周丽华这才闲聊状开口道:“陆姑娘今年二十一了吧?”
陆乘风答:“过了年便二十二。”
周丽华含笑温柔道:“姑娘如今身份地位已与一年前有天壤之别,你现在不仅仅是朝廷官员,还是御史台胡大人的学生,有这一层身份,不知要有多少好儿郎趋之若附。”
陆乘风面上微笑着,心下却奇怪周丽华为何忽然好端端同她说这些。
周丽华沉默一瞬,轻声道:“……恕我冒昧,陆姑娘可是已有钟意之人?”
陆乘风愣了下。
她这一愣,周丽华却泛起一阵酸水,想起谢允谦曾有几次在她面前提起陆乘风此人,话里话外皆是赞赏之色。
她强撑保持着笑,正要继续问,忽然听到一道隐含喜悦之色的人声:“姐姐!”
二人同时侧目望去。
侧路道上大步跑过来一个人影,很快便到跟前,谢九霄轻喘着气,显然是一路跑过来,道:“你怎么过来了?怎么没叫我?这就要走了?”
陆乘风笑说:“我来找你大哥,有些事要谈。”
谢九霄懊恼道:“今夜季先生检查我的功课,人才刚走,我差点连你的面也见不上。”
陆乘风道:“哦?先生查得如何?你这些日子没少朝外跑,功课要是落下,我回头便让你大哥禁你足。”
说起功课,谢九霄忍不住有些小得意:“季先生说我文章作得极好,禁足是不可能的了。”
周丽华轻轻蹙了下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她很快笑说:“说起这事,有件事我忘了同你说,季先生前段时间来我这告辞,他旧病复发,想着回汀州老家好好修养,日后大抵是不会再回来了。”
谢九霄道:“这事我知晓,先生刚刚同我说过。”
周丽华道:“你知道便成。”
谢九霄道:“嫂嫂,我来送她出府。”
周丽华说:“也好。”
她同陆乘风互相点了下头,谢九霄接过陆乘风手中的灯笼递给周丽华,嘱她小心着路,便带着人往前走。
二人走远,陆乘风狐疑道:“先生当真夸你功课好了?莫不是诓我的话?”
谢九霄轻哼一声,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小矜傲,哪怕夜漆无月,也藏不住眼底笑意:“小瞧我了不是?我什么不行?”
陆乘风骤然失笑,从善如流夸奖道:“那你可真是厉害。”
她目光游动,忽然落在谢九霄手上,笑容一凝,道:“手怎么回事?”
原本一双指节分明如皓月般的手,多了几道细微的伤口,细看之下指尖也有些发红。
谢九霄神情一闪而过的窘迫,有些不自在道:“不小心烫到而已,不疼……”
谢九霄怕她追问,急忙转移话题道:“姐姐,季先生学识渊博,不过他马上要走了,不然我便给你引见一下。”
陆乘风收回目光:“擦药了吗?”
谢九霄道:“擦过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季先生平日极少出门,远居京郊外,不然以他的才学,定然能在人才济济的燕京有一片天地。”
陆乘风一笑,如他所愿问道:“这么厉害?我怎没听过?不知先生的名讳是?”
“名字也有些意思,都道树讲枝叶为源,人讲礼仪为先。先生姓季,单字礼。”
第63章 夫妻
寒风呼啸。
陆乘风眼底笑意尽失:“……季礼?”
谢九霄察觉到她的变化,收敛笑意:“是。怎么了?”
陆乘风眯了下眼,说:“季先生多大?”
“三十有五,怎么了?”
陆乘风微一沉吟,忽而一笑,说:“就是觉得这个名字有点意思。”
谢九霄仔细打量着她的神情,抿了抿唇,说:“你骗我。”
陆乘风莞尔一笑,却没否认。
谢九霄道:“我虽不知何事,但我猜,你是不是准备见一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