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乘风没有犹豫,点头道:“是。”
“何时?”
“先不急。”
谢九霄略一沉吟,道:“不能同我说?”
陆乘风似笑非笑着挑起一边眉:“怎么?莫不是想着通风报信?”
谢九霄一脸冤枉状:“陆大人可要明察秋毫啊,我可是一心一意向着你的。”
陆乘风嘴角噙笑:“有待考证。”
谢九霄故作心痛状,说:“这话说得太伤人心了。”
二人转眼到大门,卓三已牵着马在等候,陆乘风扫了一眼,说:“还不是时候。”
谢九霄虽然好奇,但她既说还不是时候,便止了打听的念头,跟着她跨下门前台阶,他出来的急,连御寒的氅衣都没披,陆乘风怕冻着人,道:“几步路而已,回去吧。”
谢九霄却道:“几步路我也想送。”
陆乘风失笑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她掀开车帘入内,随即扭头去。
夜风在吹,谢九霄就那么随意站着,墨发飞扬,质地细腻的缎蓝长袍衬出一张如画般的脸,姿态明明甚是慵懒,可偏偏一双黑眸目不转睛盯着陆乘风,目光极为的舍不得,却只能眼巴巴看着又无可奈何。
陆乘风从未有过这样的心境,这一刻她是真的很想将眼前这个故意卖乖的人带回去。
陆乘风目光沉得像是一汪湖水,揭着帘子的手紧了紧,她镇定道:“回去吧,别受凉。”
谢九霄依言点头,却一动不动。
陆乘风只好放下帘子,卓三驱车离开。
……
夜已经深了。
自从周丽华怀孕后,夜里便留了灯,此刻灯火幽暗,她在里侧辗转难眠,想起陆乘风的事怎么也睡不好。
周丽华懊恼,早知道刚刚就该问个明白。
察觉到身旁人动静,周丽华翻了个身,谢允谦背对着她坐在床旁,不知在想什么。
夫妻俩各怀心事竟都难以入眠。
周丽华默默瞧了一会,不由心疼他,半撑起身子从身后搂住人:“……睡不着?”
谢允谦说:“吵醒你了?”
周丽华在他背后摇了摇头,说:“在想什么,同我说说。”
谢允谦笑说:“公事而已,别担心。”
周丽华心里有数,却没说破。
周家是书香世家,在地位上与谢家天壤之别,不过周家虽不在官场,却深得谢益另眼相看,当初定下这一门亲,是看中了周丽华温婉淑良,颇有当家主母风范,对人对事包容度极高。
可如今,周丽华却为此生出一股闷气来,她整日处在内宅中,不是这样的琐事便是那样的琐事,在大事上根本给不了谢允谦助力,若是自己也同陆乘风一般能助他,他也不必如此忧心。
周丽华默了半晌,地火将整个屋子烧得温暖如春,她贴在谢允谦背后,却是觉得凉意遍体,周丽华脸颊往上蹭了蹭,谢允谦手覆在腰间她的手背上,听见周丽华说:“陆姑娘马上二十二了,想起当初我嫁给你时也不过十九,一晃眼八年过去了,可真快。”
谢允谦闻言笑道:“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些来了。”
周丽华说:“我并非妒妇,你若是钟意于她想娶回家,这桩亲事我同意。”
谢允谦愣了下,他转过身,周丽华便只能松开他,昏暗灯下女子的脸并不太好看,却还是勉强笑着。
谢允谦简直哭笑不得:“你这脑袋瓜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周丽华怔住,喃喃道:“……你……你不是……”
“她自是很不错,可我与她只能算是同路朋友而已。”
周丽华道:“可这么多年来,谢家从未与谁交好过……我还以为你们……”
谢允谦揉了一下她的头:“傻夫人,你是真看不出来还是故意试探我?这些年我何曾看过旁的女子一眼?而且,难道你不觉得九霄对她亲得太过分了吗?”
周丽华脑袋打了个结,像是明白又不太明白,迟疑着道:“……九霄对她确实亲近,这也不算太奇怪,毕竟陆姑娘救过他又帮过谢家,而且她比九霄大了三岁……”
周丽华说着说着,渐渐蹙起眉,忽然明白了二人之间不对劲的地方。
谢九霄对陆乘风态度确实恭敬,可字字句句间皆是超乎情理的关切,听到她来便着急忙慌朝外跑,连她这个嫂嫂也从未有过这等待遇的,周丽华猛然抬头:“你是说九霄对陆姑娘……他……他钟情陆姑娘?陆姑娘她知道吗?”
谢允谦说:“只怕是知道了,不然她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周丽华消化着这个惊呆她的消息,理着思绪,低声重复着道:“多管闲事……多管闲事……”
周丽华回过味:“对啊,她何必多管闲事,如果……”
“如今的陆乘风可不是一年前的天牢囚,她是皇帝直管的锦衣卫指挥使,又是胡荣的学生,单凭这两个身份,足以掩盖背在她身上的通敌罪名。如果她对九霄没有一点心思,又何必惹一身腥呢。”
周丽华若有思索道:“怪不得,我总觉得二人之间有些不对劲,只是……”
周丽华顿了顿,又有些担忧道:“我虽不了解陆姑娘,但也听过一些关于她的传闻,这样的女子可不像是居于内宅之人。”
谢允谦握住她的手轻轻捏着:“这一段时日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陆乘风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回肃北,她这一走,一年两年或者五年,遥遥无期,九霄性子执拗,到时候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周丽华听他这么说,也不由担忧起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谢允谦又道:“说不定是我想得太多,九霄如今越发沉稳了,说不定到时候自己想通了呢。”
周丽华跟着点了点头,忽然噗呲一笑,有些赫然道:“看来真是我胡思乱想,我还以为你喜欢她呢。”
谢允谦挑了下眉,揶揄道:“夫人好生大度,竟还能同意我纳妾。”
周丽华不好意思笑笑,低下头说:“我这不是觉得,陆姑娘人很不错嘛,是我误会了。”
谢允谦跟着笑:“我与她如今同朝为官,公事上有些交集,再加上九霄,倘若二人真成了亲,她便是弟媳,是半个谢家人,于公于私我都不好怠慢。”
周丽华也觉得他说得在理,心中暗想着有机会定然登门好好亲近一番,这么一想便走了神,衣襟被挑开了些,露出圆润的肩头。
谢允谦英俊硬朗的脸近在咫尺,低声道:“三个多月,这胎也该坐稳了吧。”
周丽华脸颊一红,手推着他:“……干什么啊。”
谢允谦唇贴在她耳垂旁,温热的气息将周丽华裹住,察觉到她身子轻轻的颤抖,恶意的说:“你说我要干什么?”
饶是做了多年夫妻,周丽华还是架不住他这般逗弄,又羞又臊小声道:“老不正经……”
谢允谦低低一笑,情不自禁亲了亲她的脸颊,闻着熟悉的香,整个人心弦松懈下来。
他想,他或许有了答案。
为了周丽华,为了这腹中的孩子,为了九霄,谢家夹起尾巴做人也不是不可以,被世家背地耻笑就耻笑吧,活着确实比什么都重要。
第64章 探花
两日后,转入十二月。
朝中近日风波不断,先有刑部尚书呈递辞书,往北的苦寒之地冬灾不断,再有肃北爆发大型匪乱,搅得百姓惶惶不安,朝廷派去剿匪的官员刚到地方便因水土不服上吐下泻不止,一时成为同僚笑柄。
连着几日早朝皇帝的眉头就没舒展过。
陆乘风今日入朝,站在右侧队伍末端,神色淡淡。
“昌城赈灾一事,谁愿去啊?”
各人心里打着小九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换神色。
皇帝怒急反笑,目光扫过众臣:“都不愿去?”
昌城位属遂东与南岭交界,气候复杂又靠海域,一入冬便接连下起了大雪,农舍被压塌,猪牛马羊砸死不知多少头,许多百姓挤在官府暂时搭建的棚舍中勉强度日。
“工部怎么说?”
崔从急忙从列中出来:“回皇上,臣愿意前往。”
秦之恒有些不快:“这几日工部忙得脚不沾地,要事事都得你这个工部尚书亲力亲为,养着旁人何用?”
崔从点着头静静等候圣听。
不怪众人面面相觑,主要是昌城之事颇有些棘手,又环境恶劣至极,谁也不愿千里迢迢前去受罪,马上就是年关,这一来一回,别到时候连家里的年夜饭也赶不上趟。
早朝散去。
陆乘风落后避让,让众臣先行,跟上刻意等候着胡荣:“先生。”
胡荣点头,二人慢慢朝外走着:“可猜到今日为何传你上朝?”
陆乘风淡淡一笑:“总不可能让我去遂东昌城赈灾。”
胡荣负手踱步:“那不至于,皇上已有人选。”
陆乘风猜到,却不知是谁,道:“皇上欲派谁去?”
“武进昌。”
“户部的郎中?”陆乘风皱了下眉:“武进昌去昌州,这一趟可够呛。”
武进昌是寒门考上来的进士,无依无势,做了十多年的官,户部的郎中已是他自己能攀到的最高处。
这人轴得出名,之乎者也张口就来,明明是京官却偏偏一副夫子相,派他去赈灾,就相当于派稚子去做先生一般强人所难。
“够呛,所以应当还会派一名官职在他之上的官员同行。”
陆乘风略一思索,看向胡荣的目光带着点诧异:“是谈程颐?”
陆乘风话音顿了顿,说:“皇上想把谈程颐提上来?”
胡荣本对谈程颐此人极为欣赏,再加上他与其父亲曾有几分交情,所以自其进京后,虽算不上照顾有加,但也偏爱几分,甚至曾有意撮合他与陆乘风。
“之前燕京京郊闹洪灾,他差事办得漂亮,只怕皇上便是考量了这点。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皇上曾与谢允谦不欢而散一事吗?”
陆乘风点头,略一思索,说:“难道此事与谈程颐有关?”
陆乘风本只是随口一猜,没想到胡荣竟点头:“与他有关。”
陆乘风眼眸微闪,不知想到什么,愣在原地。
胡荣走了两步也停下,见她神情有异,道:“乘风?”
陆乘风脸色变幻,半晌缓缓抬起头,目光带着原来如此的了然:“您可知道,谈程颐曾与我提过亲?”
胡荣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一只蚊子:“竟还有此事?何时?”
“就在谢允谦与皇上争执不久前。”
胡荣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目光沉沉,变化几回神情:“原来如此……”
“谈程颐竟是新帝的人!”
陆乘风斟酌着道:“这一步棋藏得太深了。”
先帝在时,谈程颐一个当年探花郎,本该前程似锦,却甘愿在翰林院韬光养晦五年,最后冒头,而后被重用,再到如今一点一点往前走,估计不久之后便要名扬燕京城,这等隐忍能力,这等心思,这世上又有几人能企及?
最令陆乘风忌惮的,是他的洞察能力,直到此刻,陆乘风才明白谈程颐为何同她提亲。
所谓倾慕不过是借口。他既是新帝派,那皇上要对付谢家,只怕他也早就知晓,还掺于其中。
陆乘风想起樊捷的事,思量须臾,说:“之前南岭灾银一案,谢允谦落难,是皇帝暗中授意听之任之,本以为十拿九稳,可没想到最后陈家翻了供。谈程颐定然是知道了什么,又或者……是樊捷同他说了些什么,以至于后来他莫名其妙的同我示好,我虽警惕,还也当真怀疑是因为肃北早年的一面之缘缘故,原来竟是这样。”
陆乘风望着远处:“谈程颐知道谢允谦一事我出了力,他虽不知我捏住了樊家什么把柄,但在燕京能制住一个二品大员,让之不敢随意妄动,而且这个人还是长善舞袖八面玲珑的樊捷,这件事他定然惊震,樊士元女儿的宴席上他帮我,看出我警惕性重不好接近,所以迂回利用您来靠近我。若我与谈家结亲,那日后朝廷或者皇上要对付谢家,我怎么也得站在谈家这一边才是。”
陆乘风目光如炬:“他确实差一点就成功了。”
如果那夜谢九霄没有淋雨前来,没有说那一番话做那一番事,第二日她真点了头。
宫门口卓三在等候,昔日主仆再相见,卓三只是远远恭谦见了礼,并未上前来。
胡荣目光深沉,沉默半晌,叹道:“竟是如此,是我看错了人。”
陆乘风说:“又何谓看错,不过是各谋其事罢了。”
二人逗留得太久,未避免旁人猜忌,话至半途,陆乘风施礼告辞。
她也猜到胡荣未说完的话,皇帝今日特地宣她早朝,无非是让她听听肃北近况,皇帝始终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第二日,朝廷果然派了谈程颐随武进昌前往昌城。
晌午刚过,陆乘风从指挥使所回来,换下官袍用过午饭,青枫回来了。
他捧着册子入内:“主子,册子。”
陆乘风接过,说:“旁人可有问些什么?”
青枫说:“我拿着锦衣卫的腰牌,乐坊司的人一句话都没敢多问,只让我翻阅完毕后将册子原封还回去。”
陆乘风翻看。
青枫道:“主子,这真有用吗?”
陆乘风道:“有用。”
陆乘风几乎确定,谢九霄口中的季礼,与让傅丹靠近樊士舟探听樊家账本的季礼是同一人,一介白衣怎会无缘无故掺和官场之事,这背后定有人授意,却绝不会是谢家。
此人既是谢九霄的先生,这便是个闷雷祸害,需在别人察觉之间将底细摸个清楚,更或者能从这里面窥探出季礼背后的人。
而这唯一的线索,便在乐坊司。
当初傅丹曾说,她听命季礼的起源,是由一名出了乐坊司的女子所搭,那找出这名女子,是不是能知道些什么呢?
第65章 初雪
陆乘风还未来得及安排去京郊会一会这位季先生,夜里,燕京下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这一段时日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的陆府,也不得不烧起了地暖。
陆乘风其实觉得自己并不算太穷,只是眼下样样要花钱处处得打点,前路未知,能省则省着。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天亮时才转小。
园子里积了厚厚的雪,青枫和卓三一个推着木板车,一个挥铲子,干得热火朝天。
屋内屋外两个天地,今日外面街道皆是残雪不好出门,陆乘风坐在窗沿,曲起一边腿:“你这车哪来的?我记得府中没这东西吧。”
青枫挥起一撬雪,出了一层热汗:“跟隔壁大姐借的。”
陆乘风闲得无事,说:“隔壁大姐快四十了吧?”
青枫自小就在陆家,虽然陆乘风跟以前比是变了很多,但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变不了的,比如她那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