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谦微点头:“卫大人。”
二人缓步往宫门外走着,卫宗德说:“皇上命大理寺查樊家一案,下官刚刚升任不久,一切还请谢大人多多提点。”
谢允谦笑说:“卫大人客气,大家同朝为官都是替天子办事,谈不上提点。”
卫宗德点头附应,站定说:“听闻谢大人爱美酒,我上任时从家乡带了两坛晋西美酒,燕京城酒色自是醇香,不过我们晋西美酒也不遑多让,下官在一品阁静候谢大人大驾?”
谢允谦哈哈一笑,说:“不是我拂卫大人美意,实在是家中夫人管得严,不许我夜里外出饮酒,卫大人好意我心领了。”
卫宗德面露憾色:“那可真是可惜了,改日休沐,下官再邀。”
谢允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十九牵着马车候在宫门前,卫宗德目送人上马车远去,含笑的神色渐渐淡下几分。
马车内,谢允谦闭目小憩。
不一会便停在刑部门前,刑部侍郎钱海青早已等候,见他回来上前禀道:“大人,有关樊家案子的一干东西都整理好了。”
谢允谦沉默片刻,在公堂前思虑停下脚步。
钱海青见他面色有异,不由问道:“大人,可是卫宗德说了什么?”
谢允谦摇头:“不是卫宗德说了什么,而是皇上的心思。”
谢允谦沉吟片刻,说:“皇上命我秘查樊家,本就是顾忌着证据未确凿。一个二品官员,一本踪迹不明的账目,这当中牵连怕是只有当事人知道,皇上就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钱海青推敲着说:“这件事当有幕后推手,不然御史台怎么突然发难。”
谢允谦进了内堂:“樊捷的那位宋姨娘是东宫太子妃的旁系,谁也不知道樊捷到底是不是太子党,但是一定会有人自发将他归入太子党派,又或者他就是。曹右的解官文书皇上已经批了,礼部尚书一职已经空出来,曹右一走,樊捷便是第一人选。”
众人心知,樊捷入仕多年,在侍郎一职上六年终于等到曹右的解官文书,如今樊捷入狱,若真找到罪证樊家一干人等只怕难逃罪责,更别谈什么礼部尚书。
钱海青神色凝重几分,大胆揣测说:“难道有人欲对东宫出手?”
谢允谦不由敛眉:“慎言!”
钱海青也自知失言,脸显一丝尴尬之色。
谢允谦正色低声说:“莫要妄议天家之事。”
钱海青点头受教。
樊捷暂被大理寺收押的消息不胫而走,消息传到沁园时,陆乘风正在小厨房忙着将做好的鲜花饼包起来。
一份给谢九霄,一份给十三,一份分给沁园余下人。
还未晌午,谢九霄温书的时辰被打断,十三正小声同人说话。
陆乘风将点心与花茶端放在桌上,摆开两个青鱼花纹瓷杯,茶水缓缓盛满。
十三已将早上樊家的事说了大概,谢九霄将书反扣在桌,若有思索沉思,眼梢带着一丝洞察:“如今看来,账本一旦落入大理寺手中,樊府在劫难逃。”
十三疑说:“都在找樊府账本,可它藏在哪,怕只有樊捷身边之人才知晓了。”
谢九霄看书多时已觉疲乏,正好点心和茶水都上来,起身坐到桌旁,谢九霄端起其中一杯,问道:“昨日可去过颜润堂了?”
陆乘风将茶递给十三,说:“去了,可惜那里掌柜说我脸上疤痕他们束手无策。”
谢九霄皱眉:“颜润堂那些瓶瓶罐罐不是号称堪比燕京城第一回 颜术?养颜之术就连宫中娘娘也称奇。”
他狐疑抬头:“你这疤时日不长,怎会束手无策?莫不是颜润堂虚有其名?十三……”
陆乘风心下略惊,忙道:“……许是看我衣着朴素,怕我付不起膏药钱。”
谢九霄敛着眉,这话也不是没道理,半晌意味不明笑了声:“还真是真是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陆乘风低垂着眼不说话。
谢九霄咽了口茶,说:“也罢,明日让给你十三跑一趟,反正他茶也喝了。”
品着花茶的十三闻言眯眼一笑:“小意思,正好我一会要出门,顺道去一趟。”
谢九霄咬了口饼,本已舒缓的眉眼不觉又微微一皱,片刻之后缓缓咽下,抬头说:“你倒是殷勤。”
十三嘿嘿一笑:“少爷,都是自己人,举手之劳嘛。”
谢九霄看向陆乘风,她与十三相视一笑,十三一把将茶饮尽,一抹嘴说:“我这就去了。”
谢九霄将饼放下,瞧着陆乘风一脸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目光似笑非笑,往后一靠,说:“你不好奇我让十三做什么吗?”
陆乘风低眉:“奴婢不敢。”
谢九霄盯着人看了会,忽然觉得她这幅低眉顺眼的模样有些意思,又觉得有些遗憾,这一点遗憾掠得无声息,谢九霄也说不上来。
或许是因为七年前,她分明不是这样子。
谢九霄说:“也不是什么秘密,樊家的事一早上传得燕京城人尽皆知,樊捷至今立场不明,往好说是亲君廉正,然而没立场有利便有弊,他不肯站队又恰逢升迁,麻烦自然就来了。”
陆乘风不知他为何突然跟自己说这些,静静倾听不答话。
谢九霄仿佛只是若无其事的闲聊:“樊府的账本谁都没见过,谁都想要,没有账本樊捷迟早要从大理寺里出来,他这一出来压在吏部的任命书也就有了去处。”
陆乘风轻轻地眨了下眼。
谢九霄看向她:“沁园里说什么都不会有人朝外传。”
陆乘风不为所动,面色恭敬说:“奴婢不敢。”
谢九霄沉默顷刻,忽然一笑,说:“不如这样,这事你来谈一谈看法,我允诺你一个好处,只要我能办到,如何?”
谢九霄盯着人,似乎笃定了她会心动,就是想从那副死气沉沉的脸上瞧出点别的什么来。
陆乘风内心轻叹一声,这个小狐狸!
果不其然等到了陆乘风抬头,与他等候的视线撞上,她犹豫几分,最终还是道:“当真?”
少年保持着笑容,语气轻快说:“自然。”
第13章 暗患
实在诱人。
陆乘风暗喟,在心底反复思量来回斟酌还是没抵住,谢家家世显赫,她如今枷锁在身,若能将奴契书拿回,再让谢九霄帮去吏部除奴籍,便是自由之身了。
陆乘风沉默片刻,眼里微抬起垂落又抬起,犹豫再三,终于开口:“说来说去,那本没找到的樊家账本才是问题关键,没有它任由御史台如何弹劾,也撼不动樊家半分。”
谢九霄眼梢一挑:“你怎知账本没找到?”
他盯着人看:“说不定账本卫宗德已经拿到了呢,如果我是卫宗德,就算搜到也不会交出来。”
陆乘风并未看他,说:“确实如此,但卫宗德手上绝没有账本。”
谢九霄道:“何以见得?”
“记得刚刚十三得到的消息,大理寺正式接手此案,没猜错的话,樊家之事之前应当是刑部在密查。”
谢九霄点头:“虽说是密查,但消息早已走漏,没说破罢了。”
陆乘风垂眼看着青鱼茶盏,这杯子十三曾嘱说价值不菲,据是南岭皇家官窑所制,极其稀贵,她徐徐说道:“如果他手上有账本,又何必多此一举邀谢大人吃酒,分明就是想借酒宴套话,说得更明白些,卫宗德定也拿不准谢大人手上有没有账本。”
谢九霄淡笑一声,说:“大哥手上若真有账本,樊家的事必然不会由御史台开口,刑部敢把樊府给端了。”
陆乘风说:“都在找,皇上要账本,大理寺要账本,别人也要,这是个香饽饽。”
谢九霄端起那杯凉透的茶,说:“何止是香饽饽……”
凝视的地方忽然闯进来破坏平衡的瑰色,陆乘风微不可察眯了下眼,顺着手指抬眼往上。
谢九霄抿了口茶后,微微皱眉,不由垂眼端详着杯中茶水,缓缓道:“堪比和璧。”
沉吟片刻,又道:“你猜这账本,还在樊家手上吗?”
陆乘风没答话,账本自然不在樊家,而是在沁园她睡了多日的床榻上。
陆乘风并不打算将东西交出去,如此一来樊捷很快便会从大理寺出来,这本堪比和氏璧的账本记录了樊家多年来足已立斩死刑的罪证,它是一把悬在樊家头上的刀,而陆乘风要当侩子手。
陆乘风说:“十有八九在。如今就要看樊大人的骨头到底有多硬了,大理寺虽不比刑部,却也有十大酷刑,卫宗德想要罪证自会多方设诱,他当然不敢弄死樊捷,卫宗德刚晋升不久,若因此失过丢了官职,日后只怕再难出头。”
陆乘风话音顿了顿,含夹着几分故意,说:“说到底除了樊家谁也没见账本,说不定就是子虚乌有的东西。”
“子虚乌有?”谢九霄一笑:“不见得,所谓无风不起浪,樊家搜了几遍找不到不代表没有……若是账本压根就不在樊家呢。”
陆乘风眸光一闪。
谢九霄托腮若有思索道:“有个法子或许能找到。”
陆乘风与他对视上。
谢九霄说:“假设账本存在,那它一定由樊捷保管着,后来告病只怕猜到有这一日,所以账本极有可能是在樊捷告病后转出了府,这么重要的东西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除了樊捷心腹外还有他的妻儿子女,只要将这几人那几天去了哪查出来,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陆乘风默了默,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官场的东西,除了面上现的,剩下都得自个儿揣摩,她说:“是个好办法。”
谢九霄没有移开目光,显然有了打算,说:“说你的要求吧。”
陆乘风喉咙微干,镇定看着他,眼眸比平日里亮些,说:“我想拿回奴契书,在吏部奴籍上将名字划去。”
那双桃花眼黑邃透亮,微微潋滟:“这是两个要求。”
陆乘风沉默一瞬,说:“去奴籍。”
谢九霄起身往书桌旁走,说:“等着吧。”
陆乘风回屋后将所有事翻来覆去想了遍,一直到十三回园,并带回来一瓶药膏。
十三站在门口,随意扫了眼屋内:“早晚各一次,你这疤有些时日了,要完全祛除还得慢慢来。”
夕阳渐落。
陆乘风说:“麻烦你特地跑一趟,多谢。”
十三说:“也不是特地,正好办事经过颜润堂,顺手的事。”
陆乘风淡淡一笑,说:“我在小厨房还留了一份鲜花饼,一会你去拿。”
十三笑说:“那可真是多谢了,这鲜花饼咸得正好。”
陆乘风诧异抬眼,说:“咸的?”
十三见她神情,说:“咸的啊,我吃的时候还觉得奇怪,又想着或许肃北的鲜花饼就是咸的呢。”
他既这么说自然不会有假,只怕是错把盐当成了糖,也怪自己没先尝尝,顺着话承认说:“没错,我自小吃的鲜花饼就是咸口的。”
十三一副我就知道,道:“我这人不挑食什么都爱吃。”
陆乘风温和一笑。
十三与陆乘风同岁,陆乘风是明兴二年三月十六生辰,十三是十月十一,比她还小上几个月。
这一段时间他与陆乘风相处颇为融洽,平心而论,抛开陆丰做的那些事不谈,单把陆乘风这个人拎出来,在靖国内也是能排上号的。
陆乘风自小拜在名师门下学艺,十五岁随军出征,虽是女儿身却比男儿还要凶猛,带着肃北轻骑打过诸多听来匪夷所思的战役,她在肃北素有“小元帅”之称,有人还说如若陆丰卸任肃北主帅一职,那接过帅印的必定是陆乘风。
陆乘风坐上那个位置是众望所归,不是因为她是陆丰之女,而是她天生属于战场,她是肃北展翅飞翔的雄鹰。
可惜,雄鹰已断双翅。
十三替她惋惜,陆乘风本应该肆意于肃北五城之上。
陆乘风说:“少爷交待的事办好了吗?”
十三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少爷只让我盯着锦衣卫动向。”
陆乘风微微诧异,想起那日京郊遇见的一帮人。
她差点就将这茬忘了!
韩树山欲意利用谢九霄来要挟谢允谦,这个想法的最主要原因跟樊家有关,韩树山以为谢允谦手上有账本?
依照锦衣卫办事风格,只怕很快便要查到樊士舟和傅丹的事,傅丹此人欺软怕硬,去一趟锦衣卫只怕什么都招了!
十三瞧她神色转变,道:“怎么?”
陆乘风沉吟一瞬,说:“想起那日青山寺遇到的那伙人,就是锦衣卫吧?”
十三点头说:“是锦衣卫同知韩树山,此人在燕京口碑可不如何,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年纪轻轻手上人命可不少!”
陆乘风面露疑惑:“那日我听大公子说韩树山踩着兄弟脑袋上门,这话何意?”
十三一笑,说:“这在燕京城内可是无人不知的事件,韩树山早些年有个手足兄弟,两人是一同进的锦衣卫,后来一次行动据传锦衣卫内出了奸细,韩树山亲手将人乱刀砍死,这件事真假有待考证,只是几月后他将那母女二人纳入府中成了亲,一路顺风顺水至今。若那女子生得普通也就罢了,偏生那女子生得有几分姿色,大家都猜想是韩树山见色起意蓄意谋害。”
陆乘风说:“韩树山的兄弟是不是奸细,全凭锦衣卫一张嘴?”
十三说:“可不是嘛!大公子本就不屑锦衣卫做事手段肮脏,只是井水不犯河水,谢家和锦衣卫倒也没冲突,如今经过青山寺事后,只怕难善了。”
陆乘风笑说:“看来大公子很疼少爷。”
十三说:“那是自然,我跟了少爷这么久,就没见过大公子拒绝过少爷任何一件事!”
陆乘风淡淡一笑。
怪不得如此娇生惯养。
第14章 除患
没等陆乘风想法子先找傅丹,傍晚时分,东侧门树下挂上一簇鲜艳的桃花。
二更天后,沁园灯暗,陆乘风悄无声息出了府。
今夜无月,陆乘风转上夜集后雇了马车,半个时辰后车辆横跨东边大道转西,在一处府邸前停下。
湖心小筑内。
傅丹焦急来回踱着步,看见夜中身影,虽然那人用巾帕蒙住了脸,傅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傅丹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说:“你可算来了!今日樊士舟疯了一样在房中找东西,他应是发现账本不见了,他让我入夜过来是不是已经怀疑我了!陆乘风你得帮我!这件事你脱不了干系!”
陆乘风扯了汗巾,眼眸带着丝笑意:“我当然帮你了。”
她走了两步,环顾着府院,问:“他人呢?”
傅丹急跟在她身后打转:“他还没到,不过院内的小厮偷偷给我报了信,好像是樊士元找他。”
那当是账本的事了,她来得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