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容巧便欲开口替魏云珠回绝,却被她轻轻按住了手,朝着自己摇了摇头。
少女嘴唇已经苍白毫无血色,赢弱到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似的,理了理浅粉云锦小披风,莹白的小手抵住了马车边沿,在风中微微发抖。
忽而回首,对着马车里的容巧,扬起一道古怪至极的眼神:“容巧,我要你仔仔细细记着。”
容巧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可还是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然后,少女含着孤注一掷的嗓音想起,藏着坚毅:“一会儿,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许下马车,我要你归家后,将这几日的事,完完整整一字不落的告诉首辅大人。”
容巧的一颗心“突突突”的直跳个不停,她张了张嘴,想要急切地问些什么,可是转念间,魏云珠已经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几日总是内心不安,她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刚刚小姐为何会一副决绝的模样?
是她多虑了吗?
汉江上游,水流湍急,因为下了雨风又大,白浪掀天下一派萧条肃然之景,向前望去,滚滚东流。
这处的江堤,是为杨柳堤岸,阁楼亭台,若是春日,阳光和煦温暖之时,一定是踏青游玩的好地方。
可是,现在是冬日。
封薇倒是显得格外热切,她笑的天真又温良,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姐姐,快过来!”
二人行走至湿滑的江堤边,一同放生那些活泼的锦鲤。
魏云珠瞧着那些小锦鲤,一个个都撒了欢儿似的往江水里跃,她笑了,它们自由了呢,真好啊,就该这样的。
放了约莫有一半多,封薇倒是起身,揉了揉太阳穴,一幅不太舒服的模样,待稳住了身子,她声音有些虚弱:“姐姐,许是昨夜抄了一整晚的经卷,没有休息好,身子不适,剩下的你来吧,我且先去歇息会儿。”
魏云珠笑着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
其实她自己才是真真的站不稳了,这几日几乎没有用什么吃食,又隐隐约约有些受风寒的迹象,浑身酸痛间,无力到了极点。
她去够那装满锦鲤的放生桶,是封薇的贴身嬷嬷递过来的,可她却是弓着身子,远远递过来的,少女够不到,便提起裙摆,往回垮了一步。
手刚刚碰到放生桶,谁知,那老嬷嬷竟然是故意往外拐了手,魏云珠脚下本就虚空,这样一带,脚下打滑,便连人带桶的摔进了冰凉的江水里。
“诶呦喂!娘子您没事吧!您怎得这么不小心呢!”嬷嬷假心假意的惊呼着,故意看着那病弱的少女在水里艰难的挣扎扑腾了几下,冷笑了声,才唤来了人。
“赶紧的!快把娘子捞上来!”嬷嬷一幅着急的不得了的模样,呼来呼去的,好像是真的关心一般。
初冬的江水凉入骨髓,冰入血液,那冷水将病弱的少女浸湿了个彻底,在挣扎间那风和刀刺一般,一刀一刀的刮骨削肉,她牙齿不住的打颤,眼前一片昏暗。
等被人慢慢吞吞的救上来,就差眼前一黑,晕死过去了,可是她咬紧了牙关,脊背挺得很直很直。
等踏上石亭,封薇则在一旁斥责着那嬷嬷:“嬷嬷,你怎的如此粗心大意?竟然叫姐姐跌进了水里,等回去须得罚你!”
说完,她对着嬷嬷试了个眼色,那嬷嬷立刻一幅诚惶诚恐的模样:“姑娘,都是老奴的罪过!老眼昏花的,竟然如此大意,理当惩罚。”
说完后,她摆出追悔莫及的神情,将魏云珠请的坐下,殷切备至的将一杯热茶奉上:“娘子,都是老奴大意了,您快用杯热茶,暖暖身子,若是真的着凉了,老奴就非得内疚死!”
这茶水清亮滚烫,是上好的峨眉竹叶青,散发着淡淡的沁人茶香,但魏云珠却没接,她知晓,那里头定然放了不少的藏红花。
可是这嬷嬷却一副铁了心的样子,端着那杯茶,无论如何也不放下去,连同几个一同来的婢子,都向前一步,将少女围了个满怀。
明明各个都是面带笑意,可就是端着颐指气使的态度。
今儿个,这茶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
第200章 早死的白月光
傍晚时分的江堤旁,人来人往,都是匆匆归家的行人,石亭里的动向引来了不少人驻足观看。
那病弱的少女,脸色苍白如纸,全身上下的衣衫都被江水浸湿,滴滴答答的落着水滴,姣好的身段,因为紧贴着的衣裳,显露无遗。
那玲珑的曲线,引来了男男女女轻浮的笑,人越来越多了。
低语声,嘲笑声,轻浮的男人声音放荡,盯着看的眼神下流至极:“这就是云安郡主啊?啧啧啧,身段真是名不虚传,怪不得连首辅大人都栽了。”
“首辅大人若是有一天厌倦了,是否也能叫你我也好好过过瘾。”
“厌倦?这样的尤物,要是换了我,就是夜夜疼爱,都还嫌不够呢,又怎么会厌倦?”
低俗鄙夷的话一刻也不停歇,男男女女的鄙夷调笑声,络绎不绝。
“这真是云安郡主?当年的云安郡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怎么会光天化日下如此放荡?真是毫无女子的礼仪廉耻。”
“你还不清楚吗?无名无分的,和外室又有什么区别呢,在外头都穿戴成这样,想必平日背地里,不知用了多少狐媚的手段,不然,首辅大人怎么会轻易妥协呢?”
一句一句的轻贱话语,一个个鄙夷的眼神,像是刀子似的,毫不留情的剜着魏云珠的骨血,她觉得自己这只可怜的笼中小雀,不再仅仅是任人生杀予夺,就连最后一点尊严,都被无情的撕碎。
然后,遍体鳞伤的扔在沙滩上,被人群无情的踩踏,发不出一丁点儿的声音,化作一滩腐烂的血水,和肮脏的泥沙混为一谈,直到模糊不可辨认。
人,身死无妨,若没有了风骨,才是行尸走肉。她想,自己的灵魂,早就随着那滚滚江水,灭亡消逝。
封薇却是冷眼旁观,她慢条斯理的喝着茶水,眼眸里闪过一丝得意。
她最是明白,魏云珠瞧着乖顺柔弱,其实骨子里仍旧是那个高傲的云安郡主,如此屈辱的模样被那些人窥见,肆意的嘲笑,她定然会在悲愤万千中用了那杯茶。
那么,她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此事,她一点都不怕首辅大人怪罪,因为从约魏云珠来这栖灵寺开始,到现在,她一句也未苛待过她,一直以礼相待。
毕竟,寺庙的厢房年久失修,房中漏风漏雨,不是她能管得了的。魏云珠不肯食用膳食,更是与她无关,至于这藏红花,妙就妙在,食用过后,太医根本查不出来,只会一点一点侵蚀妇女的身子,直至无法再孕,更何况,那可是她费了好大的劲,准备的极品藏红花。
封薇好整以暇的瞧着,眼神定格在那病弱少女苍白的要命得面颊,她敢断定,下一刻,魏云珠一定会猛然夺过那杯茶,饮下茶水后,悲愤交加的奔回马车。
可是,很意外的,那少女扬起了苍白的脸,艰难的起身,竟是朝她招了招手:“封姑娘,我有句话同你讲。”
这倒是稀奇了,封薇觉得甚是有趣,便朝着少女而去,她倒要看看,这时候了,云安郡主还想同自己说什么呢?
魏云珠有意无意的往后退了几步,等封薇靠近了,她扬起一抹柔弱的笑意,莹白的小手紧握着,在二人面前晃了晃:“封姑娘,其实大人在临走前,交给我了一样东西,他专门吩咐我转交给你的,你可要瞧瞧?”
封薇内心里疑惑极了,不自觉的被牵引,下意识伸出手想要去拿魏云珠口中的物件,但少女一直在后退,反倒像是她在步步紧逼了。
直到,少女的身子靠上了江边的堤坝,退无可退,封薇的手恰好也伸到她的胸前,只是刚刚触碰到那衣袖,魏云珠便忽而朝后仰去。
她听到,少女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在冬日的风中一吹就散了,又好像是细沙中的砾石,弱小中透着坚毅,还有极其矛盾的笃定。
魏云珠说:“封薇,纵使你的心思再缜密过人,手段再高明,也无论如何都斗不过一个死人的。死在同裴寂情谊正浓时,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而你,是逼死我的凶手,裴寂定然也一辈子忘不了。”
“你以为,他还能放过你吗?”
一种密密麻麻的恐惧感,一瞬间席卷了封薇全身上下每个角落。
死人,一个死人,她如何斗得过呢?她死在首辅大人最爱她时,死在最美丽的青春年华,没人能轻而易举跨过心里这道坎。
男人的德行,她怎么会不明白,得不到和已失去才是最叫男人刻苦铭心的啊!
所谓白月光,便是如此,长此以往,自己是可以和首辅大人长厢厮守,可是每每大人看见她,也总是能够想起,那个早死的白月光,那个被自己逼死的白月光,那么,他们又如何能圆满呢?
发自内心的寒意,阵阵袭来,她身子抑制不住的发抖,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乎了她的意料,仿佛无法再思考般,她愣在了原地,脸色也是惨白。
迟疑片刻,才猛然惊醒,伸出手欲拉回魏云珠,可是来不及了。
封薇瞧见那柔柔弱弱的少女,面颊上的笑意透着报复,凉薄又冷漠,她的眼神透过自己,望向远处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然后,毫无留恋,整个人犹如树干上那片摇摇欲坠的树叶,在冷得刺骨的寒风中,决绝坠入滚滚江水中。
封薇伸出的手,僵硬在了半空中,在抑制不住的发抖下,眼眸也沁入了猩红的血丝,她努力叫自己镇定下来。
不能怕,不能怕!她立刻派人去收买那些驻足观看的过路人,那么,魏云珠就不是她推下水的。
不,不对!原本就不是她将人推下去的啊!
这样想着,她的一颗心渐渐有了平复的迹象,可是下一瞬,一道撕心裂肺的男声传入她的耳中:“魏云珠!”
那声音,是陈寒中破冰而出的崩溃,是寂沉中划破长空的心神俱裂颤栗,带着剜心挖肺的爆裂,听之者必然内心一震。
封薇的心徒然间提的很高,她骤然转身,在看到那张踉跄狂奔而来的脸时,眼眸一瞬间睁的快要破碎,双腿发软便跌坐在了江堤旁。
第201章 冷风中的芙蕖花
在江南的这些时日,裴寂日日都能收到小郡主的来信,沾着芙蕖花香的信栈,隽秀的小楷,从来不道思念之情,可又字字都是眷恋之意。
那些细碎的琐事,再也不是空旷的诉说情爱,而是一种真真切切的人间烟火,叫他觉得,他会圆满,小郡主再也不会离开他。
南方军营发生暴乱,他亲自南下,日日加紧处理军政要务,为的就是能早些回去,同心爱的姑娘成婚。
终于,紧赶慢赶处理规整,提前了几日马不停蹄的往回赶。
进长安城这日,是十一月十三,沉闷的初冬,天气出奇的糟糕,天地之间灰蒙蒙的,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连夜的赶路,就连马匹都一副疲惫不堪之态,李义便提议:“大人,前方就是汉江口了,过了江堤也就进城了,咱们不妨在江边稍作休息。”
裴寂勒马停住,伸手压了压胸前的皮兜子,那里头全部都是小郡主亲笔写给他的信栈,整整二十八封,二十八个日日夜夜,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自己心爱的姑娘。
思及此,他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想着,成婚后,他们的生活会是如何,自己若总是这样天南海北的跑,不陪着她,恐怕会惹她伤心。
“大人,前面江堤上的人,好像是……是郡主殿下。”李义刚刚拿过水囊呷了口水,瞧见前方有些热闹,便下意识往过一瞥,内心一震,又觉得不太可能,便试探的开口道。
下意识,裴寂以为是小郡主来接自己的,就像曾经无数次那样,在自己晚归时,少女都乖巧柔顺的等候在府门前。
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眉宇间是满满的意气风发,可眸光顺着李义所指方向看过去,那光彩却渐渐凝结在了眼眶中。
他清楚的瞧见,人来人往的江堤上,小郡主的衣衫似乎在水里泡过一般,被打湿的彻彻底底,几个壮硕的婆子堵住了她的去路,一副气势汹汹的凶狠模样。
江边熙熙攘攘的人群,毫无例外都在议论纷纷,他们或轻视、或冒犯、或嘲讽的眼神,落在小郡主身上,肆无忌惮打量、折辱自己恨不得捧在手掌心的小姑娘。
戾气浓滚滚而来,强压着胸腔中的暴怒,他正欲吩咐李义前去查看,到底是何情况。
然后,他看见,封薇步步紧逼,一下一下的将他的珠珠逼上了江堤,这样冷的天气,那般娇弱的人儿,又撑着湿透的身子,如何能忍受得了?
清瘦的少女,弱管轻丝下,比他离开前又瘦了很多很多,那曳着轻雾般软薄的衣裙在风中摇摇欲坠,冷风中的芙蕖花,摧兰折玉下即将支离破碎的消散,挟出气息奄奄的美。
裴寂的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起来,他身子抑制不住的发抖,想要喊一声她的名字,却莫名其妙喊不出来。
少女好像感受到了他的急切,越过层层人群,越过一切,对上了他的眸光,在那雾气缭绕间,遥遥朝着他笑了。
那笑温柔极了,可是却充满伤心欲绝的绝望,那动人心魄的美丽杏眼,不再是绵绵不断的情谊,而是藏着怪罪,藏着报复。
然后,他看见封薇伸出了手,推的少女一个趔趄,弱不经风间,身子便不受控制的后仰。
她还在以那个复杂至极的微笑,同自己告别,不,是永远的诀别!
有什么东西骤然间碎裂了,一瞬间山崩地裂,他竟然是滚落下了马匹,拖着僵硬的身躯,狼狈不堪的朝前奔跑而去。
魏云珠就那样,在他惊心动魄的目光中,直直坠入了波涛滚滚的江水之中,而那句撕心裂肺的“魏云珠”也随着他干涩的喉咙,破碎而又撕心裂肺的喊出。
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只是脑海里机械一般的重复,她的小郡主跌下去了,消失了,不见了!
刚刚那个笑,简直是太过决绝,决绝到他甚至不敢相信,那个一直娇弱乖巧的人儿,会如此的不带一丝迟疑,如此的残忍。
“扑通”一声巨响,那个在岸边狂奔,形同疯子一般的身影,紧跟着跳了下去,引起岸边一片哗然。
李义瞧见自家大人也跟着跳了下去,心里大惊:“快、快去救首辅大人!他受伤了!快呀!”
顺德元年的初冬傍晚,路过汉江江堤的人都瞧得清清楚楚,那个睥睨众生,手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冷血首辅,跑的踉踉跄跄,同街边的疯子痴儿并无二样,纵身一跃跳下了汉江。
为的是云安郡主,那位姿容决绝世无双的云安郡主。
……
裴寂怎么都醒不来。
他梦见年少时,自己被打的遍体鳞伤,那个犹如九天圣女一般的人儿救了自己,她踏过黑暗,于浓雾滚滚中伸出了一只手,带着光明的力量,足以抵挡一切肮脏。
然后,又来到了皇宫中。
为两国结好,周文帝欲将上好的白玉细釉花瓶进献给邻国,可是却被贪玩的少女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