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遇浑身一震,僵硬地躺回了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这不合规矩。
足够让他去内务司领上八十军棍。
邱遇压抑着呼吸,眼睛几乎瞪裂了,才艰涩地从喉咙底挤出几个字:“娘娘……请松开手……这不……”
颜鸢道:“你不乱动,本宫就松手。”
邱遇艰难道:“属下……遵命。”
颜鸢松了口气,慢慢收回了手,居高临下看着邱遇。
她方才没有用多少力气,却简简单单地就摁住了邱遇,可见他眼下的身体已经是虚弱至极了。
只剩下半条命了,却还有空记得些有的没的礼,还真不愧是在宫里当差的。
颜鸢在心里叹了口气,轻声道:“你救了本宫一命,本宫还未好好谢你,你可有什么心愿?”
邱遇低道:“这是属下职责所在,无须……”
颜鸢道:“职责与嘉奖并不冲突,更何况本宫想赠你的不是嘉奖,而是报救命之恩。”
邱遇愣愣看着颜鸢,似乎没能理解她的话语。
颜鸢循循善诱:“比如你可以向本宫要贵重的东西,本宫如果不肯答应,就说明本宫的命不值钱。”
邱遇:“……”
他心中迷茫,脸上也露出迷惘的神色。
他其实没有与她说上过几句话。
她到乾政殿门口时,向来都是简简单单地问候,从来也没有胡搅蛮缠过。
她每每只是惜字如金,安静等待。
那些明媚的阳光,斑驳的梧桐树叶,在他的记忆里都不过是一幅幅静止的画面。
可刚才,她好像说了很多话。
他一个字也没能听进去,只能呆呆看着她。
半天才记得回她:“属下……职责所在。”
颜鸢:“……”
颜鸢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人啊,真不知是忠诚还是愚笨。
这要是放在见薄营里,可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当年秦见岳的前胸曾经也中过一箭。他捡回一条命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抓着季斐腰带哭嚎了半个时辰,眼泪鼻涕蹭了季斐一身,成功拐走季斐帐里半年的酒茶份例。
但邱遇终归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个救命恩人,如今一心向死。
颜鸢想了想,迂回道:“本宫听说你们做侍卫的,品级需要三年才能动一动,月俸则是跟着品阶……本宫升不了你的品阶,不过如果你愿意走申调去城防军……”
老狐狸与太后的约定,终归只是私下的。
现下老狐狸还是任着城防军的统领,升迁个把侍卫还是易如反掌的。
“……不必劳烦娘娘了。”
邱遇终于听懂了颜鸢的话语,原来她是想要许他前程。
他苦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可本宫不喜欢欠人恩情。”
“那也……用不着了。”
邱遇的眼神渐渐灰暗。
颜鸢望向他的手指,果然看见他的左右手各有两个手指透着黑。
邱遇察觉了颜鸢的目光,倏地握紧了拳头,藏起了那两根发黑的手指,头颅飞快地低下。
颜鸢只当没看见,轻道:“你的意思是本宫的命不值钱,不用报恩?”
邱遇猛然抬头:“属下不敢!”
颜鸢:“那你为何拒绝本宫呢?”
邱遇张了张口,最终下定了决心,艰难开口:
“属下可能……活不久了。”
“……娘娘无需多此一举。”
“这伤……只不过是履职罢了……娘娘不必挂在心上。”
邱遇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低沉。
看得出他是真的不想活了,不论她开出什么样的条件,都无法激发他丁点的兴致。
颜鸢想了想,道:“可性命最是贵重,放弃了,可就没有了。”
“可属下的手废了。”邱遇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候眼全已经通红,他嘶哑着嗓音道,“属下……再也无法履职。”
他原本就是一件称手的兵器,被洛子裘禁军中挑选出来,入了当今圣上的亲卫编制。
而如今兵器已经坏了,不论如何拼凑,都是一个废物。
他在皇城外没有亲人,既无牵挂,也无职责,往后余生的日子,也不过是等着慢慢腐烂而已。
东西坏了,若无人收捡的话。
扔了便是最好的结局。
邱遇的脸上死气沉沉,声音无波无澜:“属下已经没有用处了。”
颜鸢还记得初见他的模样。
那时他站在乾政殿门口,虽然脸色铁青,却不卑不亢,眼中带着许多侍卫不曾有的傲气。
而现在那股傲气已经荡然无存了。
他的眼底只留下一抹灰色。
颜鸢看着他,忽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想了想,问他:“你上过战场吗?”
邱遇微微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
颜鸢盯着邱遇晦暗的眼睛,轻声道:“两军对战之时,死伤最多的是先锋营。”
“当战事结束之时,胜利那方清扫战场,总会捡到一些已经残缺,奄奄一息的先锋士兵。”
“他们中总有不少寻死觅活的,所以军医不会马上医治他们,而是只会给他们做简单的止血,然后放任他们躺在军帐外。”
“淋过几场雨,挨过几顿饿后,他们就会哀求军医救命。”
“到那时,能救活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邱遇的目光凝滞在颜鸢的脸上。
他似乎是已经听了进去,又似乎只是在盯着颜鸢发呆。
颜鸢便朝着他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救活的可能性最大吗?”
为什么?
邱遇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
颜鸢却看懂了。
她淡道:“因为人只有到了临死的那一刻,才是一生中最想要活的时候。”
战场上身体受损,心是绝望的。
被带回军营后,他们十有八九都不想再苟活。
军医们花上极大的代价,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里拉回的人,却极容易因为他们自己的放弃,最终功亏一篑白忙一场。
长年累月的重复,军医们逐渐找到了救治重伤士兵的秘诀:只有淋过雨,等过死,才能激发起最大的求生欲。
“据我所知,从来没有过恪守死志、始终如一的士兵。”
“你难道非等到两年后去验证么?”
颜鸢的目光游走,落在邱遇的手上,轻声道:
“现在还只是几根手指,以后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痛楚。与其在雨里淋两年,为何不试试先求生呢?”
“不如你先治,两年后如果你还不想求生……”
颜鸢俯下身去看邱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本宫亲自成全你。”
夕阳落下,窗棂上尘埃落定。
邱遇呼吸遏止,愣愣看着颜鸢近在咫尺的脸。
他从来不敢正眼看过她,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眼眸。
与他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并不是落叶抱枝的孱弱,她的眼神澄澈明亮,如同骄阳拨开云雾,天光落于灰暗。
她怎么会是在乾政殿外枯等的那人呢?
明明,他记忆中的判若两人。
邱遇有些恍惚。
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也不知怎么的,胸口肆虐的那股戾气忽然间就找到了发泄的口子。
他躺在床上,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声音喑哑。
“好。”
……
第58章 皇后可是害羞?
都是楚凌沉这狗皇帝造的孽啊!
颜鸢走出邱遇的房间,仰头看着天空,外头的太阳已经落下,晚霞满天,每一阵风吹来她都犯困。
好困好困好困。
可那狗皇帝的车队估计马上会返程吧?
颜鸢打着哈欠想,要是即刻返程的话,她十有八九是要倒在路上的。
“娘娘?怎么样?”
尘娘看见了颜鸢的身影,迎了上来。
颜鸢朝着尘娘点点头:“他答应了。”
尘娘喜出望外:“真的吗?太好了!”
这确实是天降的惊喜。
在这之前,她和洛御医已经用尽了办法,洛御医甚至向圣上请了旨意,功名利禄都许给了他,可是那个邱遇就像是石头做的,一句话都没有开过口。
真是没想到啊,娘娘一劝,竟然好了!
尘娘如释重负,立刻动身去找洛子裘。既然他答应断指,那此事宜早不宜迟,如果能在皇陵里就处理了就更好了。
颜鸢也松了一口气,拖着沉重的身体,死气沉沉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房间里,阮竹已经放好了满满一桶的热水,正往里头加药材。她看见颜鸢进房间,连声招呼:“娘娘累了吧,快泡一泡药浴,好好睡上一觉。”
颜鸢一头雾水:“还有时间吗?”
她早就听人说起过,往年祭祀完毕不论多晚,楚凌沉都是不会在皇陵住宿的。
眼下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想必车队都已经准备好了,她还有空泡药澡吗?
阮竹手掌拨水,哗哗作响:“往年是往年,今年是今年。”
颜鸢:“?”
阮竹笑了起来,眼角眉梢开了花:“陛下知道皇后一夜未眠,又为先皇先祖们念经祈福,特地下旨在行宫多住一晚上,让娘娘好生休息。”
颜鸢愣了愣。
这倒是个好消息。
可是楚凌沉他,真有这么好心吗?
他总不会是算计着夜袭,找个机会把她杀了吧?
颜鸢在原地迟疑,阮竹已经上前扒了颜鸢的外衣,一边动手一边道:“水快凉了,娘娘快些泡上吧,可别着凉。”
衣衫一件件褪尽,只剩最后一件亵衣。
颜鸢挡住了阮竹的手:“我自己来。”
阮竹一怔,顿时笑出了声:“娘娘,奴婢是女子,而且是娘娘宫里的女史,不打紧的。”
她坚持:“不用了,本宫……不习惯。”
阮竹笑着想要再劝劝,手刚刚伸出去,颜鸢就往后退了一步。
颜鸢还是坚持:“真的不用。”
她的手紧紧握着领口。
阮竹望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慈爱。
看到自家娘娘的手紧紧握着领口,她的心也越发的绵软了。
年少青涩,真是宫中少见的可爱啊。
阮竹的目光太过炙热了,颜鸢觉得全身的不太舒适,她艰难道:“本宫自己可以,你能不能暂且……”
不要待在这里啊?
阮竹点点头,终于不再争取了。
她笑道:“是,奴婢暂退。”
阮竹掀开珠帘走了出去,临出门又回头,默默丢下一句:“其实娘娘真不必不好意思,栩贵妃往日外穿的衣裳,可比娘娘眼下都清凉许多。”
颜鸢:“……”
颜鸢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确定阮竹不会再折返,才慢慢褪下衣衫,跨入了浴盆。
她把全身浸在水里,指尖顺着皮肤慢慢摸索,遇到不平之处,便用指尖按一按。
其实阮竹误会了。
她也不是不好意思让人伺候洗浴。
只是这具身体有着太多伤口,她无法向外人解释那些伤口的来源,更加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曾经叫宁白。
那些过往已经死去了很久很久。
如果真被人翻找出来,说不定还会被盖上一个欺君之罪。
既然阮竹以为她是羞于见人,索性一直这样误会下去也挺好。
……
颜鸢泡完药浴,就上了床沉沉地睡去。
行宫里的另一边,宋莞尔端着一盅烹饪好的鹿肉,轻轻推开了皇帝的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房间里,楚凌沉果然倚在榻上休息。
宋莞尔不敢打扰,轻轻地把鹿肉放在了边上的茶几上。
瓷盅落于木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楚凌沉睁开了眼睛。
宋莞尔顺势就盈盈行了个礼,轻声道:“是臣妾惊扰了陛下么?”
楚凌沉摇了摇头,伸出指尖按压自己的眉心。
他本就是无法彻底入眠的。
方才他不过是闭着眼睛小憩,虽有打扰,倒谈不上惊扰。
宋莞尔察言观色,看出楚凌沉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于是自己起身,把鹿肉端到了楚凌沉的面前。
“厨房炖的鹿肉香酥软烂,最是补气,陛下要尝一尝么?”
宋莞尔抬着眼睛,眼睫弯翘,眸光盈盈。
她还是那个风情万种的栩贵妃,不过还是与往日有些不同的,今日午后她在房里哭了好几场,所以现在眼睑下有些泛红。
她用脂粉遮盖了一些肿胀,但是特地留下了眼下的红肿,让自己看上去倦容可怜。
楚凌沉眼睑微阖,指尖点点宋莞尔的眼睫,低沉道:
“哭了?”
宋莞尔眨眨眼,眼圈又红了。
她倏地低下头颅,气息微颤:“没关系,臣妾……已经不难过了。”
宋莞尔确实已经不难过了。
昨夜里,她以为老天相帮,那只该死的凶兔子竟然从行宫里跑了出去,颜鸢就真的如她所料一般,借机去了后山温泉,一夜未归。
楚凌沉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他若是被撞破了秘密,是绝对不会让颜鸢可以看到早晨的太阳的。
她还以为,从此就不用见到颜鸢了。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太阳升起的时候,颜鸢竟然完完整整地回来了。
她大失所望。
却没有想到,那只是开始。
当时距离法师卜算的良辰吉时,只剩下两个时辰。
她从黎明之前就已经沐浴斋戒,为皇陵祭祀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装,到了临近出门的时候,却被楚凌沉的亲卫拦在了门口。
她震惊不已,质问他们为什么。
亲卫却只是一遍遍重复,圣上有令,贵妃禁足房内。
可她若不去,谁会去皇陵祭祀呢?
她若不去,谁会陪在他的身旁?
只可能是那个颜侯之女。
她在房间里砸了镜子,掀翻了梳妆台上所有的瓶瓶罐罐,把所有跪地求饶的宫女太监们,通通赶出房间。
直到黄昏来临。
她终于等来了祭祀典上的新消息:
祭祀典上,竟然发生了一场动乱与屠杀。
……
宋莞尔用一根细签,慢慢拨去鹿肉上粘连着的筋膜。
她拨得十分细心,就像当年在病榻前做的那样,为楚凌沉拨去药碗里残留的药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