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的嫡姐站在她身旁笑话:“你守着一个垂死的叫花子,即便是一个好看的叫花子,又有什么用?难不成想要嫁给他?”
她充耳不闻,把浓稠的药一勺一勺,慢慢喂到他的口中。
后来嫡母在她边上冷笑:“即便这个人身上的穿着不凡,可他未必能活下来,就算真活了下来,你就确定他会带你走么?”
她低着头一声不吭,任凭她们冷嘲热讽。
嫡母却不打算放过她:“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做着贴身伺候男人的事情,就没想过名节会不保么?”
嫡母俯身到了她耳畔,轻声言语:“有没有想过,他如果不娶你,你的下半辈子怎么过?”
当时的她,大约也是差不多的心境。
绝望与希望交织。
灵魂尖刀剔骨磨肉,寸寸磋磨。
“没关系,我愿意。”
那时的她告诉嫡母和姐姐。
她不过是边陲小镇上,一个县丞家的庶女,生来就没有多少拥有的东西,此生注定只能做赌徒。
万幸,她赌赢了。
楚凌沉离开了边关,没过多久,来自帝都城的圣旨就落到了她家那个小镇。
边陲小镇第一次迎来圣旨。县令带着上上下下大小官员差役,陪着那一道圣旨,去到了她区区县丞的家里,在她面前跪了一地。
那是她此生最快意的时候。
嫡母与姐姐在她面前苍白下跪。
而她一步登天,成为了万人之上的宋氏栩妃。
……
那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宋莞尔用竹签挑起了一块鹿肉,送到楚凌沉的口边,轻声道:“臣妾陛下的心意,陛下是不想臣妾涉险,臣妾……很开心。”
事实上,听到那场屠杀的消息后,她便释然了。
她知道,颜鸢不过是今天战场插的一面旗帜。
楚凌沉他并不在意那面旗是否会倒下,却禁足了她,不让她出门,担心她会遇到危险。
一切并没有变得太糟糕。
楚凌沉皱起了眉头。
宋莞尔便了然了,把手里的鹿肉放回了茶盅之中。
她绕身到了楚凌沉的身后,葱白的指尖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慢慢揉搓。
“今夜臣妾陪着陛下,陛下再休息片刻吧。”
楚凌沉不置可否。
却也没有赶她走的意思。
宋莞尔便站在他的身后,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笑。
她方才记忆凌乱,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松出一口气来。
她知道,自己又赌赢了。
即便他是人人口中的暴君,可他看出她哭过,会关心她哭泣的缘由,他对她,终究与旁人是不同的。
就算颜鸢没死又如何?
她陪着去了皇陵又怎样?
圣上必定早就知晓了一些风声,皇陵祭祀上会有这样一场血腥的屠戮,所以才故意留她在房间里,让颜鸢去顶上她的空。
他的心还是在她这里的,不是么?
颜鸢即便身居皇后之位又如何?
就像这次黄陵祭祀,她总归不过是挡在她身前的靶子罢了。
房间里,安神香袅袅升腾。
宋莞尔的心思千回百转,手上的力道却始终柔软细腻。她轻柔按压着楚凌沉的太阳穴,楚凌沉的眼睫自然而然地垂落,慢慢地阖上了。
宋莞尔稍稍侧耳,看着眼前的帝王冷峻锋利的侧颜,一时间走了神。
她的心念微微一动。
指尖从楚凌沉的太阳穴上收回,悬在半空,静止了一会儿片刻后,徐徐靠近楚凌沉的衣襟。
就在将碰未碰到之际,房间里忽然进入了微许凉风。
宋莞尔抬起头来,发现是洛子裘进入了房间里。
她的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愠怒。
洛子裘是皇帝的心腹,进屋向来不需通传,这几年里,也不知道扰了她多少与皇帝独处的时光。
此时楚凌沉还没有醒,洛子裘微微一笑,双手合揖,宽袖微动,朝着宋莞尔无声地行了个礼。
宋莞尔的脸色更加阴沉。
他虽然看起来礼数周到,实则气焰嚣张,全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退下。
宋莞尔用眼神告知洛子裘。
洛子裘却无动于衷。
他只是挪动了几步走到了熏香炉边,宽大的衣袖轻轻一荡,安神香烟瞬间变换了少许的浓淡。
榻上的楚凌沉睁开了眼睛。
“子裘。”
“微臣在。”
宋莞尔沉沉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她眼里的恼怒已经不见了。
她又变回了那个温柔似水的栩贵妃,安静地低着头,陪伴在楚凌沉的身后。
洛子裘把她的变化尽收眼底,他并没有兴趣揭穿,只是随意地笑了笑,走到了楚凌沉的身旁。
洛子裘道:“陛下,邱遇的伤势稳住了。”
楚凌沉抬眼:“他不是不愿意断指么?”
他的亲卫人数不多,每一个都是精挑细选,他自然也记得那个叫邱遇的侍卫。
那个侍卫为颜鸢挡了一箭之后,毒素堆积在手指,只能断指保命,可他却不愿意。
洛子裘有心想要保侍卫性命,问他要了不少封赏,却通通无济于事。
他还是一心求死。
“听说是尘娘于心难安,去求了皇后娘娘。”
“娘娘心善,感念救命之恩,最终劝服了邱遇,让他答应断指求生。”
皇帝的亲卫,都是挑过身手与心性,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好商量的。
没有人知道皇后娘娘是如何劝服他的,那个功名利禄都不为所动的硬骨头,竟然被生生磨得改了主意。
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她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洛子裘的折扇轻摇,眼角带着淡淡的疑惑:“臣也很是意外。”
扇风一摇一摇,香炉的烟气氤氲成了弯曲的流云。
第59章 坑蒙拐骗的女人!
楚凌沉隔着烟云,不期然地,脑海中浮现了后山亭中的红纱灯,还有那人在灯下莹亮的眼瞳。
不知怎么的,他好像可以想象出,邱遇是如何被劝服的。
并且,一点都不意外。
她本就是个擅长诡辩的人。
在后山小亭中,她也曾经细声软语地劝过他放过自己。
那时的她身上已经湿了大半,身体冻得发抖,唯有那一双眼睛映衬着纱灯的光,眼眸中写满了明晃晃的……
坑蒙拐骗。
楚凌沉的眉心皱起,露出嫌弃的表情。
隐隐约约,还有一丝愠怒。
洛子裘猜不透他此刻的想法,还以为他是因为邱遇的区别对待,怀疑他的忠诚,所以动了戒心。
他安抚楚凌沉:“女子性柔,许是娘娘劝起来更真诚吧。”
楚凌沉不说话,脸上的神情淡淡的。
宋莞尔看在眼里,手上的动作僵了僵,眼睑低垂,敛去了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慌张。
她是女子。
是陪伴楚凌沉最亲近的人。
她比洛子裘要了解他更多。
她知道,刚才盘踞在楚凌沉脑海里的人,不会是那个受伤的侍卫,区区一个侍卫是否背叛,根本不会勾起他的情绪。
他在想的是颜鸢。
此刻他的身上没有杀意,只有淡淡的恼怒。
他已经不想杀她了。
这发现让宋莞尔胸口暗潮澎湃。
楚凌沉和定北侯府的仇恨由来已久。这三年来,他每次提起定北侯府,身上都带着化不开的戾气,若不是朝堂上的牵制,他可能早就下令抄了定北侯府了。
可是仅仅只是过去一天一夜,他就已经忘了颜鸢是定北侯的女儿吗?
郁悴的情绪就像有毒的藤蔓,一点一点攀爬上宋莞尔的胸口。
她用力咬下嘴唇,直到嘴巴里散开一丝腥甜的味道,她才勾起嘴唇,轻柔地笑了起来。
“洛先生不必沮丧。”
她巧笑嫣然,看似是安抚洛子裘,实则身体向着楚凌沉微微倾倒。
“皇后娘娘出身将门,是定北侯的独女,定然比先生一介文臣更懂武将的心,自然要比先生更能劝动。”
她看似带着满满的钦佩赞扬,却一字一句都在提醒楚凌沉:
颜鸢是颜宙的女儿。
楚凌沉依然没有开口。
宋莞尔就轻巧地把话题又绕回了他身上:“娘娘与邱遇有缘,也是一桩好事,倒是为陛下分忧了。”
宋莞尔眼波流转:“洛先生以为呢?”
她的声音轻柔和缓,就像春风拂面般。
只可惜,心思肮脏了点。
说皇后与侍卫有缘,可不是什么好话。
洛子裘微微一笑,折扇轻摇,并不想和她计较:“是微臣愚钝。”
总归是皇帝的后院事,洛子裘一点都不想要参合,他掠过宋莞尔的话头,直接对楚凌沉道:“还有一桩事,需要陛下定夺。”
楚凌沉抬起眼。
宋莞尔识趣地收回了手,对着楚凌沉作揖:“臣妾先行告退。”
她能常伴君侧,也并非只靠救命之恩。
她是一个心思敏捷,知情知趣的人,很清楚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比如接下来的话,多听也是无益的。
她缓步走出了房间,外面的月亮已经是高升了。
十六的月亮比十五还要圆一些,皎洁的月光照耀在她轻薄的纱裙上,在过道的门窗上勾勒出一抹窈窕倩影。
冷风吹过,她的呼吸顿了顿。
却还是义无反顾地伸展了身躯,朝着远处走了开去。
房间里。
洛子裘沉默了一会儿,确定门外已经没有人停留,才轻道:“见薄营那个秦见岳,眼下看押在行宫里,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见薄营在军中是特殊的存在,主要负责的是前线的侦察事宜,举凡见薄营的都有特殊的长处,比如秦见岳大约是擅长追踪与伪装。
人是个好人,但有些难驯。
不过一天一夜的光景,他已经试图逃跑三次,打伤了七个灰骑的成员,要不是灰骑首领严防死守,他甚至还打算绑架栩贵妃,要挟放他离去。
这样的人,如何留用?
绑了栩贵妃还好,他如果绑的是皇后可怎么办?
若是引来定北侯的追查,灰骑势必暴露,届时只怕得不偿失。
可若是直接杀了,又有些可惜。
洛子裘爱才,取舍不易,长叹一口:“陛下如何打算?”
楚凌沉淡道:“先带回城收编,入籍之后,让他去雪原继续找人。”
洛子裘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
既无法确定忠诚,自然也不可能让他接触灰骑的核心任务,那便选一个远离灰骑本营的任务,慢慢养养他的心性。
而去雪原寻找见薄营剩下的人,这个任务他是一定会尽心竭力的,自然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想着逃跑。
洛子裘笑道:“那回城之前可要看好了。”
要是真让他抓住空子绑了娘娘,可就是想保也保不了他的命了。
洛子裘浑身轻松,起身向楚凌沉告别,临走忽然想起还有未了的事,又回了头行礼:“陛下,邱遇如何处置?”
断了手指,自然做不了皇帝的亲卫。
亲卫不比灰骑,所涉的秘密并不多,处理起来要容易得多。既是救驾所伤,通常要么在宫里找个清闲的差事养着,要么就给一笔钱让他回乡,娶妻生子,颐养天年。
楚凌沉低着头沉默。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悠悠抬起头来。
“既然有缘。”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带着淡淡的嘲讽,“那就送给她吧。”
洛子裘:“……”
给皇后送男人,他倒真是别出心裁。
行吧,总归不过后院事。
洛子裘笑了笑,走出房门。
……
邱遇的调度令,是第二天清晨下发的。
彼时颜鸢刚刚睡醒,脑袋有些糊涂,盯着传旨的大太监发呆:“赐给本宫是什么意思?”
大太监道:“自然是娘娘想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侍卫杂役,行脚的下人,只要他不入内院门,什么都可以。”
大太监见颜鸢满脸问号,悉心解释:
这宫里每一个宫苑都是有侍卫巡防值守的,区别是乾政殿的侍卫是固定的皇帝亲卫,而别的宫苑里的则是由禁军营统一分派,早晚两班,巡查与值守的人员并不固定。
“陛下说,邱侍卫忠心护主,与娘娘的乃是佳话,特地赐邱侍卫常驻望舒宫,仅供娘娘差遣。”
大太监笑容谄媚,眼角的褶子都开了花,整张脸的肉都在打颤。
“娘娘可别小看区区一个侍卫,这可是陛下赐给娘娘的荣宠。”
“老奴恭喜娘娘,守得云开见月明。”
宫里人人都知道,贵妃娘娘才是圣上的心上人。
就在不久之前,这位当朝皇后还只是后宫的秘辛笑谈,那时她站在梧桐树下,日复一日,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看了去。
可谁能想到呢。
出了一趟宫,皇后娘娘竟然打动了圣上。
这次娘娘回宫,大约宫里的人和事,都会有别样的风景了。
老太监的目光热情如火,颜鸢在他的注视下浑身难受,干咳一声道:“这事问过邱遇了吗?他答应了?”
颜鸢狐疑看着老太监。
这种事对她来说是赏赐的恩宠。
可对邱遇呢?
他本来是乾政殿的侍卫,现在手残了,被打发到了禁军营也就算了,居然打发到了望舒宫。望舒宫的主人是宫中的女眷,他自然是无法进入内院的,名义上是亲卫,实际上其实是个看门的罢了。
他是个手废了就不想活的人。
能忍受得了这样的落差吗?
老太监笑了:“邱侍卫已经答应了。”
颜鸢:“……???”
大太监在再三道贺,一直在颜鸢的小院里头逗留里半盏茶的工夫,把她脚底下的泥巴都夸了一遍之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颜鸢在原地发起了呆,她心中仍有疑惑,却不知道该向谁讨教,只能皱着眉头站在院子里走神。
她身旁的阮竹目送大太监的背影,嗤之以鼻:“这帮捧高踩低的东西,变脸可真是快,怎么不夸夸自己的脸皮厚?”
颜鸢:“……”
她嘴上在骂,脸上的表情却开怀得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娘娘温柔娴静,得到身上眷顾是应该的,算圣上还有点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