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鸢看着那三排领头羊,轻声问:“诸位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人群中寂静无声。
过了片刻,一声叹息声从人群中响起。
那是方才提问的那位年轻男子,他叹了口气,俯身向颜鸢行了个跪礼,声音低沉:“臣……有所不查,听信谣言,愿向娘娘、向陛下告罪。”
年轻的官员在地上深深叩头,起身时脸色已经恢复了宁静,就这样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徐徐后退,离开了腥风血雨的前三排,跪到了纱亭侧。
尉迟老头气得攥紧了拳头:“徐大人你……”
短暂的僵持过后,第二排、第三排又有零星几人效仿,朝着颜鸢行跪礼告罪,而后自觉地跪到纱亭的侧边。
尉迟老头:“你、你们……岂……”
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下一刻,远处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哨声。
那是在塞外荒芜之地用以彼此联系的骨哨。哨声先行,而后才有马蹄声靠近,有一队身穿青灰色铠甲,面戴银色铁甲的之人策马向佛骨塔奔来。
他们中带头的是青面魁梧的武将,武将的腰间挂着一个黑色的木桶。他一下马便径直飞身掠过众人,直接靠近楚凌沉!
“什么人?胆敢擅闯宫闱!”
禁卫们从未在宫中见过这样装扮的人,顿时把纱亭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对准了那几个青灰色铠甲之人。
那人却不反抗,跪在亭前道:“属下来迟,请圣上责罚。”
楚凌沉淡道:“火种呢?”
男人解下了腰间的木桶,掀开盖子,众人这才发现里头是一节炭木。木头刚刚触到空气,便在桶内渐渐燃成了火苗。
这是……御庭山的火种!
文武百官无不惊骇万分。
不是说取火的人已经被截杀了吗?
为什么还有人送来火种?
几乎是同时,佛骨塔的传来悠远的钟声,低沉的诵经声徐徐传出。老和尚手捧着半臂大小的石砌的莲灯,自塔内缓缓步出,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把莲灯高举过头顶。
那就是……大佛手里的长明灯吗?
在所有人发怔间,戴着银色面甲的武将已将一支火烛探入木桶之中,取出火苗,跪举到颜鸢的面前。
“娘娘,请重新燃灯。”
颜鸢盯着眼前的火苗。
她回过头去看了一眼楚凌沉,发现楚凌沉正安静地看着她,仿佛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内。
那人便把火苗举过了头顶:“恭请皇后娘娘,重燃莲灯!”
高亢的声音冲破寂静,响彻云霄。
颜鸢缓缓伸出手,她的指尖尚未触碰到火烛,忽然间被一声激越的声音打断。
“圣上――!”
那是尉迟老头。
他冲到了火烛之前,死死拦在颜鸢与火烛指尖,声嘶力竭地吼出了声:“圣上!长明灯已灭,妖后不祥本就是事实!老臣恳请圣上早作决断!废黜妖后!”
他的额头上流淌出鲜血。
殷红的血流进眼睛里,整张脸狰狞得如同罗刹。
颜鸢愣愣盯着他,她确实有些疑惑了。
这尉迟老头血溅当场,真的只是因为一个传言么?
“圣上――!”
尉迟老头哆哆嗦嗦掏出了先帝所赐的短刀,拔开刀鞘,把短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圣上,老朽死谏,请圣上成全!”
刀刃划入脖颈半分,血珠顺着刀脊往下流淌。
楚凌沉总算从纱帘之后走了出来,他缓步走到颜鸢的身侧,看着刀上的血流,淡道:“可孤,不信鬼神。”
尉迟老头血泪横流,浑浊的老眼死死盯住楚凌:
“蓝城万副白骨已经现世,颜宙所造之孽罄竹难书,他颜氏满门千秋万世,必将遗臭万年!”
“万副骸骨脏了手,便无法再洗清,与其做实皇后母族染血无数,还不如、不如借梅园拜鬼废后,请圣上明鉴!”
“长明灯绝不能被娘娘点燃!”
尉迟老头絮絮叨叨,翻来覆去,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亮。
颜鸢总算是听明白了,为何这老头会用鬼神之说这种荒谬的理由死谏废后。
从一开始他针对的就不是长明灯,而是蓝城旧案。
从始至终,他们在意的就只是那些过往的杀戮被翻了出来而已。他要废黜的是已经被落实屠城之举的颜宙之女,是注定会让皇庭蒙羞的杀将之女。不管她是拜梅妃还是拜佛祖,都没有任何区别。
此刻他挡在火种之前,眼里燃烧着的愤怒的光芒。
他一身宽袖儒袍,厌弃颜氏开疆守土为血腥杀戮,认为她身上也留着罪业之血,无法染指象征着国运的长明灯。
好一个干干净净不染尘埃的尚书令。
颜鸢努力压抑着呼吸。
这么长久以来,这是第一次,她需要压抑胸中的杀意。
“颜鸢。”
楚凌沉低声叫她的名字。
颜鸢充耳不闻,一身红裙在烈日下泛出刺眼的光华。
楚凌沉眨了眨眼,眼睫微垂,轻声道了一句:“颜鸢,点灯。”
第85章 她只是一时心软
颜鸢,点灯。
楚凌沉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落入颜鸢的耳中。
颜鸢的神思本在下坠的边缘,听见声响,她忽然喘出了一口气来,理智渐渐回到身体里。
她松开紧握的拳头。
目光徐徐移动,重新落到了银甲战将的手中的火烛上。
“不可!”
尉迟尚书张开双手,死死护住了那一枚火苗,仿佛晏国的国运尽在他的手掌之中,他要用性命去捍卫晏国的尊严。
他显然已经豁了出去,准备为了晏国的安宁付出生命。
颜鸢冷眼看着他。
她忽然发现,当怒火中烧到一定程度,原来心竟然是平静的。
她没有理会鲜血淋漓的老头,只是选择绕道而行,从银甲战将手中接过了火烛。
“娘娘不可!”
逼宫的臣子们陆续站了出来,他们走到了老和尚面前站成一排,每一个都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颜鸢手里头举着火烛,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一道人墙。
她轻声问:“为何不可?”
尉迟尚书咬牙切齿:“业障压身之人,岂可玷污国本,影响国运!”
颜鸢淡道:“哦,是么。”
她手里举着火烛,一步一步靠近尉迟尚书。
人人都以为她要与尉迟尚书辩驳,然而却没有。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尉迟尚书手里的短刀就落入了颜鸢的手里。
“救――!”
尉迟尚书的表情惊恐万分,本能地避让。
颜鸢已经把短刀重重掷到了地上,而后她疾步上前,直接抢过了老和尚手里的莲灯,一手握住莲灯,另一只手引火烛上前,稳稳当当地点燃了莲灯。
“住手!”
“不可!!!”
尉迟尚书反应过来时候,为时已晚。
火苗重新莲灯内燃起。
佛骨塔前鸦雀无声,谁都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尉迟尚书的血仍在流淌,逼宫的臣子们聚集在莲灯之前,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后根本没有得到所有人的认可……
可莲灯却已经被点燃了。
火苗在莲灯里盈盈闪闪,仿佛是在讥诮着堂前的这一切。
尉迟老头郁结于心,颤颤巍巍朝前了几步,嘴里还浑浑噩噩念叨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颜鸢已经把莲灯放到了老和尚手中避风的盒子里,小心地调整了位置,确保莲灯不会被风吹灭,她才转过身,面对众怒。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大逆不道,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尉迟尚书已经瘫坐在了地上,他身旁同仇敌忾的臣子们手忙脚乱去搀扶,却只搬弄出更多的血迹。
颜鸢居高临下看着他:“怎么,非要吵赢你,本宫才有资格点灯?你是国法还是天道?”
尉迟尚书气急败坏:“你你你……”
颜鸢冷眼看着他。
到底是在帝都城里养肥了的废物。
几个老头在殿前闹事,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伸手阻拦,以为这天底下所有的事都需要让人心服口服才会发生。
还真是养尊处优出来的天真。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尉迟尚书说不出别的话,只拼命捶着自己的胸口,忽然吐出了一口血来。
“尉迟大人!”
他身旁的人慌乱地去搀扶。
一切嘈杂与混乱交织成荒谬的画面。
唯有楚凌沉的目光,穿越一切杂乱,如雪落在颜鸢的身上。
颜鸢俯视着闹事逼宫的臣子们,问他们:“你们说本宫没有资格触碰这象征着国运昌盛边关永固的长明灯,那你可知如今晏国的边关是划定国界的?”
臣子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应答。
他们当然知道,这边关是定北侯打的,每一座城池都是征战而来,每一寸国土都由他划定,只是这话眼下一旦说出了口便是落了下风。
所以他们只能移开视线。
颜鸢笑了出来,她当然并不指望他们回答,只是继续问他们:
“这江山我父亲能打,为什么这长明灯我却点不得?”
“你们口口声声国运,知道国运是怎么来的么?”
“诸位大人不会当真以为,国运是在帝都城里点一盏灯,问老天爷祈求便能得来的吧?”
场上安静如死地。
僵持了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有人站了出来,艰涩开了口:
“即便是特殊的时境,作为领兵之将,也该仁慈为先,方能青史留名。”
“不论如何,百姓无辜。”
“杀人如麻本就是罪业!”
那人说得吃力,哆嗦着搀扶着尉迟老头。
颜鸢看着他们,眼里噙着露骨的嘲讽。
这群在帝都城里养尊处优的文官,他们早已经忘记了这世上还有战争。
他们一个个素衣洁净,挺着高傲的头颅回顾往昔,口口声声都是百姓无辜,杀戮可耻,眼里只有悬浮虚假的慈悲。
颜鸢冷道:“诸位大臣养在帝都城里,可能只知战况,不知蓝城这座城池究竟经历过什么。”
毕竟那些往昔无法落于纸墨的事情,且早已经淹没在时间长河。
那年的晏国还积贫积弱,邻国晋国侵吞晏国边疆的城池二十年,蓝城便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座城池。
在那二十年间,晋国不仅在蓝城扶持了傀儡城主,逼迫蓝城百姓与晏国百姓通婚,短短二十年间,便已经让蓝城成为一片焦灼的死水,刀剑落锈。
先帝继位之后,秣马厉兵,与晋国连年征战,不知道死伤了多少将士的性命才终于夺回了那些城池,最后唯剩下一座蓝城僵持不下。
只因为蓝城的位置十分特殊,它依附在一条叫做巡河的大江中游,大江途经蓝城拐了弯道,沙土在蓝城的边沿堆积一座高原,高原以东便是晏国的城池与耕地。一旦大江决堤,便是泼天水患,人间炼狱。
“诸位大人可知傀儡城主所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是什么么?”
“抓走城内妇孺与孩童,延时绞杀,除非……”
“有人凿开河道。”
“水淹晏国十一州。”
那些妇孺本就是晋国的子民,她们只知皇帝下了迁移的命令,便稀里糊涂被押送回晋国,而那些被留下的人面对三月后绞杀亲人的威胁,即便是他们有一部分甚至是城防军战将……也终究,难以决断。
“我爹爹攻下蓝城之时,城中尚存三千人。”
“他们每一个都是'无辜百姓',却都可以让我国十一州生灵涂炭。”
这便是晋国处心积虑二十年布下的陷阱。
晋国看似让出了城池,实则留下了一根毒针,深深刺入了晏国的心脏。
三千人离群而居,难以管辖。这些人一个个都是真正的晏国子民,都是无辜百姓,可他们每一个人都有来自晋国的亲朋好友妻儿子女。
也许他们并非每一个人都有为了妻女亲人叛国勇气,但是凿开河道只需一个人,一个锄头,一个时辰。
而当时的边关仍有动乱,蓝城又物资匮乏,当时的状况根本无法调取更多的兵力围堵蓝城……更何况,不论囤积多少兵力,都是守不住三千颗担心亲人安危的心。
“我父亲镇守巡河十天十夜,总共杖毙意图决堤者十三人。”
“待到第十一夜,发现蓝城百姓开始集结。”
当时城里早已经没有了城主,原本他们应该迎镇北军入城,可是二十年时间实在太久,对故国的情感又如何与血肉相连的亲情比拟?若是能救亲眷,若是能再见妻女,巡河决堤又如何?下游生灵涂炭又如何?
都不过是普通的凡夫俗子,骨肉亲情,天理伦常,皆是人之常情。
“所以,他们叛国自立了。”
颜鸢抬起头扫视群臣。
不知何时起,塔前已经鸦雀无声,所有人屏住呼吸听着颜鸢的故事。
颜鸢轻声问他们:“不知诸位大人可见过他们的战旗?”
群臣依然沉默,脸上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这段历史他们确实是没有听过的,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朝中只留下不多的文献,记载了那十年战事,关于蓝城旧……事,记录的文字更是少之又少。
他们只知道当时晋国已经溃败,只余下蓝城这一座城池仍有纷争。主帅颜宙劝降不成,便对整座城池下了屠城令,而后城池扫荡一空,蓝城便改了名,叫做安定城。
却不知那一座本就属于他们的城池,竟然曾经公然叛国自立过。
颜鸢勾了勾嘴角,从地上捡起那柄先帝御赐的短刀,拔出刀鞘,蹲在地上用力划出图案。
她先画出来晏国曲折的疆域轮廓:“这是晏国。”
而后短刀从西往东,划过一道然后蜿蜒的河流:“这是巡河。”
颜鸢眯着眼睛看着地图,忽然间眸光变得凌厉,举起短刀把那一幅惟妙惟肖的地图拦腰截断!
“这就是他们的战旗。”
砍断龙脉,截断巡河,水淹晏国十一州。
只要蓝城在一日,晏国就永堕地狱。
熟悉的地图上,那一道截断的痕迹张牙舞爪,刺痛每一个朝臣的眼。
那一刻,他们忘记了呼吸,呆呆看着地上的那面刀刻的旗图,仿佛那一道刻痕不是落在青砖上,而是落在了他们的胸口。
颜鸢轻飘飘的声音响起:“诸位大人,现在还觉得我父亲当年,我父亲当年是暴行屠城,罪该万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