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她快要踏出小院大门时,洛子裘的声音从她身后响了起来。
“娘娘。”
颜鸢停下脚步,回过头。
月夜下,洛子裘的脸上噙着淡淡的笑意,举着扇朝着她徐徐行了个礼,而后才抬头轻道:“微臣也是一把刀而已。”
温文儒雅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委屈。
颜鸢:“……”
洛子裘:“娘娘?”
颜鸢沉默了会儿道:“洛御医这锅子,掀得倒干净。”
洛子裘微笑道:“娘娘谬赞。”
颜鸢看着洛子裘。
这大概算是交换了坦诚的意见吧。
方式虽然有些无耻,但是时机却是意外的合适。
久远的棋局原本已经落了尘土,此刻被风吹尽,露出了它原本的模样。
棋局上明明招招都是杀招。
落子之人却在她面前低下了头颅,全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是温顺的。
洛子裘亲自送颜鸢到了御医院的偏门,轻声道:“娘娘其实今夜不需要自己来,娘娘是一国之母,遭逢此劫,陛下不会置之不理的。”
颜鸢道:“本宫不放心。”
楚凌沉会有这么好心吗?
难道不是乘机换了她这个他原本就不愿意娶的皇后?
洛子裘轻道:“陛下已经差人去了御庭山,明日清晨便能取回火种,重燃莲灯,还请娘娘勿要迁怒圣上。”
颜鸢道:“洛御医不会是想说,他也是刀吧?”
洛子裘的眼角微微上扬,眼眸间带着盈盈的笑意:“不,他就是坏人。”
颜鸢:“……”
……
黎明之前,颜鸢回到佛骨塔。
佛骨塔内,三千盏莲花灯依旧。
她在书案前小憩了片刻,很快就听见了门口传来响动,没过多久,良玉姑姑就带着几个宫女走进了塔内,对着颜鸢躬身行礼:“娘娘有礼了,太后娘娘命奴婢等人,前来为娘娘梳洗。”
还好回来得算是及时。
颜鸢在心底偷偷松了口气,目光打量过良玉姑姑的脸。
她问良玉姑姑:“这梳洗不会是送行的吧?”
良玉姑姑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娘娘说笑了。火种已到,群臣聚集,娘娘身为一国之后的体面总是要的。”
颜鸢漫不经心应声:“哦。”
她打了个哈欠,像是一个木偶一样,任由宫女们为她梳洗换装,最后套上了属于皇后的朝服。
彼时太阳初升。
橙红色的光亮透过窗户,落到了佛骨塔的边缘。
颜鸢缓步走到了窗边探望,才发现外面已经聚集了许多朝臣。
阳光下,朝臣立于佛骨塔下,就像是山间小溪旁的堆砌的小石,一颗颗整整齐齐。他们在等待着有人投石入河,等溅起的水花落在它们身上,再亮一亮自己身上真正的颜色。
颜鸢就是那一枚等待着投入河的石子。
“娘娘请。”
良玉姑姑躬身引路。
颜鸢跟着下了楼梯,走出佛骨塔的塔门,一时间阳光照得她的眼睛都有些模糊。
“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嘶哑的声音拖长了响起。
佛骨塔前的人群却安静异常,僵持了片刻,才有稀稀拉拉的行礼跪拜声音响起。
颜鸢眯起了眼睛,用袖子挡了挡风,目光不露痕迹地扫过人群。
她自小记忆力就不错,一看便知道带头的又是上次挑事儿的那几个老头,只不过这次跟在老头身后的有几个生人。
那些人年纪不大,五官比其他人要深邃一些,皮肤也黑一些,一看便是长年住在边关的种族。
宋莞尔的戚党么?
颜鸢低眉路过他们。
看来今日这阵仗是不死方休啊。
只是他们现在就冒出头来,也未免也太过着急了一些。
“陛下驾到――!”
颜鸢刚刚在人群前站定,就看见楚凌沉自远方而来。他身穿着一身墨绿色的常服,仿佛是没有感觉到佛骨塔前凝重的气氛一般,信步游走而来,轻慢的脚步停留在了颜鸢的面前。
文武百官这才终于全部下跪,齐刷刷高呼“参见陛下万岁”。
楚凌沉却仿佛没有听见,只是微微侧过身子,温声问颜鸢:“皇后昨夜睡得可好?可有用过早膳?”
颜鸢一愣,不是很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只能摇了摇头。
楚凌沉垂下了眼眸:“孤带了餐点。”
颜鸢:“……”
楚凌沉手指一动,他身后的宫人便络绎不绝地走到了群臣之前。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端着一件器具,那些器具被堆叠在一起,竟然活生生地在文武百官的面前摆出了一方纱亭,桌椅酒菜。
楚凌沉温柔道:“还满意么,鸢儿?”
颜鸢:“…………”
她算是看出来了。
楚凌沉是嫌她的祸乱后宫的名声还不够响亮,想要让她在史书上也记上一笔:当朝皇后不顾伦常,佛骨塔前饮酒作乐。
她会被戳脊梁骨一千年的。
颜鸢一动不动。
楚凌沉温声道:“怎么,鸢儿是嫌这些酒菜点心不合口味么?”
颜鸢干巴巴道:“颜鸢是觉得命不够硬。”
楚凌沉慢条斯理:“火种在路上出了意外,遭逢偷袭,还需一个时辰才能到。在那之前,或许皇后想和几位朝中肱骨一同聊一聊军国大事?”
颜鸢:“……”
颜鸢默不作声走进了纱亭之中。
提裙摆,落座,斟酒,一气呵成。
她当然选择吃。
楚凌沉看着她利落的背影,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她倒是没有三两骨气,一如既往的滑不可捉。
纱亭里,颜鸢埋头吃吃吃。
她是真的饿了。
抄经的日子里,除却连翘最开始送的那几顿,她几乎就没有吃饱过,眼下已经前胸贴后背了。
楚凌沉就坐在她的身边,支着脑袋看着她。
颜鸢吃东西不快,但是胜在持久,每一块肉都细嚼慢咽,让人无法判断什么时候才是用餐的尽头。
时间流转,楚凌沉目光中的散漫渐渐变成了好奇:“鸢儿的胃口倒是不错。”
颜鸢百忙之中抬起头,斯斯文文点了点头。
你放心,我明白。
一个时辰而已,能吃的。
“……”
太阳渐渐高升。
火种依旧没有到。
朝臣渐渐失去了耐心。
他们面面相觑,终于一个不怕死的硬骨头老臣站了出来,跪到了纱亭之前:“圣上,火种回京途中延迟,已经过了良辰吉时,此乃……不祥之兆啊。”
楚凌沉眯眼:“哦?何处不祥?”
老臣道:“老臣听说,皇后娘娘三日之前入塔抄经,却在昨夜私自离塔,去往梅园,这梅园……本就诸多不祥,娘娘更是定北侯之女,本就煞气缠身,更是……”
楚凌沉淡道:“俞爱卿的意思是,前朝的梅妃鬼魂,灭了彰显我晏国国运的莲灯。”
老臣脸色一变:“老臣并非是这个意思……”
楚凌沉道:“那俞爱卿的意思是,火种到不了了,我晏国要亡了。”
老臣的脸色顿时惨白:“老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楚凌沉道:“那俞爱卿是什么意思呢?”
老臣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他眯起眼睛,浑浊的老眼看着纱亭之中的皇帝,沟壑纵横的脸因为紧张,一阵一阵地抽搐。
他还能说什么?
说是前朝一个女人的冤魂就动摇了晏国的国基,还是说晏国因为一盏灯就要亡了?
皇帝给出的不是简单的选择题。
是明明白白的两条死路。
罢了罢了。
反正……今日他并非主角。
老头深吸了一口气,终究是退后一步。
座上这君王虽然暴戾,但却绝对不昏庸无能,这些年来他在朝中几股势力分庭抗礼之下仍然保全了自身,原本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但终归是个不得真正实权黄口小儿罢了。
今日这一局棋,并没有那么简单。
老臣抬起头看了一眼天空。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火种却没有回归,想来是取火种的人已经半道被人截杀,今日这长明灯十有八九是无法重燃了的。
不过眼下还不是定局。
所有人都还在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转,焦灼在人群中蔓延。
文武百官都跪伏在地上,就连风都不知道何时静止了,佛塔之前的一切都静止成了石像。
只有一个人还在动。
纱亭中的当朝皇后,定北侯之女颜鸢。
她正襟端坐,素手不停,正慢慢悠悠地吃着满桌珍馐。
瘦削苍白的脸上,腮帮子微微鼓起,一下一下,旁若无人地咀嚼。
“……”
“……”
“……”
正当所有人都在猜想,皇后的肚子是不是一个无底洞的时候,她终于咀嚼完手里头最后一块糕点,然后抬起了眼睫,安静地望向楚凌沉。
颜鸢:“陛下。”
楚凌沉微微侧脸:“嗯。”
颜鸢缓缓道:“臣妾吃饱了。”
她已经尽力了,真的是一块都塞不下了。
“……”
“……”
“……”
颜鸢的目光穿越人群,望向远处道路。
彼时太阳已经高升,金色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一个时辰早就已经过了,然而本该到的人却没有来。
佛骨塔里传来悠远的撞钟声,告知所有人――
吉时已过,火种未归。
所有人胸中悬着的刀岿然落地。
事情到了如今的地步,其实已经落了定数。
沉默的人群之中走出了另一位老臣,他双手合揖,对着楚凌沉行了一个朝拜大礼,而后苍老的声音便在佛骨塔前缓缓响起:
“佛骨塔长明灯熄灭,重取的火种也遭逢不测,定是上天发难,降下警示,老臣恳请圣上彻查此事,以熄神怒。”
静默中,楚凌沉的声音响起:“哦?如何熄神怒?”
老臣徐徐向前:“老臣恳请圣上,以国事为重。”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件东西,顶在头顶又跪地向前挪了几步,低垂的头颅重重磕在台阶之上。
咚咚咚的声音回荡。
殷红的鲜血浸润在地砖之上,如同泼墨开花。
“废黜妖后,以熄神怒!”
……
佛骨塔前,骄阳似火。
颜鸢口中还依稀残留着糕点的甜韵,荒谬的感觉在身体里滋长蔓延,她甚至觉得眼前的画面有些好笑。
因为一盏莲灯,一些谣言。
所以,她已经变成妖后了吗?
第83章 她依然选他
而老臣,仍在不停地磕头。
他的头颅击打在石砌的台阶上,佛骨塔前便回荡着“咚咚咚”的闷响。
一朵朵血色的花在石阶上绽放。
彼时楚凌沉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他的目光低垂,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就像全然没有听见眼前的浩荡声势一般。
“圣上……”
“圣上,老臣半生辅佐先皇,半生匡扶圣上,如今已经是垂暮之年,行将就木。”
“可眼下妖后霍乱朝纲,老臣、老臣死不瞑目啊!”
老臣怆然泪下,绝望的声音在人群中回荡。
颜鸢沉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样的场面,她早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在很久以前的鉴秋宴上,也是相似的画面,相似的局面,苍老的哆哆嗦嗦的老头血溅当场。他们用这样的方式威逼宣泄,把楚凌沉高高架起,钉在道德的高台上,肆意凌迟。
明明血溅当场的人才是凶手。
明明楚凌沉才是那个被暴戾对待的人。
但那好像……并不重要。
颜鸢偷偷叹了口气。
鉴秋宴上,她也曾在心中感叹过楚凌沉的无动于衷,可现的她觉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真可怜。
颜鸢心想。
他们成群结队,而他遗世独立。
孤孤单单,千夫所指。
颜鸢心念一动,望向楚凌沉的目光便带了同情。
楚凌沉低眉笑了:“怎么,皇后是在同情孤么?”
记忆中悬崖边的少年的脸,与眼前的君王重合,又很快分离。
颜鸢回过神来,本能摇头:“没有。”
他早已不是那个少年,他是楚凌沉,又何须她的同情?
凌沉也不纠缠,他只是低垂着视线,俯下身为颜鸢斟了一杯酒。
颜鸢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楚凌沉便笑了起来,轻声问:“甜么?”
颜鸢:“嗯?”
楚凌沉轻道:“这是前日到的南方的贡酒,听说是白米酿成,清甜可口。”
颜鸢:“……”
楚凌沉目光幽幽。
颜鸢只能硬着头皮又抿了一口。
这一次她倒是体会了出来,那酒确实不像是寻常烈酒。它没有酒香只有甜香,入口冰凉绵绸,果然如楚凌沉所说,清甜可口。
“如何?”楚凌沉轻声问。
“好喝。”颜鸢老实回答。
楚凌沉的眼睫便弯了起来。
他似乎心情不错,连眼角的青灰色都仿佛消退了一点点,满身戾气在太阳下短暂地收敛,斯文白净的手扣着青瓷的酒壶,引着绵长的酒酿细细落入颜鸢的酒杯。
随之响起的还有一声叹息:“鸢儿,别发呆。”
颜鸢:“……”
他不着急么?
颜鸢按捺不住心中的忐忑。
难道火种真的出了意外?
如果火种不能按时抵达……
正当颜鸢一筹莫展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躁乱。
马蹄声踏破寂静,一个禁卫装扮的骑马踏尘而来,在佛骨塔前摔了马落地,一路踉跄跪倒在纱亭之前。
“陛下!属下、属下等在城郊遭遇不明埋伏截杀!火种……”
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沾满血污的脸,眼瞳中写满了绝望:“火种未能带回,请陛下赐死!”
好久,楚凌沉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其余人呢?”
禁卫颓然低头:“他们已经……尽数战死!”
一时间万籁俱寂。
佛骨塔前,寂静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