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凌沉闭了闭眼。
睁开时迷乱已经褪去,理智重回。
可即便是理智,也在耳畔低语。
为何不堕落?
楚凌沉眨动眼睫,安静地凝望那个阳光下的世界。
灰骑守卫反复回头望向楚凌沉,他们眼中的主君其实只是走了片刻的神,而后主君便朝着他挥了挥指尖。
这是示意他们离守的姿势。
可现在,离开?
灰骑守卫有些迟疑。
此次出行,主君并未带上亲卫,他们是他往日里的随行暗卫,如果连他们也撤离了,主君身旁不是没有了守卫?
更何况这里的场面看起来十分混乱,并不是什么安定地界。
于是灰骑纷纷现身,他们跪在楚凌沉的面前,虽没有言语,但是用行动表明自己的担忧。
楚凌沉知道他们的意思,低声开了口:“退下。”
事已至此,便无从商量。
灰骑守卫选择了听命,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楚凌沉安静地凝望着颜鸢。
呼吸缓慢而平缓。
……
阳光下,颜鸢的刀还架在壮汉的脖颈上。
她知道远处还有目光在注视着她,只是眼下偷看她的人要比方才少得多了,她的脊背也总算不是那么灼热。
看来刚才动手是一举数得,把不少人吓退了啊。
颜鸢友善注视着刀下的倒霉虫:“我不是绣娘,也不是来捉蝴蝶的,现在信了吗?”
他的身形瘦削,衣着光鲜,显然是那群壮汉的东家。
此时这位东家公子已经吓得哆嗦不止:“信信信……”
他当然相信眼前人不是绣娘。
哪个绣娘使大刀使得那么顺手的?
这娘们动起手来全是杀招啊!
他汗如雨下,连声求饶:“是我们鲁莽了,求姑娘,不,求女侠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们离去吧!”
余下的人也纷纷哀嚎讨饶:“对对对我们不要债了!我们马上离开翠微山!”
颜鸢道:“倒也不急。”
总归在路边,容易遇到人横生枝节,她打量了一圈四周,然后指挥着几个壮汉们去了远处的树丛边上,命令他们原地抱头蹲倒。
最后她用刀背拍了拍东家公子的肩膀:“你们为什么要抓绣娘?”
公子吓得浑身一怔:“我们、我们就想把人请回去问、问问而已……”
颜鸢在树下坐了下来,听着那位倒霉公子说起前因后果。
这栾羽坊生意之大,遍布天下,上个月还在大开客门豪掷千金,收购了许多天南海北的珍奇,这个月却忽然倒了。
它倒得十分突然,等到各方苦主反应过来之时,栾羽坊的总管事已经联络不上了,等到苦主从天南海北赶到翠微山,才发现栾羽坊已经人去楼空,什么都不剩下了。
倒霉公子咬牙切齿:“来得早的砸开了门,山庄里好歹还有些上好的家具和遗落的绣品什么的可以抵债,像我们这种来得晚,一根丝线都没看到!”
颜鸢好奇道:“栾羽坊不是很有钱么,怎么这么多债主?”
倒霉公子道:“就因为栾羽坊是豪商,所以他们收购我们的货品都是先拿货,后结款的,近来太后的寿宴临近,他们更是大笔采购,我们只当是发财的好机会,家家都是倾家荡产给货,不少家更是借款去边境收购……”
倒霉公子说得眼圈泛红:“谁能想到、想到……”
颜鸢终于听明白了。
这其实是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故事。
栾羽坊做的是宫里的生意,算是个大二道贩子,这些苦主则是小二道贩子,太后寿宴这种天降的发财机会,大家都生怕机会被别人抢了去,于是纷纷自掏腰包去民间收购,先把货给到了栾羽坊。
谁知道天降横祸,栾羽坊居然跑路了。
这可真是……
商场无情,天有不测风云。
真够倒霉的。
颜鸢看着倒霉公子跟个兔子似的眼睛,放下了刀刃。
她问他:“那抓绣娘有什么用?”
只是寻常绣娘的话,也不过是栾羽坊的长工,就算有小金库又能有几个钱?
难道还指望绣娘刺一辈子绣,去抵他们的债不成?
那得绣上三生三世吧?
倒霉公子说:“女侠有所不知,先到的苦主没有找到多少之前的东西,官府的人也在找栾羽坊,他们也没有收到栾羽坊的货品,所以这批货肯定还是藏在某处的,而且还有个传闻……”
颜鸢好奇:“嗯?”
倒霉公子压低了声音:“传闻栾羽坊的坊主从宫里搞了不少好东西,那些达官贵人们之所以抢着拜访,都是因为想买点宫里的有市无价的好东西,若是真有这种东西,何愁抵债?”
颜鸢道:“所以你们抓绣娘是带回去逼供?”
倒霉公子干咳一声:“咳,是赐教,赐教。”
颜鸢:“那要是问不出来怎么办?”
倒霉公子咬牙道:“抓住长得漂亮的,出口恶气也是好的!”
颜鸢:“……”
好不容易燃起的同情消耗殆尽。
颜鸢雨露均沾,顺手斩断了倒霉公子的手筋。
“……”
“……”
“啊啊啊――”
慌乱的壮汉们逃窜离去。
颜鸢抬起头望着远处的夕阳,心湖忍不住翻起一点烦恼的浪花。
她原本的行程是要在龙隐寺住上一夜,中途出来“游玩”也只有几个时辰的空当,理论上她应该在夜晚来临之前返程,最晚总归也要在夜半前回,可是眼下的情形却十分棘手。
若是她折回,便是无功而返。
若是她继续前行,她这一身女装只怕又会被当作绣娘。
她是想去查访栾羽坊,又不是去闯关,哪里来得力气过五关斩六将?
可难道真的前功尽弃么?
颜鸢低头看着自己的裙摆,再次深深悔悟自己的鲁莽:既然都已经准备了便装,为何不准备男装?要是男装就方便多了。
要不干脆等到天黑摸进去?
颜鸢眯着眼想。
她站此刻的位置站得十分隐蔽,那几个碍眼的壮汉也已经逃走了,路上偶然路过的人看不见她站的位置,原本可以直接埋伏到天黑的――
可是依然有人在注视她。
还有打手么?
颜鸢默默猜想。
她站起身体,面不改色地四顾,很快就锁定了灌木丛后面传来的呼吸声。
很显然对方是个一棵菜,盯梢也不懂得如何隐藏自己的呼吸,大概也正是因为实力不济,又见过刚才她动手的姿态,对方才不敢轻易现身。
行吧,菜瓜。
颜鸢不再搭理他。
她决心再往前走一走碰一碰运气,于是尽量绕着小路朝着半山腰的山庄靠近,谁知道身后那棵菜瓜却如影随形,她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偏偏技巧还十分拙劣,痕迹明显得让人无法忽略。
颜鸢:……
颜鸢从地上了捡了一根树枝。
她佯装走进一条小径,使了一些轻功,悄无声息地绕道到了菜瓜的身后,伸出树枝戳中的脊背:“三脚猫也来自寻死路,再跟着我,我连你也一起揍。”
尖锐的树枝抵在那人背上。
那人的身体一僵。
听见颜鸢声音的一刹那,他的呼吸反倒是平缓了下来。
颜鸢:?
那人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是么。”
平静的声音,透着无法忽略的讥讽。
说不出的耳熟。
颜鸢疑惑地看着那人修长瘦削的背影,只觉得那人身形也有些眼熟。
忽然间电石火光,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楚凌沉便在这时缓缓转过身来,阴郁的目光落到颜鸢的脸上,又顺着她呆滞的脸下滑,游走到了她白皙的指尖,以及指尖攥着的凶器上。
一根枯树枝。
很好。
楚凌沉沉默了片刻。
脚下向前移动了半步。
于是胸口便抵住了枯木枝。
尖端对准心脏。
楚凌沉的目光又顺着枯木枝,慢慢地攀爬着原路返还:
葱白的指尖,柔韧的手腕,僵硬的肩膀,还有……他的皇后那张呆滞的脸。
楚凌沉缓慢地眨了眨眼。
颜鸢:“……”
颜鸢:“…………???”
如果灵魂也有声音,此刻漫山遍野响彻的应该是颜鸢的抓狂声。
现实中的颜鸢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翠微山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似,她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整个脑海中只充斥着被逮现行的慌乱,还有无数个纠缠的疑惑来回游荡盘踞:
楚凌沉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跟踪她还是一开始在这里?
他看了多久了?
有没有看到刚才她对那些人动手???
颜鸢的脑袋嗡嗡作响,身体就像是木偶人般无法动弹。
山风吹动树叶。
无声的慌乱蔓延。
僵持中,楚凌沉的视线落回枯木枝上。
颜鸢这才后知后觉,枯木枝还抵着当今天子的心脏。
她狼狈地收回了枯木枝。
差点就……弑君了?
颜鸢浑浑噩噩地走到楚凌沉的身边。
她的脑海中依旧没有多少思绪,也不知道是该行礼,还是该磕头,要不还是直接逃亡边疆算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颜鸢听见了自己心虚的声音响起:“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楚凌沉淡道:“来送死。”
颜鸢:“………………”
第121章 她真实的模样
夕阳终于落下。
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楚凌沉的眼眸中。
颜鸢实在捉摸不清眼前的局面,只呆呆看着楚凌沉。
他到底看到了多少?
颜鸢眼中惊疑盘踞,全身紧绷一动不动,脸颊边的发丝却被山风吹得微微拂动,就像是枝上的鸟雀,只需要一口气便会逃窜飞走。
楚凌沉看着她少有笨拙,嘴角微微抿了抿:“皇后来此何事?”
颜鸢眨眨眼,迟疑答:“我……我来看看栾羽坊。”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颜鸢浑浑噩噩想。
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因为林掌事死得蹊跷,就走了偏门自己查案的。明明是一桩行得端坐得正的事情,如今因为她的做派鬼鬼祟祟,落到现在这种说不清的境地。
“织造司的女官死了……”
“内务司案卷中有记载,那位女官在宫外有一座绣房,近来绣坊异动……”
颜鸢吃力地解释着。
一边说一边偷眼看楚凌沉的表情。
楚凌沉看上去好像没有动怒的迹象,反而专注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堪称温和。
颜鸢的心中冉冉升起一丝希望:
会不会他其实是刚刚赶到?
有没有可能他什么都没看到?
希望就像光亮,只要一点点就可以照亮混沌。
颜鸢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
“那位女官死前放了一把火,烧毁了九成为太后寿宴准备的物件,损失巨额财物。”
“此事看起来有诸多蹊跷之处,但内务司已有结案之意,臣妾怀疑内务司和织造司在此事上有所勾结,所以便想趁出宫进香之际,来栾羽坊一探究竟。”
颜鸢越说越有条理,目光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她抬头望着楚凌沉的眼睛,思绪在心中绕了好几圈。
楚凌沉应该是没看见吧?
颜鸢宽心想,否则以这狗东西的脾气,只怕早就发难了,哪里轮得到她解释清楚来龙去脉?
这样一想,心上的石头也轻了一些。
楚凌沉一直安静地倾听着颜鸢的解释,听到最后,他微微侧了侧脑袋,淡道:“原是为了查案,皇后果真心细如尘,明察秋毫。”
颜鸢答得行云流水:“是陛下教得好。”
楚凌沉淡道:“如此便有劳女侠了。”
颜鸢顺口接话:“愿为陛下分……”
话没有说完,卡在了喉咙里。
他刚才……
颜鸢错愕抬头,果不其然对上了楚凌沉幽深的眼睛,还有他脸上整暇以待的看戏表情。
颜鸢:……
颜鸢:…………
他果然是看见了。
且看见了还装作不知道诈她。
希望原地破灭,颜鸢麻木脸站在原地。
楚凌沉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欣赏了一会儿颜鸢的无措,才道:“继续走吧。”
颜鸢茫然抬头。
继续走,往哪里走?
楚凌沉已经走在了前面,朝着山庄的方向前行。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天光尚存一息,黑暗隐隐约约要吞没楚凌沉的背影。
颜鸢在原地呆立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
暮色沉沉。
呆滞的颜鸢,麻木地跟在楚凌沉的身后。
被抓包的惊惧已经渐渐过去,她已经破罐子破摔躺平了。
横竖不过是被知道会武而已,大不了被治个欺瞒之罪。
颜鸢这样想着,用余光偷眼看楚凌沉。
更何况楚凌沉今日跟来,也不尽然只有坏处:
楚凌沉在场,她便是伴驾左右,夜不归宿完全不是问题;
而且楚凌沉出现的地方不可能是一个人,他身为国君,身边定有暗卫保护,那这满山的打手和债主也就不足为患了,安全进入栾羽坊是小事一桩。
两相权衡,还是值的。
不过是被知道了点无足轻重的秘密。
她本来就是武将之女,会武功又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更何况她有说过自己不会武吗?
从来没有。
理清了思绪的颜鸢,加快了脚步走到了楚凌沉的身侧,捎带着斜眼看了一眼楚凌沉。
真是上辈子作恶,这辈子入宫。
颜鸢在心中文雅地问候了一句先皇先祖。
栾羽坊的院门终于出现在眼前。
院门打开,里头的景象果真如倒霉公子所说的已经被清扫一遍,各种无用的东西落在地上凌乱不堪,如同蝗虫过境后的废墟。
院门口还有一二十个凶神恶煞的打手把守,他们来回巡逻,目光撞上颜鸢顿时眼睛都亮了,飞快地把颜鸢和楚凌沉包围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