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游景瑶不知道自己从哪逼出那么韧的一股力气,里头还裹着湿的里衬,外头披着唐潋赠送的挂霜大袄,竟靠一双脚就飞跑到这里来, 一路上连停下来歇口气都不舍得。
她在和死神赛跑,要抢回月尘卿的命。
站在连绵不绝的灰黑山峦前, 游景瑶心焦地踮起脚来,极目远眺。
终于, 在那光秃秃的峰峦之巅,游景瑶看见了一轮幻色光晕——
它小小一株, 在玄色峭壁上散发着盈盈微光,像是漆黑海面上那一豆灯塔,指引着来者前进。
弹指后。
天边乌云撕开一条缝,日光落在嶙峋峭崖上使劲攀爬的游景瑶身上。
归墟四处都是黑的,天幕黑,海水黑,连岩石也透着玄铁似的漆黑。为了轻装上阵,游景瑶忍痛将那大袄也褪了下来,只穿着里头一身明黄薄衫奋力往上爬,远处看去,活像纯黑幕布上趴了只艰难移动的黄色小虫。
海水一波波打在岩石上,让本就险峻的峭壁变得愈发湿滑,游景瑶费了好大劲,不知爬了多久,才一点点挪到岩壁腰部。
这里实在是太冷了。
相比于青丘霰雪峰,归墟的冷,是深入骨髓、麻痹神经的极寒。阵阵海风裹挟着霜点一波波扑在游景瑶身上,将她的四肢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穿着这么一身湿透的薄衣裳,抵着这么冷的海风,她却没有退缩。
一步,一步,往上爬。
月尘卿需要她。
他炽毒爆发,是她逃婚害的。她决不能允许月尘卿因此而死,决不能!
那株散发着圆圆光晕的小草离自己愈来愈近,游景瑶紧紧咬着后槽牙,两只手像利爪一样勾着岩石缝,以一种有些扭曲的姿势加速向上攀登。
小犬向来好动,上个树,爬个山,对游景瑶这样的犬族来说不算非常之难。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最差的处境中唯一有利的因素——这峭壁层层叠叠,像是天生长成这副供人攀登的模样似的,即使游景瑶是第一次徒手攀岩,也能顺着这台阶似的岩层一点点走上去。
耳畔烈风呼啸,游景瑶一边攀爬,一边在心中默念:
这浪可千万别掀起来呀。
归墟的海像自己有灵智似的,动静两极分化,有时无论风儿吹得多猛,海水也像冻住了似的没有波澜,有时却无风自动,即使没有风力的加持,也能忽然间刮起一道滔天巨浪,与天齐高,若是打下来,下方的平地会全部被淹过去。
就像是蛰伏的上古凶兽,开心了不声不响,不开心了,它会瞬间亮出血淋淋的獠牙将来者吞入腹中。
游景瑶现在攀登的这座岩山背后就靠着归墟海,她挨着山壁,自然看不到海水的动静,因而分外紧张,每一步也更加小心。
好不容易爬到这里,千万千万不能功亏一篑掉下去。
快了,快了,她越来越看清楚那株小草长什么模样。
原以为这样的上古仙草都会生得纤长袅娜,可是当游景瑶即将攀到峰顶,却见这株混沌魂胎草长了一身肉乎乎的叶片,枝叶圆润地拢在一起,乍一看有点像绣球花,当真像是混沌中沉睡的灵胎。
像是攀登者看见了鲜红的路标,游景瑶没来由地生出一股猛力来,原本冻僵的四肢竟是涌上温热,一鼓作气,冲上山巅。
混沌魂胎草低着头,随着海风一摇一晃,像是在温柔望她,等待她的采撷。
当游景瑶终于爬上峭壁顶峰。
望着心心念念的神草,她呼吸都乱了,一只手紧紧扒着岩片,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去够那一株混沌魂胎草。
原以为这样的宝物不会让自己那么轻易拿到,就像上古神剑不是谁都能轻易拔出一样。
没想到,游景瑶只不过轻轻一扯,整株混沌魂胎草竟然轻轻松松被连根拔起,就仿佛,这株仙草不是从岩石中长出来的,却像是生在湿泥里似的,任谁都能任意采撷。
怪了,之前明明听宫姐姐说,这混沌魂胎草可难找了,蛇玄谷出动了一批精锐,不仅没找到,还葬身在了归墟。
怎么轮到自己就这么顺利呢?
她万分诧异地将小草勾到手里。
下一刻却出现了更为玄妙的情况——混沌魂胎草竟自己动起来,十分喜爱游景瑶似的,主动将根茎紧紧缠绕在她雪白的手腕,成了一只漂亮手环。
游景瑶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腕上的草环,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耳畔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水声!
站在峰顶,游景瑶木愣愣地低头朝下望。
当看清下方情况,她的心脏瞬间揪成一个点。
只见漆黑的海水忽然生出密密麻麻鱼鳞般的波澜,黑色的海水争相拍打在一起,竟然涌出白色的浪花,望之诡谲异常,黑白对撞,看得人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这鱼鳞小浪汇集在一起,逐渐积成大浪,在海域中央蓄成一道浑厚浪幕。
而这道浪幕,正在飞快上升着!
只短短几息,由纯黑海水组成的滔天巨浪就已成型,如同一只巨大无比的手,遮住了原本就阴暗的天色。
滔天海幕在半空中凝滞两息,精准瞄准游景瑶所在的山巅,调转方向,呼啸扑来!
海水倾头而下,游景瑶瞬间被卷下山巅,直直落入归墟海中!
“咕噜噜!!——”
她落进这片死亡之海中的第一感受,是这海水实在冷得惊人。
归墟是忘川的归宿,一切失去温度的灵魂都顺着忘川流向归墟,一点点寒意,一股股死气,汇聚合流,淬成这冷寂的归墟。
四肢首先被冻僵。
海水从七窍涌进,濒死感随之窜遍全身。
游景瑶猝不及防,吸进好几口苦涩的海水,仅存的那么一口气,也全都在水中吐成了泡泡,无情逸散。
混沌魂胎草在她手腕不甘地扑闪着微弱的光,像是在大声呼唤游景瑶振作起来,却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渐渐下沉,连挣扎的力气都不再有,只能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地溺死在这片吃人的海中。
游景瑶第一次感受到直面死亡的恐惧,还有潮水般窒息的绝望。
辛辛苦苦摘到了能救月尘卿的仙草,还是抵不过造化弄人,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能将自己轻易掀到海底,毫无还手之力。
女主角的光环,也不能护她到结局。
这穿书系统也像死掉了似的,信誓旦旦地说只要她努力走任务,就会保护宿主的安全,可是都到这一刻了,系统竟然一声不吭,就像把游景瑶全然忘在脑后似的。估计是觉得,这宿主这样弱,连护着的必要都没有了。
耳边除了水流涌动的咕嘟声,一切声音都被过滤得干干净净。
游景瑶想着想着,四肢忽然涌起一股内生的暖,这是快要冻死的人都会有的反应,也是死亡之前最后的一点慰藉,身体会激发所有能量驱逐寒冷,让人在高温中体面地死去。
一道白线穿过脑海,游景瑶想到了什么,蓦然间动了动指尖,借着这股回光返照的热意,极其缓慢地挪动双手。
她要将手腕上这株仙草摘下来。
小草轻盈,估计能顺着海水往上浮。
月尘卿若是找到这里,大概,还能在海面上捞到这株小草,那么他的性命就还有救。
感受到游景瑶的动作,混沌魂胎草闪出前所未有的刺眼光芒,似乎在说“不要摘掉我”,游景瑶却铁了心似的,用最后一点力气去拽。
海水一股股涌进肺部,压缩着赖以生存的氧气。
她快要撑不住了。
就在魂胎草马上就要被拽脱手腕,游景瑶喉间那最后一缕气彻底用尽。
下一刻!
唇上猛地压下一道深重烙印,后脑勺被谁的五指紧紧扣住,又霸道地将自己压进怀中。
贝齿被轻易撬开,是谁在勾缠着吻她。
那样火热,那样炽烈,仿佛要将她融化了嵌进体内,与她一起神魂俱碎的力度。
一股股新鲜温暖的气机顺着嘴唇尽数涌进了游景瑶体内,那人在吻她的同时,还连绵不绝的给她渡气。
游景瑶惊恐地张开双眼。
睁眼的瞬间,目光触及两片半垂的鸦色羽睫,还有那卷翘睫毛下琥珀般绚丽清澈的双眼。
月尘卿!
万般思绪在这一刻迸裂开来,游景瑶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泪水汩汩涌出,全部混进周围的海水。
他浑身裹着刺眼的血色光晕,近在咫尺的琉璃眸中满溢着恐惧之色。
……是恐惧吗?
这是游景瑶第一次在月尘卿眼中窥见畏色,那时她进入回溯碎片制造的幻境,亲眼目睹血腥的玄界大战,在那般刀枪金鸣、断肢横飞的战场中,月尘卿的脸上都寻不到半分恐惧,可是今天,他看上去这样害怕。
月尘卿真的怕了。
再晚来一秒,他的爱人就要与他彻底告别,深陷在这片漆黑阴冷的海,变成一具白森森的骸骨。
他怎能不怕?
月尘卿将怀中人的后脑勺扣得更紧了些,吻得愈发深入,他的五指陷入她的发顶,明明心脏快要爆开了,他还是强忍着所有心绪,像以前一样极尽温柔地摩挲她毛茸茸的脑袋。
“我来了,”他勾着她的唇舌,含糊而颤抖地安抚道,“瑶瑶,我来了。”
第48章 成婚
那一刻。
周围的水流声隔绝了外界, 二人仿佛身处漩涡之中,一切声音都被搅碎在外,只剩重重的心跳声。
咚, 咚, 咚。
原本虚脱的心脏因他忘情的一吻活了过来, 重新注入汩汩热血,有力搏动,心脏跳动的力度前所未有地大, 砸得游景瑶胸腔一震一震。
她还不适应被人渡气, 只得一股股咽下从月尘卿唇边渡来的气,游景瑶吞得艰难,他吻得更是生涩。
生涩到, 啮也不是, 吮也不是,仿佛如何变换亲吻的动作都不足以平息他心中的火。
狐族向来善媚,是玄界最多情的种族, 按理来说,狐族应当是四处留情、风花雪月的作态。
可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位狐族至高无上的尊上,却是第一次与人亲吻,还是以这样无比青涩慌乱的姿态, 将攒了三百年的初吻虔诚地送给了游景瑶。
这是一个主要以渡气为主的救命的吻,月尘卿无法平衡亲吻与渡气的时机, 看上去有些慌乱,又不舍得只是单纯地给怀中的小犬妖输送气机而已, 想要趁乱再啄吻一下她的唇。
小犬妖的滋味原来这样甜,一股股蜜意将他的涨得得暖暖的, 月尘卿舒适而迷离地垂了眼。
恍惚间,他想,若能这样永远沉溺于深海,也不算坏事。
直到游景瑶忽然狠狠咬了一下他的下-唇,从他连绵不绝的深吻中挣脱出来,惊呼道:“月尘卿,你身上好烫!”
月尘卿从惝恍迷离中回过神来。
低头一看。
自己的身形已然被炽毒完全包裹在内,毒焰已经红到发黑。
这是炽毒进入最终爆发期的标志。
方才他急着赶来归墟,不惜催动全部狐火以增加移速,导致原就肆虐的炽毒发作得更为猛烈。毒焰本来是鲜红色,现在红到发黑,已经是最为严重的境况,这个时候,他四肢百骸的经脉估计都要焚寂成灰了。
后知后觉的滔天痛意姗姗袭来。月尘卿反射似的咬紧了牙根。
方才怎么不感觉痛呢?
……定是小犬妖太甜了,将全部痛觉都压了过去。
剧痛使得月尘卿不得已松开了游景瑶,游景瑶两腮鼓鼓地含着他渡来的气,赶紧伸手去摘腕上的混沌魂胎草。
系统只说这草能救月尘卿,没说要怎么用。
现在哪有条件给他碾磨成药粉再冲水喝呀?只能生吃啦。
说干就干,游景瑶鼓着两腮,像虎头金鱼似的,刚准备将整株草塞进月尘卿嘴里叫他生吃,月尘卿忽然抬手一格,哭笑不得地指指上方:
“先上去。”
游景瑶茅塞顿开地“哦”了一声,赶紧扯着月尘卿奋力朝上游。月尘卿被她这样粗鲁地攥着手腕游动,即使被攥得有些疼,唇角却带着抹说不清的微笑。
小犬妖没有什么灵力,本身游得就很慢,何况还拉着这么大一只狐狸,两个人不沉下去就不错了。
可是游景瑶拽着他,竟然出奇地游得很快。
她并不知道那是月尘卿正在下方默默施法助力,游景瑶还以为她的绝世凫水功终于练成了,心下大喜,越游越快,最终像火箭一般冲破海面——
破水而出的那一刻。
海面上溅开大片晶莹水珠,归墟数十年未曾现身的阳光直将乌云撕开一道口子,洒下金灿灿的柔晖,打在两人身上。
月尘卿骨相优越,即使满头银发全部被洇湿,贴在脸侧,也没有丧失半分仙气,反倒添了许多说不出的韵味。
像史诗中避世不出的塞壬人鱼,美得惊心动魄,不染尘灰。
游景瑶亦是。她的栗色发髻满兜着水,在柔晖的照耀下像两颗金果子,圆润饱满。
月尘卿刚要好好欣赏,小妮子忽然伸手猛地解开了发髻上的丝带,以小狗甩水的姿势来回摇头,转速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