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紧缩手回去,做错事的模样。
游景瑶看着月尘卿缩手的样子,没来由地发笑,笑得咯咯响:“你像小猫。”
“好,小猫。”月尘卿也眼尾弯弯地笑。
……
从净室出来,天都快亮了。
两人沉沉地合眼眯了会儿,天才初晓,门外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一声声敲得又轻又克制,却十分紧促,仿佛有什么急事待传达。
月尘卿睡眠浅,恰好被吵醒,心中掠过一丝电流——
任谁都不会在青丘尊上大婚的第一天就赶来敲门。
直觉让他翻身而起,动作不忘放到最轻,生怕吵醒了身旁酣睡的小犬妖。
披上大氅,他来到殿前亲自开门。
门外暗卫一见尊上就“砰”地跪了下来,月尘卿一滞,立即迈出去,旋即将殿门合拢。
“何事?”月尘卿率先开口。
暗卫抬首,直到月尘卿向来不喜欢下属多余的解释,他直接绕过了“属下无意打扰尊上”等客套话,直接报备情况:
“尊上,昨夜青丘西部边疆传来异动,似乎有人要强闯结界。”
强闯结界?
月尘卿神色恹恹地摁了摁眉心,眼底倒是溢出两缕新鲜颜色,“强闯青丘结界的,好像百年来都没有一个了吧。”
“可查到是谁?”
“回尊上,我等昨夜闻讯就迅速赶去了西部查看,只在结界周围找到了这个。”
暗卫献上一方木匣,掀开盒盖。
里面赫然躺着一片红艳艳的羽毛,根部还染着血,血迹甚至没有干涸,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月尘卿的眼神在触及那一片羽毛之时,眼底寸寸结霜。
这羽毛,还有谁能比他更熟悉。
那年战场上,这样鲜红的羽毛和暗红的血痕铺了一地,他看都要看腻了。
月尘卿两指拾起那片红羽,端详起来。
此乃玄鸟族身上的羽毛,这样的形状,貌似还是从翅膀上摘的,脆生生地嫩,好像刚长出来没多久。
玄鸟族全族已经在百年前被灭了个干净,当时,整座朱雀峰漫山遍野都是熊熊火焰,一切植被都烧成了灰,整座朱雀峰也成了寸草不生的死山,根本不可能剩下什么羽毛来。
如今却出现了这么一片,新鲜的,还带着点血渍的羽毛。
这未干涸的血渍当然是刻意为之,为的就是让月尘卿知道,这根羽毛是被人刻意遗留在那里的,而且,那人还好好地活着。
还极有可能,是玄鸟族的遗孤。
第51章 遗孤
玄鸟族竟还剩了遗孤?
月尘卿感到很是新奇。
那年, 他可是用一小节指骨做引,亲手将往日声势浩大的朱雀山脉烧了个烟销灰灭。
狐火是玄界三大灵焰之一,就算最普通的狐族子民随意吐出的一口狐息, 也要比人间用于炼铁的凡火精粹数十倍。月尘卿作为狐族之尊, 他的狐火更是足以焚天煮海的存在, 只要出手,全无意外,一切全看他想不想做绝。
那一次, 月尘卿自认做绝了。
奈何朱雀山脉比青丘大了接近一倍, 地势复杂,他也不能确定当年是否还留下活口,或许真有那么一条漏网之鱼苟活到现在, 也未可知。
月尘卿拾起这片火红细羽, 夹在指尖细细捻磨,目光玩味,似乎念及什么往日痼疾, 长睫冷垂。
——
彼时。
年少的月尘卿浑身挂着妖物黏糊糊的鲜血,抬步迈出禁制。少年一头漂亮的银发满沾着污血,黑红腥臭,他抬手欲将脸抹干净,却越抹越脏, 最后索性认命地收了手。
子夜高天,连鸟鸣声都歇了。
结界外空荡一片, 无人迎接,只有冷寂的月光照在月尘卿身上, 他抬眸望望那轮弦月,仿佛这轮月亮是唯一陪着自己的友人。
不过他也早习惯了, 哪一日不是这样,每天结束这场长达九个时辰的折磨,只有一轮月亮在这儿等他。
狐后不允许任何一位侍者在此接应,进去时他一个人,出来时,依旧形单影只。
形单影只也好,正巧,他也不愿让人瞧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挂了一身血的糟践模样。
月尘卿拢了拢已成了血皮子的外袍,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自己的寝宫走去。
他的衣袂滴滴答答,淌了一路血点子。不多时,就有许多血蚁前来吸食,连成一路密密麻麻的黑线,诡谲万分。
夜空中刮起绵绵雪絮。
“娘娘,奴婢带件干净大氅给少主披上也好,天气这么冷,少主一身湿地从禁制出来,免不了要着凉……”
嬷嬷正苦口婆心劝着,上官素堇斜过去一眼,嬷嬷立即噤了声,弓起身子,胆怯不已。
“战场上,难道有人能在卿儿力竭衰颓的时候扶他一把?”
上官素堇垂眸,优雅地整理护甲,声线冰寒如霜,“若总幻想着有这么一个依靠,在战场上如何能做到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她垂眸的样子像极了月尘卿,无论是眼头下勾的妩媚弧度,亦或是眼尾那一抹殷红,甚至连睫毛勾翘的弧度都一模一样,和小少主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嬷嬷自知浅薄,从不敢妄自揣测上意,平日里伺候狐后何尝不是恭恭敬敬,主子说什么都照做,不敢有一句违逆。
只是这一刻。
望着狐后美艳的脸,嬷嬷忽然感到万分不解,心底甚至潜滋暗长地升起几缕愤怒来。
娘娘对小少主究竟缘何能无情到这个地步?
就算是对待别人的孩子也不见得能残忍到这般程度吧,把人昼夜不分地关在尸山血海中磋磨,几乎像是对待仇家余孽,就算是犯了大罪的重犯,也落不到这个下场啊!
嬷嬷沉默着,想起多年前小少主三岁前的光景,那时候和现在,活脱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境地。
小少主三岁前,狐主狐后可是十分疼爱他的。
那时,月尘卿可以放肆地与兄弟嬉闹玩耍,即使滚得满身泥尘,上官素堇依然会笑盈盈地将他搂在怀中,用方绢拭去他鬓角细汗,再往小少主嘴里喂一颗青葡萄。
当初嬷嬷还年轻,她守在上官素堇身边,两手稳稳地捧着冰鉴,狐后就这么一颗颗从她手中的冰鉴里捻出葡萄喂进小少主嘴里,母子二人有说有笑,舐犊情深。
先狐主也是十分爱小少主的。
那时,嬷嬷总能见到小少主骑在狐主肩头,月玄临就这样背着小少主四处走走看看,俯瞰整个青丘的壮丽景色。
路遇王臣,月玄临也并不会将小月尘卿放下来,似乎并不在意臣子觉得他过于溺爱月尘卿,依旧稳稳地将他托在肩上,嬷嬷都看在眼里。
只是,这样熙熙融融的风景,在小少主三岁之后就断了。
玄鸟族图谋将青丘全族祭天复活朱雀骸骨的消息传入了青丘,王庭大震,一时间人心惶惶,嬷嬷整日伴在上官素堇身边,自然也知道些许。
那时的境况,说是双足鼎立,实则玄鸟族比青丘强大得多。玄鸟族尊上赫连彧根骨超凡,乃是万里挑一的天级变异火灵根,三百岁就迈入了生死境,堪称无人匹敌的天纵奇才。
在玄界,向来有一重境界一重山的说法,随着修为愈高,境界与境界之间俨如天人之隔,跨境挑战更是天方夜谭,甚至有可能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月玄临与上官素堇皆为灵海境,生生比赫连彧低了一境,纵使二人联手,都不一定能与之决出雌雄。
青丘陷入前所未有的灭族危机,但,不幸中的万幸,青丘也出了位天生根骨超凡的小少主。
月尘卿的根骨与年轻时的赫连彧不相上下,甚至略高一筹,若说赫连彧是千年一出的鬼才,那么月尘卿就是万年难遇的神骨,天生为战斗而生。
只是时间紧迫,战备在即,纵是天才,也需要成长起来的时间。
可月尘卿最缺的就是时间。
就算是拔苗助长,他也必须迅速成长为一柄大杀器,这关乎青丘的生死,全族的存亡。
于是,月玄临与上官素堇不得已做出决定——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月尘卿训练成一尊杀神。
月尘卿生来怕血,那么就将他丢进血海里。
这是最简单,最快,也是唯一的法子。
月尘卿第一次进血牢时,不过也才相当于人间孩童的八九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又生来怕血,平日里不小心划破指头都吓得心脏怦怦跳,却就这样被无情地丢进了血牢。
禁制之内,血浓如海,一浪浪鲜血裹着残肢断臂扑天盖地而来,外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小少主从血牢第一次出来,干呕战栗,几欲濒死,嬷嬷急得团团转,捧着少主平日里最爱玩的小陀螺,想要偷偷去接应小少主,却被狐后派人拦住。
嬷嬷被暗卫带走,带来的小陀螺滚落在地,沾了一圈污血,骨碌碌滚到昏迷的月尘卿手边。
月尘卿被污血迷了眼,于蔽目的黏滑中努力睁开一条缝,却看见自己最喜欢的那一只父皇亲手削的木头陀螺在满地污血中滚来,成了一只血疙瘩。
他的心在那一刻焚成灰烬。
狐后罚了嬷嬷十三鞭。
嬷嬷便再不敢去了,怕连累小少主,让小少主受更多罚。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嬷嬷看着少主一点点在尸山血海中长大,小时候玻璃珠似的亮晶晶的眼眸一点点磨去了光,气势凌厉如枪,不会笑,也不会哭,真正成了一尊无情无感的杀神。
“那嬷嬷现在怎么样啦?”游景瑶歪头问。
月尘卿瞳仁往她身上偏了偏。
“开战前就走了,”他道,“我亲自安葬的。”
游景瑶点了点头,安抚地在月尘卿手背上拍拍,眼神却无声无息瞟向漆匣中那一片炫目的红羽,愁绪如麻。
《青丘诗》还剩最后一卷,在这个节点,贯穿全文的玄鸟族与青丘的渊源再次浮上水面,就是用爪子想想都知道,这片羽毛之后必然牵扯着全文最后的高潮点。
她现在已在局中,没了通晓剧情的先知,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月尘卿忽然颇为好奇地瞥向她。
小犬妖思索事情时神情凝重,一张包子脸都沉肃下来,脸上带着与稚嫩容貌不符的深谋远虑,像小孩子故作老成,要操心起大人的事似的。
月尘卿指骨抵着唇边,望着她俨乎其然的表情,心觉有趣。
他自己都没这样严肃,游景瑶倒是先为青丘费神起来了。
看着游景瑶鼓鼓囊囊的腮帮,月尘卿不自禁地要伸手去戳碰一下,只是指尖即将触到她脸颊的那一刻,游景瑶耳畔无端响起已经很久没有吱声的机械音:
【滴滴!检测到宿主已完成剧情线90%,现发布剧情任务(八)!】
【宿主需要接近反派,探索反派身上的弱点,为大结局决战做好准备。】
游景瑶瞳孔一缩。
接近反派?
系统说话很有分寸,发布任务向来都会给出必要的信息,从不会说多余的话,若只给了这一句,说明这短短几十个字的的信息点已经足够丰富。
月尘卿的战力如今在玄界已经是巅峰的存在,玄界众生无不望其项背,目前根本无人能与他一战。
可是要扳倒这个反派,竟然还需要游景瑶前去埋伏在他身边,去搜集反派身上的弱点,这岂不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明,月尘卿若是和这个反派正面对上也没有绝对的胜算?
游景瑶双眸涣散,如今玄界……当真有这么一位强横到没边的反派吗?
脑中窜过一束电流,游景瑶猛地转向月尘卿,月尘卿要去碰她脸颊的手霎时滞在了空中。
“……瑶瑶?”他眸中浮起一层不解与惊惘。
游景瑶迅速攥住他的手腕,指向一旁漆匣中的红羽,急匆匆地发出了三连问:“那片羽毛是谁的?是不是玄鸟族的?玄鸟族是不是还有遗孤?”
月尘卿愕然:“瑶瑶,目前还未确认。”
“去查!”游景瑶的声线前所未有地凌厉,“一定要把这个遗孤揪出来,他会威胁到青丘的安全!”
“瑶瑶,先冷静,本尊在九幽大陆都布了眼线,这么多年都未曾查出什么端倪,说明玄鸟族就算有遗孤数量也不多,威胁不到青丘的。何况这片羽毛如同稚鸟一般嫩……”
“不!”
游景瑶打断,将头甩得像拨浪鼓:“如果这片稚羽只是一道障眼法呢?”
月尘卿被她严肃的神色刺了下,满目散漫徐徐收起。
游景瑶从不会说这般话,她那张整日叽里呱啦小嘴今天竟不胡说八道了,关心起玄鸟族遗孤的事情来。
游景瑶扳着月尘卿的膝盖,整个人压到他面前,字字铿锵道:“如果是此人刻意留下一片带血的嫩羽,让你觉得他此时还羽翼未丰,不足为敌呢?”
月尘卿眉头一压。
她说得……竟然有几分道理。
他终于稍稍崩起神经,认真地俯身听:“瑶瑶有何见解?”
“如果是青丘百年前被灭族,只剩你一个人,你会不会卧薪尝胆,寻找时机报仇?”
“玄鸟族如果真有遗孤,他不可能不报灭族之仇。就算知道你战力无双,此人何尝不会拼了命也要试试四两拨千斤?”
游景瑶不苟言笑,义正严辞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把青丘扳倒,那就是天大的喜事;若不幸身死,反正玄鸟族也就剩他一人了,为族人报仇而死,他定然觉得自己死得也不冤。反正对于一个疯子来说,算计青丘,算计你,怎么都不算是赔本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