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她与几个相识的女郎结伴春游,女伴看见前方蹿过只灰兔,惊喜地前去捕捉。她待要跟上,不想裙子被刺玫树勾住,眼看女伴越走越远,情急之下便去拉扯。
“扯不得。”一把清越男声入耳,邹玉盈回头,见是个面若敷粉的郎君,羞怯别开头。
“这么好的裙子,扯坏了岂不可惜。”男人说着蹲下身耐心地为她拆解。
她委实太过害羞,不敢正眼觑他,须臾,听见他说“好了”,她低头看去,对上他炯炯有神的眸子,霎时心慌意乱,谢也不道一句便仓惶跑开。
后来的事竟是那样水到渠成。
他携大雁上门求亲,父亲见他一表人才,又是监里的同僚,一口答应下来。于是在一个风醺日暖的日子里,她出嫁了。
如果一切都停留在这一刻该多么美好,然而命运的无情就无情在,她从不按你的心意编排。
邹玉盈嫁来陆家不久,陆老爷病逝。陆老爷生前嗜赌,欠下巨额赌债,债主们天天上门催逼讨债,陆龟年不堪重负,求到上司崔郁跟前,欲借些钱财以解燃眉之急。崔郁二话不说,把银钱来借陆龟年。
彼时邹玉盈天真地以为崔郁是念在和陆老爷同僚的旧情上才出借的,全然不料他是冲着她来的。自打在葬礼上见过一次,崔郁便对她念念不忘,甚至当着陆龟年的面夸赞她的美貌。
崔郁垂涎于邹玉盈,却无关男女情欲,只为将她画入画中。他说她的模样天生就该入画,流传千古,供后人观摩称颂。
陆龟年还不起钱,崔郁提出用仕女图来抵债。这看起来是个划算的交易,邹玉盈只需装扮漂亮,站在花阴抑或屏风下给他画画便有银子赚。她和陆龟年没有理由不同意。
由于常来府上走动,陆龟年和崔郁熟稔起来,两人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忘年交。崔郁爱好春宫,常常带来与陆龟年品鉴,一来二去在他的熏陶下,陆龟年竟也好起此道来。以致后面崔郁提出要作春宫画陆龟年竟也没有丝毫异议。
邹玉盈哭哭啼啼不答应,又怎拗得过丈夫。
一开始崔郁还将其五官改换隐匿,画成后使人拿去东市售卖,竟能卖出不菲的价钱。崔郁得了一文不留,全部给他们。欠崔郁的银子很快偿清,然而他们却再也无法抽身。尤其是陆龟年,大笔的银子供他挥霍豪掷,他很难再回到从前清贫的日子。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三年。每月画二三幅,三年百余幅。再后来,普通的春宫已经无法满足崔郁,他拿来口味奇特的画给邹玉盈看,邹玉盈看过后精神大受刺激,夜里噩梦连连,常常在半夜里尖叫着醒来。
更可怕的是,崔郁叫她配合做那种画。嫌弃猪狗驴羊粗丑不堪,他精心给她挑选了另一种动物――蛇。他说蛇是美的,她也是美的,二美结合,惊天动地。
邹玉盈苦苦哀求,然而崔郁开出了的价码使陆龟年迷失了心智,与此相比,邹玉盈的眼泪不值一钱。
邹玉盈哀凄惊悸,容颜憔悴不堪。为使她重拾昔日容光,好好配合作画,崔郁许诺,只画六幅,六幅之后,放她余生安稳。作为交换,在这六幅画里邹玉盈必须露真容。却又叫她安心,六幅画一旦化成,将成为他的珍藏,死后带入棺材,永不暴露于世人眼前。
崔郁追求细腻生动,每幅画比之前多耗几倍时间,每次结束后邹玉盈都会心悸恶心,食难下咽。
邹玉盈说到此处,好似与过去的自己感应,昏昏然欲呕。
“崔郁这个老匹夫,之前还说什么流传千古,后面又带进棺材了,可见他一开始的目的就画这蛇女图,只是得徐徐图之。”沈浊大声斥骂,骂完才想起杜正卿也在场,讪讪收声。
“所以你怀恨于心,杀害了崔郁和你的丈夫陆龟年。”杜正卿合理推断。
“杀人?”邹玉盈恹恹似病道,“不,我没有做。我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会去杀人?”
“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会去杀人……”裴缜听沈浊复述完审问经过,嘴里一直喃喃念叨这几句话,“这话说得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
“我且问你,假如若若死了,我怀疑是你杀的,你回怎么回答?”
沈浊脱口而出:“我杀她干嘛!那个臭婆娘虽然凶了一点,然而本大爷就好这口!”
“这就对了。”裴缜道,“你从动机上否认,而她则从实施的条件上否认。”
沈浊若有所悟:“这么说人真是她杀的?不对呀她哪来那个本事!”
“至少说明她动过杀心。至于说实施条件,别忘了咱们之前谈论的雇凶一节。”
“她具备杀害崔郁和陆龟年的动机,杀害戚行光的动机又是什么?还是说这三桩压根就不是连贯凶案,戚行光自己是一起,崔郁陆龟年又是一起?”
“戚行光死时,崔郁和陆龟年的命案还没发生,三个案子未曾联系到一起,所以我们未曾排查戚家与邹家的关系。”
“明白了,我这就去查。”
沈浊的查访很快有结果。
“六年前邹玉盈的兄长邹子禄因在教坊争风吃醋打死了人,因案子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京兆府拿到人直接扭送刑部定罪,本该判个秋后问斩,谁知在多方运作下,邹子禄蹲两年大牢就出来了。”
“替邹家运作的人莫非是戚行光?”
“正是。”沈浊一脸气馁,“邪了门了,这样一看,邹玉盈完全没有理由对戚行光起杀心。”
“未必,你也不想想,邹元佐是什么角色,能使堂堂大将军出面替他摆平命案。”
“对呀,那是为什么?”
裴缜道:“前几日张管事和柳姨娘不是嚷嚷着要杜正卿放了他们吗?”
“是有这么回事儿,但杜正卿说了,他二人背主通奸,不是好玩意儿,纵算不是凶手也继续关着,关到案情查清为止。”
“走,去会会他们。”
至牢房,沈浊将他二人提出来,两人一见到裴缜便开始哭诉,央求裴缜在杜正卿面前求情,放了他们。
裴缜道:“求情可以,不过你总得给我一个求情的理由。”
“裴寺丞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大理寺的牢房小,统共就那么几个,前几天抓进来的妇人想必你们见过了。”
“听说是陆龟年的夫人。”
“也是邹元佐的女儿。”裴缜循循善诱,“戚行光救过邹元佐的儿子张管事还记得吗?”
张管事一瞬间的犹豫没能逃过裴缜的眼睛,“说说看,戚行光为什么要替邹元佐办事。”
“裴寺丞,这件事我不清楚。”
“好啊。”裴缜眼皮也不抬,“沈狱丞,把你们重新关回去。”
两人一听要把他们重新关回去,立时慌了。柳姨娘催促张管事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要是知道就快说呀,真想烂在牢里一辈子?”
张管事叹息道:“本不该在背后议论主子是非,实在迫于无奈。六年前……邹家小姐也就是陆夫人曾来参加我们小姐的生辰宴。”
“她为兄长邹子禄的事而来,表面上为小姐庆贺生辰,实则为了见我们老爷。要怪就怪她生得太过貌美,老爷见到她,情不自禁……”
“戚行光强奸了她?”
“也不能这么说,既是求人办事,来之前心里就该有预料。”
“什么混账话,我只问你邹玉盈反抗了没有?”
“说实话当时我从窗缝里偷看来着,邹家小姐确有挣扎,哭求我们老爷放过她,我们老爷没理会,撕掉她的衣裳,直接把她按在桌子上就……就……”
“行了,不必说了。”裴缜霍然起身,动作之大,差点带翻椅子,“沈浊,把他们带回去。”
“裴寺丞答应我的事……”
“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自会信守诺言。”
从牢房出来后,裴缜心情阴沉一如天上浓云。
“唉,这样看来,邹玉盈未免过于凄惨,为搭救兄长,被戚行光那头畜生强行玷污,嫁人后又被自己的丈夫当做摇钱树,被迫画春宫图,供人享乐。由此可见,那三个人都是猪狗不如的杂碎,这样欺凌迫害一个弱女子,死一万次也不为过!”
沈浊骂半天不见裴缜吱声,不由得问:“你怎么不说话?”
“三桩命案,动机俱全,邹玉盈作为幕后主使,怕是难逃一死。”
“是哦。”沈浊后知后觉道,“真是可惜了,临了还要给他们陪葬。我现在倒希望这桩案子永远查不清楚了。”
裴缜抬头望天,天青欲雨。
第17章 .蛇女篇(十七)莲蕊衣香
当日大夫人过生辰,老夫人特意交代裴缜早些回来,一起给大夫人庆生,裴缜非但没有早回,还较平时晚了许多。
饶是如此,也没躲过去。
“蔷薇姑娘来了三四回了,非要请二爷过去喝一杯,二爷您换了衣裳早些过去吧。”紫燕殷勤道。
“我不过去了,你待会儿到老夫人房里告诉一声,就说我歇下了。”
“那怎么行,今个儿是大夫人的好日子,二爷做好做歹也得去一趟儿,哪怕坐坐就回,也强过不露面啊。”紫燕没注意裴缜阴沉的脸色,说得愈发起劲儿,“府里谁不知道,大夫人疼爱二爷,前阵子还在老夫人跟前说要给二爷再张罗一门亲事呢,二爷不赴她的生辰宴不是明摆着不给她脸面嘛。纵是大爷脸上也不好看啊。”
“说完了吗?”
紫燕呆呆的,“怎么了二爷?”
“说完了叫畔儿进来伺候。”
紫燕悻悻,没等挪步,门外走来一个丫头并两名仆妇,仆妇留在门外,丫鬟独自进来,爽朗道:“二爷真叫人好等,算上这回儿,我足跑了四趟,还好这次没扑空。说什么你也得跟我走。”
此女即是紫燕口中的蔷薇,老夫人身边得力的大丫头,纵是裴缜也不得不卖她几分面子。
“我们打小一块长大,你知道我的,不喜欢热闹。”
“老夫人想见你。”
“我明日再去给母亲请安。”
“二爷性子真个儿急死人,今天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蔷薇力如蛮牛,生拉硬拽,裴缜嫌拉扯起来不好看,唯有顺从。
及至宴厅,蔷薇脆生生道:“老夫人我把二爷请来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有没有赏?”
“赏赏赏,也就只有你请得动他了!”老夫人富态的脸上一团和气。
厅里热闹异常,除了老夫人和裴绪夫妇,小姐姨娘们也在,兼丫鬟仆妇,热热闹闹挤了一屋子。
老夫人攥过裴缜手来:“热不热?”
“不热。”
“今天你嫂子过生辰,你敬她一杯酒。”
六小姐跳出来道:“二哥来晚了,合该自罚三杯。”
大家纷纷附和。
裴缜道:“我话说在前头,我酒量差,三杯下肚之后须容我告辞。”
“又耍滑头,三杯且放着,先把大嫂的酒敬了。”五小姐道。
早有丫鬟奉上斟好的酒杯,裴缜接过来,走到大夫人面前,“大嫂。”
大夫人本就是容貌i丽的妇人,今日庆生,穿了件蓝地团花纹的外袍,搭配湖蓝披帛,杏色长裙,通身的首饰更是精美贵重,愈发衬得她艳光四射不可方物了。
满饮一杯,点亮眸光:“二叔好难请,若非今日庆生,怕是三五个月见不着。说出谁信一个屋檐下住着。”
五小姐六小姐跟着抱怨:“可不是,二哥许久不曾到我们屋玩了。”
“都多大了还玩啊玩的。等亲事议定了,明年通通把你们嫁出去。”裴绪捏一块长乐糕吃得极香。
“好端端提这事干嘛,大哥讨厌。”两姐妹怕羞地钻进老夫人怀里。
“五妹六妹议亲了?”裴缜晃如隔世之人。
“老爷子在幽州给五妹定了个亲事,两人的生辰八字都占卜完了,说是天作之合。坏在偏远些,母亲还没下定决心。至于六妹,刑部的阮尚书有意和咱们结亲,他膝下有个小儿子,人品模样俱好,托我说和。”
“大嫂的生辰,说这些干嘛,我要听女先儿说书。”六小姐抗议。
“她们姐俩儿脸皮子薄,快别当众人面说。”老夫人护着五姐儿六姐儿。
众人笑了一回,请女先儿进来说书。五小姐点名要听神鬼故事,有怕的坚决不同意,闹闹泱泱。裴缜本想借这个机会溜走,忽然听见大夫人和周盈对话:
“底下的人风言风语,说咱们府里有人卖春,你听说没有?”
周盈回道:“哪个奴才这么大胆,不想活了,该不是讹传?”
“纵算是讹传也给我查出讹传的人是谁,胡吣这种话,不是成心败坏府里名声么,抓住了不必回我直接撵出去。若真有这回事,不论哪一房家生的外来的绝不姑息,男女一视同仁卖入妓坊。”
裴缜一字不落听进耳朵,臊得耳面通红,他一辈子规规矩矩,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唯独这次……想要跟大夫人解释,又张不开嘴,兀自懊恼着,裴绪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出来。
“什么事?”
回廊上爽籁飒飒,数盏宫灯高悬头顶,透过细棉纸筛出来,把人照的昏黄暗淡。翠竹斑驳的影子一半印在地上,一半折弯印在柱子上。四下静悄悄的。
裴绪也不绕弯,开门见山,“你和那个林畔儿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听闻你们之间有点不同寻常。”
“你从哪听闻的?什么不同寻常?”
裴绪平心静气欣赏弟弟的恼意,甚至有几分好笑:“我还当你油盐不进,谁知也学会偷腥了。怎么就选中了她?论容貌,她连紫燕也不及,论性格,冷淡不讨喜,你究竟看上她哪一点?”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裴缜完全不想搭理裴绪,抬脚欲走,却被他接下来的一句话钉在原地。
“你要走我不拦着,反正公然在家里嫖妓的不是我,到时候丢脸的更不是我。”
“嘴巴干净点,她不是妓!”裴缜怒火中烧。
“莫气莫气,你身子向来不好,莫再因为这事气出个好歹。做哥哥的嘛,自然得为弟弟善后,这件事我来帮你摆平,条件是你今后不许再碰那个女人。”
裴绪反常的举止引起裴缜警觉,他不知裴绪是何目的,总之跟他反着来就对了,当下道:“不劳裴侍郎关心,不就是睡个丫鬟么,大不了我把她收房。夜凉,我先回了。”
望着那抹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裴绪咬牙切齿挤出四个字:“不知死活!”
裴缜怀怒回房。紫燕不见裴缜,半道寻回来,见他在屋里坐着,倒杯茶奉上:“二爷回来也不吱一声,六小姐还找你来着。”
话音方落,裴缜一巴掌打落她手上茶盏:“滚出去。以后都别进来伺候,叫薛管事随便把你安排哪去,别在我跟前碍眼。”
紫燕被裴缜突如其来的脾气弄懵了,泪花潺潺道:“我又哪里做错了,二爷要撵也该让我心里落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