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霎时如五雷轰顶。他想起了戚行光死亡现场的脚印,此前他认为是凶手在观摩死态,万万不料是在等待对方认错。然而按照戚行光那种狂妄自大的性格,怕是早忘记邹玉盈这个人了。
裴缜舌尖苦涩,不知该说什么好。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邹玉盈带着镣铐的手上,她的手里犹自攥着陶俑小人儿,拇指时不时在小人儿头顶摩擦。
直觉告诉裴缜,他忽略了什么。偏偏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风乍然急了,呼呼地往袖管里钻。邹玉盈娇弱的身子站立不稳,裴缜上前扶她一把。身体相触的电光火石间,邹玉盈用尽全身力气将裴缜推向栏杆。
百尺高楼,掉下去不是闹着玩的,前后左右士兵慌忙冲上来搭救。邹玉盈趁着左右无人的间隙,轻盈的像一只鸟飞跃下栏杆。
她面上表情安详如赴美梦,青丝由着风儿漫卷,飘飘摇摇地下坠。
裴缜及众兵士全部傻了,等他们反应过来,邹玉盈已是一具死尸。
陶俑碎在邹玉盈身侧,颓靡地四分五裂着。忽然一滴雨落了下来。
“啪”地滴在伞上,伞檐微抬,露出林畔儿青索无味的脸孔。她撑伞走在雨声密集的大街上,周围摊贩慌忙收摊,行人亦四散而去,不消片刻,街上只余她一人。
雨势急骤,街道起了雾气,一切变得朦朦胧胧。水流淙淙流淌,向低洼处漫散。
将那摊鲜红冲成丝丝绺绺,走出四万八千道分支,融入四面八方的土地。而位于血迹中心的邹玉盈,她干净宛若新生。裴缜打楼上俯瞰,茫茫顷刻,大雨将一切吞噬洗净。
子夜,邹元佐熟得极睡。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来到他床前。
仿佛天生对危险有着敏锐的感知力,邹元佐兀地睁开双眼,然而还没等他看清来人,眼睛便被一块黑布蒙住。
“你是谁?”
来人不答,慢条斯理地捆绑他的手脚。
“是邹玉盈叫你杀我的吗?她给你多少钱,我给你双倍、不十倍的钱!”
见对方全然不理会,邹元佐急了:“邹玉盈已经死了,你不必再对我动手了,你听到了没有?”
不能视物无形放大了邹元佐的恐惧,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对他做什么,身体僵直无法动弹,呼吸也渐渐凌乱,“来人,来人,有――”
后面的字不及出口,嘴巴忽被塞入一块硬硬凉凉的东西,邹元佐本能地想吐出去,对方却将他的嘴巴捂住,强迫他咽下去。
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
不知被迫吞下多少个后,对方松开他的手脚,旋即屋子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时光无声无息流淌,好像一百年过去了,邹元佐摘下脸上黑布,他缓慢地环顾四周,不曾发现人影。胃部难受得厉害,他颤巍巍下床,脚落地的一瞬间被某件硬物咯得生疼。他捡起来,借着月光细瞧,竟是赤中见黄的金子。
生金。
第21章 .番外・金兰契
入春以来,草木飞长。前一天看还是嫩芽,后一天便抽枝展叶,绿意盎然了。
邹玉盈园中走着,东风扑面拂来,微觉寒意,遣侍女回去取件披风。侍女去后,邹玉盈沿着小径漫步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一座废屋前。
屋子久无人居住打理,院落里开满了迎春花,花枝参差错落,晃得人眼花缭乱。邹玉盈行到花枝中央,捡鲜嫩齐整的折下,欲带回房中插瓶。
恍然间,一朵红色的迎春花映入眼帘,邹玉盈将其摘下来凑到鼻下嗅闻,一丝儿腥甜扑入鼻腔,令她慌张之下松开手。
花朵飘飘荡荡落至地面,细瞧脚下土壤,几滴暗红赫然在目。
血迹斑斑点点,蔓延至屋中。若搁平时,邹玉盈早吓跑了,那天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竟一步步向着屋子靠近。木门老旧,很多地方被虫蠹了。用手轻轻一推,“吱呀呀”的声音不绝于耳,悠长缓慢,拖着长长的尾腔。
邹玉盈一步一挪,L着胆子走进去。地上厚重的灰迹上,印着几个凌乱的脚印,顺着脚印来到卧房,只见床头帘帐紧紧闭合,里面隐约映着个人影。
“谁?谁在那里?”
邹玉盈的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然而回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幽寂。
邹玉盈踟蹰在原地,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阵长风吹来,掀起帘帐一角,邹玉盈惊见床上躺着的竟然是个女人。她急忙上前,细视之下女人满身伤痕,衣服上随处可见血迹,脸上亦挂了彩。邹玉盈慌忙喊人:“来人啊,来人啊,这里有个――”
喉咙忽然被一条细弱的手臂掐住,邹玉盈转动眼珠,发现刚刚还不省人事的女人此刻已然睁开眼睛,漆黑的眸珠里杀气弥漫,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消散无踪,化作不可细数的疲倦与忧伤。
“不准喊人,能做到吗?”女人的嗓音略带几分沙哑。
邹玉盈点点头。
女人于是松开手。
邹玉盈揉揉被掐疼的脖子,她皮肤向来娇嫩,不用看也知道,一定青了一大片。
“这是你的房子吗?”
女人动问下,邹玉盈迟钝地回答:“这是我夫君的房子。”
“我需要借住几天。”
“哦……”
“不要告诉其他人。”大约觉得这样说不够有约束力,紧跟着又加上一句,“如果你说出去了,这里的人包括你在内都会得到和这块木头一样的下场。”
女人随手一抓,赫然抓下一块床木来,顷刻在她手里化成碎屑。
邹玉盈惊惶退开五六步,花容顿失颜色。屋外传来丫鬟的声音,“夫人夫人”喊个不停。女人提醒道:“还不出去?”
邹玉盈如梦初醒,慌张跑出去,堪堪在院门处与丫鬟撞个正着。
“夫人原来在这,害我好找。”手脚麻利地将披风裹在邹玉盈身上,忽见她惊魂未定,奇怪道:“夫人,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夫人好像很惊恐的样子。”
“刚刚看到一条蛇。”
“蛇?”小丫头犯起嘀咕,“才初春蛇就出穴了吗?”
眼见邹玉盈走远,顾不上思考,匆匆跟上去。
晚间陆龟年回来,见到邹玉盈脖子上的淤青,不禁上手抚摸,“昨夜我下手有这样重吗?”
邹玉盈沉默不语。
男人歉疚地亲吻她,“抱歉,下次不会了。”
邹玉盈默默道:“吃饭罢。”
“好,吃饭。”他执起她的手,仿佛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往后五日,邹玉盈再未往废屋去过,只是偶尔从婢女口中听说近来厨房经常丢东西,离奇的是,邹玉盈常备的医治外伤的药也少了好几瓶。
邹玉盈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她的生死成了困扰她的问题,吃饭时也想,睡觉时也想。某一日,她终于按耐不住,再次去了废屋。
屋子却是空的,邹玉盈里外寻找,不曾见到女人的影子,料想她已经走了,露出失落的神情,正欲离开,头顶上突然传来声音。
“你在找我吗?”
邹玉盈抬起头,看到房梁上的女人,露出微笑:“你没走呀?”
女人道:“找我做甚?”
“我带了治伤疤的药给你。”邹玉盈摇摇腕子上的药瓶。
女人偷走的药里没有抚平伤疤的。
女人见状跳下,打邹玉盈手里接过药瓶,喃喃道:“治伤疤的么,确实忽略了。”
“它叫玉颜膏,每天早晚各涂一次,涂满一个月,再严重的伤疤也能去掉。”
“多谢你。”
女人面无表情地道谢,接下来当着邹玉盈的面脱下衣服,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
邹玉盈不意会看到她的裸体,下意识别开头,却又禁不住好奇,观摩她的伤口。见女人好像并不在意的样子,邹玉盈的目光更加坦然了。
女人背上有一条七寸长的伤疤,虽然伤口已然愈合,然那条赤红的疤痕还是足够触目惊心。
“背上的伤口不太方便,你能帮我涂吗?”
邹玉盈愣过之后接过玉颜膏。
膏体细腻雪白,涂抹在肌肤上有种清凉感。不知哪一下手重了,女人微哼一声,邹玉盈立即紧张道:“抱歉,我轻点。”
“没关系。”女人说。
女人身上有股奇异的香气,闻起来叫人心旷神怡。
随着相处的和谐,邹玉盈胆子大起来,她问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原不指望女人回答,谁知她居然道:“林青青。青青河畔草的青青。”
“青青……”邹玉盈喃喃念上一边,“你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林青青眼中倏尔燃起熊熊怒火。邹玉盈虽看不到,却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紧绷,“对不起,我不该打听这些。”
邹玉盈不能在下人们的视线里消失太久,每日给林青青涂完药膏便回。
隔天,又是一月中躲不掉的日子。邹玉盈忧郁得一夜没合眼,第二天顶着严重的黑眼圈,被陆龟年好一顿数落。
崔郁忙笑着说不妨事。将箱笼中的蛇放出到布置好的绣榻上,绣榻周围洒了雄黄,气味使蛇不敢爬下去,只得聚集在一起。
邹玉盈换上只有坊中妓女才会穿的清凉衣衫,赤着脚走入蛇群中。冰冷黏腻的触感使她无论经历多少次都发自内心地恶心。
周围六个火盆烘着,她丝毫感受不到暖意,无数条蛇来来回回地在身上爬,她被迫做出享受的表情,心如朽木枯死。
“对对对,就是这样!”崔郁眼睛里绽出精光,嘴上念念有词,“太美了,太美了,简直是旷世佳作。”
一滴泪悄然划过邹玉盈的眼角,她泪眼朦胧地把目光聚集在屋顶上,屋顶上的瓦片被揭开一块,探进来一只脑袋,邹玉盈吓了一跳,不及尖叫,泪水滑落,待她看清那人的脸,一切又归于平静。
不知对视多久后,林青青离开了。
“那天,你都看到了?”再次去给林青青涂药时,邹玉盈忍不住问。
“看到了。”林青青沉默片刻后回,“你们在干嘛?”
“画春宫。”
“为什么画春宫?”
“龟年他……很缺钱……”
“被画的不是你吗?你为什么画?”
邹玉盈涂药的动作慢下来,过了许久方答:“我不敢拒绝他。”
林青青没再问下去。
一日,陆龟年前去参加同僚的烧尾宴,酩酊大醉而归。邹玉盈最怕他醉酒,一醉酒就成了可怕的怪物。
她企图逃离他的视野,不幸还是被捕捉:“你去哪?”
邹玉盈被钉在原地:“我去给夫君熬醒酒汤。”
“那等事自有下人去做,你过来,给我揉揉肩。”
邹玉盈绕到他身后,手搭在肩上,不轻不重地揉捏。
陆龟年如拉家常般同她闲谈:“你猜我今日碰到了谁?”
“谁?”邹玉盈小声问。
“你猜嘛。”
“我猜不到。”
“你把处子之身给了谁你不知道?”陆龟年的声音陡然尖锐。邹玉盈簌簌发抖。
这样的事五年来她经历了无数次,起初她还会痛哭流涕,到后来连哭也哭不出来了。此刻的她也只是麻木的听着。
“说呀,说出他的名字。”陆龟年暧昧地逼问。
若搁平时邹玉盈一定会配合他,让他将她凌辱到心满意足,眼下却没有那个心情,“你醉了,我去西厢房休息。”
走出不及两步,被陆龟年抓着头发扯回来,一把掼在地上,“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说话,你出去问问,除了我,还有哪个男人愿意要你这种残花败柳。被人玩剩下的下贱娼妇,我说你爹干嘛急着把你嫁出去,合着透着精明呢,一个女儿卖出两份价钱。”
他边说边对她拳打脚踢,邹玉盈被打得蜷缩成一团,活像只遭人厌弃的猫。突然,雨点般的拳脚消失了,陆龟年倒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邹玉盈起初以为他醉死了,直到缓缓抬头,见到林青青好整以暇地立着。
林青青将她扶到床上,欲揭开她的衣服查看伤情,邹玉盈难为情地按住她的手,被林青青看一眼她又松开了。
衣衫脱落,雪白的肌肤上遍布青青紫紫的淤痕。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林青青,邹玉盈悻悻道:“我肌肤天生敏感脆薄,寻常拍打一下也要出红印子,这些淤青看着吓人,实则伤害并不大。”
林青青轻车熟路地找出活血化瘀的药水倾倒掌上,轻轻为她揉按疏散淤血。
“他为什么打你?”林青青问。
邹玉盈没有计较林青青的唐突,耐心向她解释:“我在成亲前失了贞洁,被其他男人强占了身子。”
“那他应该去打那个男人,而不是来打你。”
邹玉盈闪过点点泪光。谁知林青青的下一句话便惊得她魂飞魄散。
“要我杀了他们吗?”
邹玉盈双目赫然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你……你是杀手?”
“要雇我吗?我不收你钱。”
邹玉盈被林青青认真的模样逗笑:“人命又不是鸡鸭猪狗,岂能随随便便杀掉。”
林青青没有同她争论:“你想清楚,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须臾,药水涂好。
“你安心休息,他今夜不会醒来。”
邹玉盈却道:“你能陪陪我么,我一个人害怕。”
林青青答应下来。
夜里,两人同床共枕,邹玉盈嗅着林青青身上的香气,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你用的什么香?”
“月见草。”
“月见草?”
“乡间的一种野花。”
“有着这样好闻的香气,一定是漂亮的野花。”
林青青未置可否。
邹玉盈担忧地望向躺在地上的陆龟年,在得知他不会醒来后,方分享秘密般对林青青说道:“其实我曾雇过杀手。”
林青青有几分惊讶:“后来呢?”
“后来杀手被人杀了,这件事也不了了之。”邹玉盈眉角低垂,“不过,假使他不死,我恐怕也下定不了决心,我没有那样的勇气。”
“杀人不需要勇气。”林青青道。
邹玉盈眼皮渐渐发沉,不一会儿进入梦乡。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身畔睡着的人由林青青换成了陆龟年。
清醒来的陆龟年回想起昨日的所作所为,痛哭流涕跟邹玉盈道歉,邹玉盈早已习以为常,淡淡道:“我不怪夫君。”
于是两个人又回到了表面的相敬如宾。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林青青伤好得差不多,临行前问邹玉盈考虑得怎么样了。邹玉盈摇摇头:“我不知道。”
林青青看她优柔寡断,便说:“那就抛铜钱来决定吧,正面杀,反面不杀,你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