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心里还不明白?”裴缜吼道,“你跟大爷都说了些什么?府里的流言又是怎么起来的?”
紫燕慌忙跪下:“二爷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气不过林畔儿那个狐狸精勾引你,跟姐妹们抱怨了几句,哪知流言四起。至于大爷,是他逼我的,我不敢不说……”
“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东西,我留着你就是让你背后捅我刀子?嗯?”
“二爷,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你不要撵我出去,见弃于主子您叫我以后怎么在府里做人……我、我还不如一死了之!”捂着脸跑了出去。
须臾,六饼探头进来:“二爷,紫燕嚷嚷着要上吊。”
“让她吊,谁也别管她,吊死了我给她买一口好棺材!”
林畔儿进来见满地碎瓷片,跪在地上,一块一块捡拾。裴缜看着她捡,目光随着她的手指移动,烛花哔剥,窗上影子忽高忽低,闪烁不定。
裴缜的声音透着几许冷意:“每次之后,有按时喝凉药吗?”
“有按时喝。”林畔儿边捡边回答,声音平稳得好像她喝的不是凉药,而是普通茶水。
“我绝不容你生下孩子,如若有孕,受苦的是你自己。你掂量清楚,别抱有非分之想。”
“什么是非分之想,做二爷的姨娘吗?”林畔儿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仰视裴缜,仿若质问。没等裴缜回答,复又低下头,自言自语道:“我没有这样的想法,二爷放心。”
裴缜的心蓦然刺痛,换做从前绝对无法想象,他可以对着一个和他有着肌肤之亲的女人说出这种话。而林畔儿呢,她的反应过于平静,裴缜分不清她是不在乎还是逆来顺受惯了。
起身时林畔儿一下没起来,手搭椅上,借着上身的力量缓缓站起。原以为腿麻了,不料是膝下硌了一块碎碴儿,都硌破了,血透过裙子,洇出指甲大的红痕。
“真讨厌。”林畔儿低低抱怨一句,用手扒拉掉粘连的碎碴儿,若无其事地去了。
裴缜怔怔看着,忘记了关切。林畔儿去后不久,他自怀里掏出两样东西。一样是莲蕊衣香,他答应给她买香粉,老板推荐了这款莲蕊衣香,香封在纱囊里,随身配戴即可霭霭生香。
另一样是口脂,她整天素面朝天,他想让她涂涂增些颜色,使面容不至于太寡淡。眼下两样都送不出去了。
裴缜懊恼地将它们抛之床上。
晚些时候林畔儿进来铺床看见,没多想地将之收进柜子。霎时间,裴缜的心宛如被一同收了进去,黑咕隆咚,不见天日。
第18章 .蛇女篇(十八)花四娘
清晨,裴缜踟蹰着不肯走,睡了一夜,脑子清楚过来,想为自己昨晚的口不择言跟林畔儿道歉。看着林畔儿忙碌的身影,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二爷今天不去大理寺吗?”林畔儿看着呆坐的裴缜问。
“当然得去。”
“为什么不换衣裳?”取来官服,见他身上还穿着常服,意欲解下来,蓦地被按住手,“常服不脱,穿在里面。”
“哦。”林畔儿抽出手来,绕到身后为他穿官服,接着绕回前面系好扣子,抚平衣上的褶皱。
裴缜看着她打理,喉结上下滚动,刚要开口,紫燕搀着紫嬷嬷进来了。
“紫嬷嬷怎么来了,快坐。”紫嬷嬷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比老夫人长了近十岁,老夫人素以姐姐相唤。裴缜不敢怠慢,忙请她入座。
“坐就不必了,老身有几句话想跟二爷讲。”紫嬷嬷拄着圆头拐杖,头上带着紫绣头箍,神情严肃地指着紫燕,“燕儿她再不好也是老身的孙女,二爷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能说撵就撵?冷不丁的,连个说法也没有,你叫她以后在府里怎么抬得起头?”
紫嬷嬷说着眼睛还湿了:“可怜见的。昨夜跑我屋里哭一宿,哭得我这个做奶奶的心都碎了。我们纵是下人,不值一提的玩意儿,好歹求二爷赏些脸面,别当着众人的面踩!”
“紫嬷嬷言重了。”裴缜瞅一眼紫燕,压下心头火气,“昨夜是说了几句重话,不过一时气头上,不是真想撵紫燕走。”
“她有什么不好你告诉我,我教训她,二爷犯得着和这么一个小丫头片子动气么?”
裴缜连声称是,好不容易哄走紫嬷嬷,卯时将近,紧赶慢赶,总算没迟到。
邹玉盈始终不肯招认,杜正卿万不得已之下下令对她用刑,沈浊对她下不去手,只好让王狱丞来。不消半日,逼问出来一个地点――长安黑市。
邹玉盈自称在黑市里雇佣了一个名叫槐三儿的杀手,她付佣金,槐三儿干活。被问到为何选择那种繁琐耗时的杀人方法,邹玉盈也全部推给槐三儿,称她只是交代槐三儿叫他们死的痛苦一点,以何种方式杀人全由槐三儿自己决定。
寻找槐三儿的任务自然落到了裴缜和沈浊头上。
路上,沈浊心情复杂道:“这趟咱们只要抓住槐三儿,离结案就不远了。就是可惜了邹玉盈,那么一个美人胚子。”
“能不能结案还两说,我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事。”裴缜道。
“能有什么事?”
“我们之前忽略了一个人。”裴缜悠悠道,“邹元佐几乎在这件事里隐身,你不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
“邹玉盈被戚行光奸污、被陆龟年逼迫画春宫,这等事情邹元佐会不知情?倘若他还有一丝一毫的人性断无坐视女儿遭受羞辱无动于衷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说……”
“具有作案动机的不止邹玉盈一人。”
“不是吧,你怀疑邹元佐?”
“不能怀疑吗?”
“邹玉盈已经招认了。再说要是邹元佐干的,眼下邹玉盈深陷囹圄,他能不说出真相,眼睁睁看着女儿替他去死?这样一来,他所做的一切不都白费了吗?”
裴缜陷入沉思。
“说起来……”沈浊突然神秘兮兮道,“你不是还怀疑过那个林畔儿么,怎么又不了了之了?”
“我怀疑过她吗?”
“我们还一起给她下套,你忘了?”
“忘了。”
“……”沈浊一度黑脸,“你什么意思,你原先可不是这个态度,莫非和她睡过了?”
裴缜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这家伙在男女情事上的敏锐程度令他发指,绷住脸不给他察觉丝毫端倪:“你少信口开河。”
刚好黑市到了,裴缜钻进去,沈浊跟在他后面不依不饶地念叨。
“你留着点心眼,搞不好她真是凶手,按她行凶时那个狠劲,给你送到了阎王殿你还没回过味来!”
黑市表面上与普通集市别无二致,吃食、香料、布匹、药材……凡是能想到用到的这里应有尽有,一些不能见天日的人、不能浮在面上的交易同样潜藏于其中,只要你有门路,人命也可以轻而易举买到手。
裴缜来到花间酒肆门口,当垆卖酒的老板娘人比花娇,桃红抹胸盛不下的春光昭然绽放在来往过客眼中。姓花,行四,客人们都叫她花四娘。
裴缜不跟她打哑谜,开门见山亮明身份,“想跟老板娘谈点私事,不知哪里方便。”
“哟,官爷,人家可是正经妇人,虽说你生得风流俊俏,我也不能够跟你厮混呀,被我老爹知道了是要打断奴家双腿的。”
堂上酒客发出哄堂大笑。
裴缜着恼道:“我们既然来了,你的底细岂有不清楚的。痛快些配合,省得麻烦。”
“哟,没见过强买强卖的,牛武,还等什么,不把人请出去。”
话音未落,角落里站起一个比牯牛还健壮的男人,皮肤黝黑,瞪着一双环眼,走到裴缜面前。裴缜侧头看沈浊:“能对付吗?”
“开玩笑。”
沈浊上前一步,散漫不羁的神色完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牛武一把抓住沈浊衣领,企图将他扔出去,谁知沈浊脚下生根,纹丝不动,牛武眼中露出诧异神色,不等再次发力,沈浊抓过他猿臂粗的胳膊,猛地一绞,使之吃痛弯下身子,自己燕子般跃起,贴着他浑圆宽厚的背脊一滚,就势落到台上子。
面前是酒瓮,沈浊抄起瓠子饮了个痛快。
“好酒!”沈浊在唇边一抹,酒渍被抹下去,露出邪肆的笑容,“打一架我倒不在乎,就怕老板娘的铺子要遭殃。”
牛武怒瞪环眼,欲再行上前教训,被花四娘以手势制止。花四娘凝视沈浊片刻,忽地笑靥生花:“官爷好本事,里面请吧。”
后堂坐定后,花四娘打开一柄小扇,慢悠悠扇着,说话吐字也跟扇扇子一样慢腾腾:“二位官爷想从我这里打听什么?”
“打听一个人。”
“何人?”
“槐三儿。”
“槐三儿?”花四娘重复一遍名字,“打听他做什么?”
“这就不需要老板娘知道了,你只需告诉我们他的下落。”
“城北十里,野猪林。”
“什么意思?”
花四娘左腿叠到右腿上,脚踝处露出“d”字符刺青,“他埋在那里。”
“他死了?”裴缜表情诧异,又很快恢复平静,“什么时候死的?”
“有小半年了。”
裴缜沉默。侧头看沈浊,见他盯着花四娘雪白的脚踝出神,仿佛没有听到方才的对话。眼睛不由狠狠夹他。
花四娘故意一般,踢掉鞋子,露出一对雪足,一只踩在椅上,一只半空荡着,媚眼扫过沈浊,滴溜溜转一圈,落回裴缜身上,颇有几分挑逗,“官爷找槐三儿作甚?他犯了什么事,也许奴家能官爷分忧也未可知。”
“近日城里发生的连环凶案你想必晓得?”
“这么大事当然有听说。道上好几个人都在打听是谁做的,敢接这活,绝非一般杀手。”
“有消息说是槐三儿干的。”
花四娘闻言大笑,笑声之清脆,甚至于惊飞了檐上的雀儿。
“老板娘笑什么?”
“槐三儿骨头都烂成渣了,官爷却说一个月前的凶案是他所为,岂不好笑吗?”
“确实好笑。”裴缜却并没有笑,双眼紧盯着花四娘的脸,“假如不是槐三儿,又会是谁,老板娘是否能点拨一二?”
“是谁也不是我们这条街上的,官爷大可不必在此浪费功夫。”
“请老板娘明示。”
“我们这里的人做事有三条规矩。”花四娘竖起三根手指,指上蔻丹鲜红夺目,凛凛如血,“其一:不杀老弱病孺;其二:不碰士族公卿;其三:同行不火并。士族公卿权势熏天,沾上手不是闹着玩的,我们还要做生意,避都避不及,哪里敢主动招惹。”
“你的意思是黑市没人敢接这桩生意?”
“我先前说了,敢接这活的,绝非一般杀手,我们这条街上,没有这样的人。”
“那……哪里有这样的人?”裴缜试探着问道。
花四娘摇扇的腕子缓下来,扇面随之折起,朱唇翕动正待回答,忽然有人打帘子进来,来人是个佝偻老者,须发皆白,头上不分冬夏地带着一顶油毡小帽,吐字混浊:“怎么不去招待客人?”
“这不招呼几位官爷,抽不开身嘛。”花四娘扭着水蛇腰上前,回头对裴缜道,“我只知道这么多,余下的你们别处打听罢。”
老者阴沉地盯着他们,直至他们走出花间酒肆。
“花四娘真是个尤物,雪肤花貌不说,光是眼角眉梢的风情就勾得人心头发痒。”
裴缜看着沈浊色欲熏心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光顾着看她,连自家娘子姓什么都忘了罢?”
冷水当头泼下,沈浊不快道:“好端端的提她干嘛?”
“好,不提她,咱们说回案子。花四娘的话你也听见了,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新鲜事。裴二爷居然问起我怎么办了。”沈浊嬉皮笑脸,没个正经。见裴缜不搭言,故作严肃起来,“还能怎么办,叫王狱丞继续大刑伺候呗。这个邹玉盈看起来娇滴滴、品行端正的大家闺秀模样,竟也撒谎成性。”
裴缜看着他,深觉他的同情心有限,见到了风流艳荡的花四娘,转眼就把邹玉盈抛之九霄云外。
第19章 .蛇女篇(十九)陶俑娃娃
夜间躺床上,满脑子思索的都是案情,从戚行光到崔郁再到陆龟年,他们的死状次第翻涌进脑海,令裴缜难以安眠。
月见草的香气突然冲进鼻孔,裴缜唬了一跳,睁眼方知是林畔儿进来了。
林畔儿提灯照他:“二爷怎地还不睡?”
裴缜发现自己心脏跳的厉害,扑通扑通,似要蹦出腔子。
“二爷?”
“我在想案子。”裴缜神思收拢,“朝廷命官接连被杀,凶手还没抓到,我哪里睡得着。”
林畔儿在床前的小杌子上坐下,灯烛放在腿上,昏黄的光芒漫洒在两人中间,烘托出几许幽微氛围。
“你知道吗?”裴缜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道,“案发现场留有和你身上一样的香气。方才闻到香味吓一跳,险些以为凶手来杀我。”
这是玩笑也是试探,然而林畔儿的反应却出乎裴缜意料。
“抱歉,吓到二爷了。”她的目光虚无、涣散,不曾聚焦地望着某处,道歉之语显得也只是敷衍了事。
“为何抱歉,你又不是凶手。”
灯笼中的火焰跳来跳去,林畔儿的脸随着灯火的跳动时明时暗,她沉默着,不去接裴缜的话。
“干嘛不说话,难不成你真是凶手?”
林畔儿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我不知道说什么。”
“说你是不是凶手。”
裴缜步步紧逼。
林畔儿眨巴眼睛:“我是,我二爷来抓我罢。”
“真的假的?”
“真的。”
两人对视半晌,裴缜撑不住先笑了:“你开玩笑也是面无表情么?”
林畔儿不接他话茬,提灯欲走。一只手忽地给他攥住,裴缜眼里炯炯有光:“上来。”
“不想做,二爷自行解决。”
“生我气了?”
“没有,最近不缺钱。”
“赢钱了?”
“嗯,赢好多。”
裴缜不料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好自认倒霉。
“去吧。”
他放开她。
卖春一事不了了之,裴缜心知是裴绪出手干涉了,庆幸没有牵扯出林畔儿,裴缜心里大大松口气,万不料林畔儿还是出事了。
一大清早,邹元佐带着戚贵妃的玉牌再次闯入大理寺,要求见女儿邹玉盈。杜正卿没说让他见也没说不让他见,而是先将他请入堂内,命主簿呈上邹玉盈招供画押的供词给他看。
供词一行行读下来,邹元佐懵了,颤声问杜正卿:“这……这是什么?”
“邹署令清楚得很,何必明知故问。事到如今,你还认为你的女儿是无辜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