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玉盈道:“交给铜钱也好,让上天来决定他们该不该死。”
“抛之前确定好,对于死法,你有什么要求?”
“死法么……”邹玉盈在房间里慢慢踱步,“我希望他们可以死得慢一点儿,慢到有足够的时间来反思一生的罪过。不……不要死了,假如他们肯认错,还是不要死了。”
“戚行光、崔郁、陆龟年,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人吗?”
“邹元佐。”邹玉盈吐出这个名字时连自己都震惊了,她一直以为自己不在意,却原来是自欺欺人,“他是我的父亲,还是不要算他了。”
“既然想他死又何必顾虑这些。”
“不用顾虑么……”邹玉盈喃喃自语,“他毕竟养我一场,如果可以,请在我死后再动手。”
林青青吃惊地看着邹玉盈,须臾答:“好。”
下一个瞬间铜钱被抛起,在半空中不知翻转了多少次后,抵达一个高点继而直线坠落,最终稳稳落在林青青掌心。
林青青紧握的拳头递到邹玉盈面前:“你要看吗?”
邹玉盈呆呆盯着那只拳头,却在林青青展开的前一秒飞速扭开头,“我、我还是不要看了。”
林青青没有强迫她。
临行前她问她,“我想换一个名字,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不若,叫林畔儿罢。”
“好,就叫林畔儿。”
第22章 .百戏篇(其一)小金鱼
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庭前的美人蕉经雨洗刷,更增娇艳,红花上的金边儿好似文人雅客提笔蘸着金粉勾勒上去,栩栩如生。
裴缜断断续续病了两月有余,多次延医问药,终不见好。急得老夫人捶胸顿足,当着大爷大夫人的面斥道:“好端端的,动他房里的人做什么,如今可倒好,也不让人近身伺候,病一日日挨着,非要挨死了你们才高兴是不是?”
大夫人讪讪道:“陆家夫人当着他的面跳了楼,二叔受了不小的惊吓,不一定是为姓林那丫头。”
“你甭唬我。”老夫人抹泪道,“他隔三差五地把薛林贵叫去,问人找没找到,薛林贵平时办事挺利落,唯独这件事上拖拖拉拉,不像他的风格。”
大夫人悄悄转眸看裴绪。
裴绪慢悠悠咽下嗓眼里的茶,开腔道:“长安城那么大,她随便猫去哪里,我们找起来不啻大海捞针。我做哥哥的,岂有不盼弟弟好的道理,不说旁的,只说他病的这些日子,我和他嫂子有哪一点没尽心尽力?像他死了我们才高兴这种话娘大可不必说。”
老夫人眼泪抹得更凶了。
沈浊来时撞上紫燕端着饭菜从里面出来。
“他吃没吃?”
“吃没吃你长眼睛不会看?”紫燕一脸嫌弃地快步走开。
“这丫头,嘴上生疔了!”脚下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跤。笑嘻嘻进去,见裴缜半卧在床上批阅卷宗。
沈浊一把抢下来:“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还看这些劳神的东西,不要命了!”
“六位寺丞,非逐一复审不可完结,岂有因我一人之故拖慢进度的道理?快还我。”裴缜伸出一只手来,苍白的皮肤下蓝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骨节处处分明。
“瞧你这手,都快瘦成枯枝了。真搞不懂,你又不是第一次见着死人,怎么一个邹玉盈就把你吓得一病不起了?”沈浊一屁股坐到裴缜床上,“要说吓人,邹元佐才叫吓人呢,被生金子折磨了两天两夜不死,自己划开肠子取出里面的金子,才算一命归西。”
“邹元佐的事是我疏忽了。”
“你那时病着哪有闲心顾及这些,再说谁又想得到,罪魁祸首都死了,凶手依然没有放过邹元佐,不过他死了也好,烂人一个!”
裴缜没有附和,顿了片刻问:“你来有事吗?”
“你不说我都忘了。你猜我今个儿碰见谁了?”
“谁?”
“你猜嘛。”
“花四娘。”
“你怎么知道?”
“你那点儿贼心思我不知道?”
“嘿嘿。我是说在花四娘的酒馆里,你猜我碰见谁了?”
“她丈夫?”
“你存心找病呢!”
裴缜难得一笑:“好好好,我不找病,你也别叫我猜,直说得了,我实在没那份精神。”
这回沈浊倒不磨叽:“之前你身边那个丫头,姓林的。”
“畔儿!”裴缜猛地坐起身子,“她怎么会在花四娘的酒馆?”
“做沽酒娘呗,她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人养着。”
裴缜穿衣下床。
沈浊诧异:“你干嘛?”
“带她回来。”
“一个丫头,叫下面的人领回来不就完了,犯得着你亲自跑一趟,你还病着,午饭也没吃……”
裴缜压根不听他说,叫紫燕去吩咐门房备马车。
“还真去啊,好歹先吃口饭。”
“到酒馆再吃。”
不管不顾地跑去了花间酒肆。
酒肆里林畔儿忙活着给各桌客人端酒上菜,裴缜下了马车,驻足观看半晌。沈浊莫名其妙:“走啊,傻站着干嘛。”
当先走进酒肆。
“哎哟,沈狱丞真会照顾我生意,上午来的,晌午刚过又来了,这回喝什么酒呀?”
“少贫嘴,这回不喝酒,有什么好菜端上来,没看裴爷饿得面黄肌瘦的。”
花四娘看到紧随其后的裴缜,讶了一声:“这不是上次的官爷么,着实清减不少。”
裴缜与沈浊落坐。
林畔儿早早看到了他们,慢吞吞走过来:“二爷。”
“这两个月过得好吗?”
林畔儿没答话,裴缜顷刻又道:“待会儿跟我回去。”
“我在这里挺好的。”
“我需要你在我身边。”此话一出,林畔儿再也想不出话答了。
隔壁桌客人唤林畔儿倒酒,不待林畔儿行动,裴缜扔掉她手上的酒壶,简短命令:“坐下。”
林畔儿依言坐下。
花四娘从后厨出来,见到堂中情形:“哎哟,这是怎么着。”
“看来老板娘需要重新找人了,这位林姑娘原是裴二爷的贴身侍女,眼下裴二爷要把人带回去。”
“我难得找到这么一个勤快人儿使唤,纵是裴二爷,也不能不声不响的说带走就带走。我这里成什么了?”
裴缜将一枚小金鱼扔到桌上,“这些够吗?”
花四娘看见金子双眼放光,直言够够够,伸出白爪子去抓,不料被林畔儿夺了先机。
“我来的时候可没说是卖身,如今用钱赎人是什么道理?”
恨的花四娘直拿眼睛剜她:“小蹄子,老娘我对你可不错。没的别阻我财路。”
“钱归钱,情归情。顶多我这个月工钱不要了。你也休要来讹钱。”当即把小金鱼扔还裴缜。
裴缜忍俊不禁:“以后多来光顾生意就是,老板娘莫要动气。”
沈浊则嚷嚷道:“菜好了没,怎么还不上菜,肚子都饿扁了。”
花四娘也不是气量小的人,见裴缜那样说了,顷刻换上一副笑脸:“我去厨房催催,这些人,我一不在就偷懒。”
须臾,菜一一端上来。林畔儿捡好的给裴缜挟了满满一碗,“二爷瘦了,多吃些。”
“你也吃,别光顾着我。”
沈浊在旁,越看这两个人越不对劲儿,酸溜溜道:“那么喜欢,收房算了。”
裴缜夹他一眼。
回府,裴缜迫不及待把林畔儿拉进房里,“你离开的这俩月,狸奴都长成一只大猫了。”
狸花猫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酣睡,肆无忌惮霸占着本不属于它的位置,毛管根根发亮,条纹层次分明,林畔儿摸了两把,猫儿约莫还记得她,舔了舔她的手指。
“二爷给它起名叫狸奴?”
“你喜欢吗?”
“嗯。”
裴缜脸上露出笑意,“可惜不见了大猫。”
“约莫走掉了,小猫长大后母猫会离开,使它独立。”林畔儿看着裴缜,眼里流露心疼,“二爷把狸奴喂得这样肥,自己却瘦得不成样子。”
“我?”裴缜目光中绽出奕奕的神采,不在乎地说,“我不算什么,养养就好了。”
说话的当儿,六饼进来了,见到林畔儿又笑又跳,还说何婆见到林畔儿回来一定高兴坏了,裴缜遂叫她去园子里走走,嘱咐若有人为难立刻回来找他,由他处理。
林畔儿回来的事已然传遍裴府,毕竟哪个丫头有过这样的脸面,由主子亲自请回来。
大夫人也听说了,裴缜这样做无异于打她的脸,私下里和裴绪商量怎么办,裴绪翘着二郎腿道:“还能怎么办,由他去呗。”
“你不是说这个林畔儿身份透着古怪,二叔沾上她会惹出事端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挡得了吗?”
“那……”
“由他去吧……真有个万一,不是还有我吗?”
林畔儿回来后,裴缜病情迅速好转,不及等到中秋,便恢复回了两个月前的状态。但杜正卿仍叫他安心静养,中秋过后再回大理寺当值。
夜里,月光匝地,裴缜口渴难耐,下床倒了杯凉茶解渴。林畔儿在外间榻上睡着,睡颜安静恬淡。裴缜放下茶杯,情不自禁地靠近。
他的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她,仿佛盯着一件稀世珍宝。月光把她的脸映得皎洁无比,脸上的绒毛也分毫毕现,裴缜眼尖地看到其中掺着一根细软的猫毛,攒起两个指尖将其捏下。
林畔儿兀地睁开,裴缜吓了一跳。
“你没睡。”
“我觉浅,二爷在干嘛?”
“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
“你就是好看。”
林畔儿怔怔不知怎么回。
裴缜忽然挤过来:“往里挪挪。”
林畔儿挪开位置。裴缜躺下来,双臂搂住林畔儿,他这才发现她身上凉凉的,像早秋的湖水,冒着丝丝凉意。
“冷了?”
“不冷。”
裴缜手臂收紧了些。
林畔儿皱眉:“二爷为什么不回自己床上睡?”
“怎么了?”
“被你箍的难受。”
“哦。”
裴缜松开些,但没有回自己床上的意思。
林畔儿一脸不高兴,不到五更就起了。
第23章 .百戏篇(其二)花好月圆
中秋节当天,府里张灯结彩,旧灯笼全部撤下,换上簇新的彩灯笼。厨房里连做了三天的月饼,阖府弥漫饼香。
入夜,夫人小姐们自不必说,聚到后花园赏月吃月饼。仆人们亦聚在一起热闹。
林畔儿六饼何婆三个也摆了一桌酒,坐在西窗下,对着月光畅饮。
何婆醉了,絮絮叨叨说着年轻时候的事,说她十九岁死了丈夫,二十二岁死了儿子,是年家乡遭遇大水,她随着灾民北上,投奔亲戚不顺,辗转被卖到裴府做下人,好在这几年过上了安稳日子。
六饼亦有不同程度的悲辛,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受尽苦楚,那一年长安城大雪,他差点被冻死在冰天雪地里,幸而被出府置办年货的薛管事遇着,带回府里做个打杂的,捡回了一条命。
而林畔儿呢,林畔儿好像从来不说自己的事,她永远沉默、永远讳莫如深。看着相拥而泣的何婆和六饼,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硕大一轮银月,清辉遍洒,沐浴清辉的又有几个团圆人?
何婆不胜酒力,醉死过去,六饼去找他的伙伴儿玩,林畔儿无所事事,早早回去了。原以为屋里不会有人,谁知灯亮着。
林畔儿走进去,看见裴缜坐在灯下剥葡萄皮。一个接一个,细心细意,连葡萄籽也用小银勺挖出来,只余一副晶莹剔透的果肉,堆在白瓷碟子里。
“二爷这么早就回来了?”
“想着你一个人留在屋里,怕你孤单,找个借口提早回来了,谁知你却不在。”裴缜语气里不乏幽怨。
“何婆找我吃酒来着。”
“吃月饼了吗?”
“吃了。”
“我从老夫人屋里拿回几块枣泥馅的,你尝尝。”裴缜将一个碟子推过来。
林畔儿掰下一半,又将一半对折,递到裴缜面前。裴缜原不爱吃月饼,见林畔儿递来,也就接了。两个人分食完半个月饼,又吃了几粒葡萄,挨不过酸,剩了大半碟。
月亮肥圆清澈,昏红昏红地挂在天边,微风习习涌来,淡淡的月见草香气再次盈满鼻孔。裴缜喉咙里含着的话尚来不及倾吐,忽听林畔儿道:“今个儿中秋,二爷好歹把前两次的账结下。”
“什么账?”
“二爷装什么糊涂。”
明白过来的裴缜瞬间面红耳赤。顷刻道:“你说那个钱啊,我不想付。”
林畔儿诧异:“为什么不想付?”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我们是那种关系吗?”
林畔儿眨巴眼睛,不是很懂。
裴缜不得不把话挑明:“我回过母亲了,准备将你收房。”
林畔儿出乎意料地没有什么喜色浮上来,她怔怔问道:“二爷这是通知我吗?”
“什么意思?”
“假如是通知,我遵照吩咐就是了。”
“这件事还没最终定下来,我也想问问你的意思。你同意吗?”
林畔儿摇摇头。
裴缜心凉掉半截,脸色没控制住地灰败下去,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好半晌才问出来:“为什么?”
林畔儿依旧摇头。
“那你想要什么?”
“我只想要我的钱。”
一句话惹得裴缜火冒三丈,他“噌”地跳起来,瞪着她说:“林畔儿你脑子放清楚些,你不是娼妓!”
“是与不是有关系吗?”她扬着下巴,与他四目相对,淡淡问出这句话,裴缜瞬间被击溃了,他哆嗦着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无法与之对话,因为她遗世独立的姿态,天下间的一切世俗礼法都不适用于她。
近两个月来长安相对太平,没发生什么惨绝人寰的凶案,大理寺官员相对轻松不少。其中却不包括寺丞。
中央没什么要案,地方上频出。六位寺丞复审案件,此时聚在一起署名。裴缜对蓝玉县的一桩命案颇为在意,凶手画押招供时自称匕首刺中死者胸口,然而匕首的尺寸却和作为证物的血衣上的刀口不符,委实不符合常理,故而署名时批注了不予通过的字样。
大理寺有制,六位寺丞共同复审地方各州的案件,有一位寺丞有异议案件便不能通过存档。往往需要大理寺少卿会同六位寺丞重新复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