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由崔少卿主持会审,他命六位寺丞畅所欲言。
六位寺丞中的白寺丞道:“蓝玉县的县令叫窦献忠,出了名的糊涂蛋,该是他搞错了,打回原籍重新改过即可。”
黄寺丞补充:“蓝玉县不是第一次犯这种错误,这个窦献忠一点儿不长记性。”
崔少卿问道:“大家都同意打回去修改吗?”
“我不同意。”裴缜道,“方才白、黄两位寺丞也说了,窦献忠糊涂,常犯错误,焉知只是笔录有错,案子不错?我细细研读过卷宗,此案疑点颇多。势必得打回重申不可,并派人前往蓝玉县督办。”
众人闻言沉默,蓝玉县距长安城千里之遥,谁也不愿出这趟公差,饱尝风霜之苦。且回来还要面对堆积成山的卷宗。
“大理寺人手不足,千里迢迢跑去督办没必要吧?”白寺丞悻悻插了一嘴。
“我认为有必要。”裴缜不肯退步。
崔少卿见此情形,道:“督办不督办也不是眼下能定下来的,还需等我禀明杜正卿再做决定。今天就这样,散了吧。”
挨到散值,裴缜回到家里在林畔儿的服侍下服了药。他身体固然复原,但据大夫交代,还是得喝上一段时间的汤药,巩固巩固。
喝过药,林畔儿递上一碟蜜饯给他吃,裴缜摆摆手,任由药的苦意在口腔中弥散。
“不苦吗?”
“不用你管。”
他任性地回她。
林畔儿微怔:“二爷在跟我怄气吗?”
“谁跟你怄气了。”
苦意回味悠长,轻易不散,以为消失了,蓦然又起,一层一层叠加,次第分明地苦。林畔儿尝过,深晓其中滋味,不管三七二十一拈起一粒蜜饯往裴缜嘴里塞去。
见他不肯配合,厉害道:“不准吐!”
裴缜果真含着不吐。
林畔儿手上粘了糖液,琥珀淡金,黏黏腻腻,下意识含进嘴巴里。裴缜看她舔舐手指,脸颊泛起红晕,羞耻地转开头。须臾,又直勾勾地盯着她看,“过来。”
林畔儿乖巧走过来。
他轻轻一拉她便跌入他怀中,她看着瘦,分量却不轻,压在他身上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在椅子够大,往边上挪开一点儿,她变成侧卧在他怀里。他捧住她的脸,忽然觉得不满意,拉起她到梳妆台前,取出之前买的口脂,旋开,以指腹蘸取,认真涂她唇上。末了叫她抿抿,林畔儿轻轻抿一口,再看镜中的自己,貌似真的因这一抹红艳而增添了些许姿色。
可惜没有维持多久就被裴缜吻得凌乱,他不要命地吻她,掠夺她的一切,大掌隔着衣服摸她、揉她,她呢,也像一个物件,任由他摆弄――意识到这点的裴缜猛然止住。
林畔儿不解道:“二爷怎么了?”
“畔儿……你、你……”他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要问什么,“你开心吗?”
“嗯?”
“我们做这种事的时候你开心吗?”
林畔儿眼睛眨巴眨巴:“不讨厌就是了。”
不算一个好回答,也不至于太糟糕。
裴缜放开她,把她的衣服整理好,吻花的口脂也一丝不苟擦去,接着郑重其事问道:“你喜欢我吗?”
挨不过漫长的沉默,卑微地补充:“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也好。”
室内安静得可怕,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可闻。
“为什么不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
“你不知道说什么?你不知道说什么?!”裴缜不知是气是笑,声音逐渐高亢,顷刻间又冷峻下来,犹如冬月满地的冻霜,“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林畔儿出去后坐栏杆上逗雀儿,期间紫燕六饼进去两次分别被骂出来,六饼出来后对她比了个“哭”的表情。
林畔儿丢下雀儿进屋,裴缜向壁坐着,肩膀微见颤动,从镜子里隐约可见他红红的眼睑。
“二爷哭了?”
裴缜许久才回她:“谁哭了。”
林畔儿听他到极力克制的声音,愈发断定:“就是哭了嘛。”
“你还敢顶撞主子了?”他突然来了脾气,“去墙根下给我跪着。我不叫你起来不许起。”
他多希望她可以反抗他,利用他的喜欢向他撒撒娇,然而她顺从地去跪着,没有一句怨言,于是他的心更疼了,像被谁射了一箭。
晚些时候,蔷薇兴高采烈地来了,身后跟着一溜儿小丫头,手上托着衣服、首饰等物件。裴缜余光瞟来:“这是做什么?”
“老夫人赏给林姑娘的,分例也例行上涨了。”蔷薇道,“蔷薇在这里恭喜二爷了。”
这些是姨娘的待遇,裴缜昨天回过老夫人没想到老夫人这么快将事情落实了,然而情况俨然生变。
蔷薇左右顾视:“怎么不见林姑娘?”
“西墙根下呢。”
“好端端的,跑西墙根下做什么?”自顾出去找人,骇着一张脸回来,“二爷怎么叫林姑娘跪着,她犯了什么错?”
“不知好歹,开口顶撞我。”
“两个人吵架拌嘴实是常有的事,二爷犯不着动气,快叫林姑娘起来吧,大喜的日子。”
“就叫她跪着。”裴缜命令不容更改。
“那……这些东西?”
“统统拿走!”
夜色酽了,栖鸦时而惊飞,扑棱翅膀,带下几片半青半黄的树叶。西墙根下的人影渐渐模糊,晦暗不定,桌上的烛花一哆嗦,仅剩个轮廓。
六饼探进半拉脑袋怯怯道:“二爷,畔儿姐姐跪一个时辰了。”
裴缜心里埋怨六饼不早点来说,嘴巴死犟:“姑且饶过她,再有下次,一夜打底!”
第24章 .百戏篇(其三)秋日行路
崔少卿找到裴缜。
“蓝玉县的案子经我和杜正卿商议,眼下确实抽调不出人手,事情又系你主张,无论哪位寺丞去必然怨声载道――”
“崔少卿不必说了,我去。”
崔少卿露出赧然的笑容:“我原是想说把案子打回去,叫窦献忠重新审理。你体弱多病,不适合出远门。”
“我身体无大碍,还请崔少卿准许。”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劝了,沈浊给你带着,路上有个照应。”
老夫人得知裴缜要出远门,一千一万个不同意。以至晚上饭也拒绝用。数落裴缜:“你不孝顺,教你娘我这把年纪了还要为你操心,病才好,就往千里之外奔波,万一有个好歹,我叫我怎么跟你爹交代?怎么跟祠堂里的列祖列宗件交代?”
“我办差去,不是赴死去,娘一味儿假设我死是什么道理?”
老夫人听完便寻趁手的家伙打他,“你怄你老子娘呢!”
幸而被裴绪劝住:“娘宠出来的好儿子,不就这个德行。公家的差事,岂能出尔反尔,娘由他一回,全须全尾地回来,咱们也不同他计较,但凡有一点儿差子,日后甭想出远门。”
老夫人叹道:“我不差别的,他二十七了,至今也没个子嗣。前儿说要纳姨娘,因为几句话不顺告吹了,还把人家女娃娃罚去跪墙根,这般喜怒无常怎么成!”
裴绪似笑非笑看着裴缜,嘴上却在安慰老夫人。做好做歹地把老夫人劝舒坦了。两兄弟陪老夫人用过饭后方各自回房。
裴缜告诉林畔儿他要出远门,叫她帮着准备行囊。林畔儿问道:“二爷去哪?要走多久?”
“去蓝玉县办一桩案子。少则半月,多则一两月。”
“那冬衣也要带呢。”
“别带太多,我不喜欢繁琐。”
“要带人服侍吗?”
裴缜原不打算带人,但老夫人再三嘱咐,叫他带上一个贴心丫鬟。裴缜想了想说:“叫紫燕随我去。”
然而出发那天,裴缜看着为他送行的林畔儿又改变主意。他对着抱着大包小裹上车的紫燕道:“你回去,畔儿跟来。”
此言一出,对面两人皆很意外。
紫燕抱怨:“我东西都拿来了……”
林畔儿则道:“我什么也没准备。”
“用紫燕的,不行路上买。少磨蹭,快上车。”
林畔儿无视紫燕想要杀死她的目光,从她手上接过大包小裹,一一装上车。
他誓要促成此行的原因之一便是想离开林畔儿,远远离开她,眼不见心不烦。事到临头却发现他压根不能没有她。
与沈浊汇合后,由沈浊赶着马车上路。裴缜在车厢里小憩片刻,醒来时车声辚辚,已驶在城外的官道上了。
两旁秋花烂漫,什么颜色的都有,望一眼天,天色湛蓝如水。微风不湿不燥,迎面吹来,倍觉神清气爽。
“二爷喝水吗?”林畔儿递上水袋。
“有酒吗?”
林畔儿找来一只酒葫芦递给他,裴缜拎着酒葫芦来到车外。
“我来赶,你歇一会儿。喝口酒。”
“你什么时候会赶车了?”
“料想不会太难。”
沈浊看他一眼,夺过他怀里的酒葫芦,单手弹掉塞口,“算了吧,我怕你把车赶到阴沟里。”
咕嘟咕嘟喝了一个葫芦肚,方才尽兴。
“你常往花四娘处走动,我交待你的事你问了吗?”
“要我说邹玉盈死都死了,帝后也默认不予追究,你还查那个杀手干嘛?没的给自己招灾。”
“你问了吗?”
沈浊拗不过裴缜:“问了,花四娘说当世敢接这活的怕只有两人。”
“哪两人?”
“黑道上有句话,‘二青至,百花杀’说的就是两个顶尖杀手,青女与青帝。”
“青女……青帝……”
“一个霜神一个春神,听着就不像普通杀手。据说他们私底下由权贵豢养着。神出鬼没,道上的人也只是听其名,未见其人。”
沉思中,车轮轧上一块石头,颠簸一下。车里传来撞头的闷响。裴缜赶紧打开车门询问:“撞着哪了?”
林畔儿道:“额头撞了,不疼。”
裴缜钻进去,捧起她的额头看:“都青了,散淤的药在哪?”
“没事,不用涂药。”林畔儿扭开头。
“还是涂一下的好。”
“不涂。”
裴缜发现,林畔儿有时候真是犟得很。
“不涂就不涂,你自己疼着。”
“不疼。”
两个字又把裴缜气够呛。
沈浊回头看他们一边一个呆坐着,谁也不搭理谁,笑着打趣:“小夫妻闹情绪呢?”
“赶你的马车。”
裴缜一脚踢上车门。
忙着赶路,三人错过宿头,所幸天气不算太凉,生一堆篝火就地过夜也不失为可取的选择。
车上有牛肉干,林畔儿取出来切成方方整整的小粒儿给他们分食,就着水,囫囵混个饱。
林畔儿的牛肉不曾切,一条条撕下来放在嘴里咀嚼。
沈浊瞧见说:“畔儿一条牛肉嚼半天了,也不嫌腮帮子疼。”
“畔儿?”
“怎么?他不叫林畔儿?”
“谁准你叫她名字?”
“用得着谁准,畔儿不反对就成。”说着坐到林畔儿身侧,“是不是畔儿?”
林畔儿对沈浊突如其来的亲密并不反感,相反还点了点头。
裴缜不悦道:“林畔儿,去马车上把披风取下来。”
“两步道远,不会自己取,没看畔儿吃东西呢?”沈浊替林畔儿打抱不平。
“林畔儿,你听到没有?”
林畔儿放下牛肉,向马车走去。沈浊佯躺下来,枕着胳膊道:“畔儿,你太惯着他了。”
林畔儿连着毯子一起取来。披风给裴缜系上,毯子铺在篝火旁,铺好了,叫沈浊:“沈爷来这里躺着。”
“叫什么沈爷,叫沈浊。”沈浊带着牛肉和酒过来,娴熟地搂过林畔儿的腰带着她坐下来,“到底入秋了,天气寒凉,喝点酒暖暖身子。”
不问林畔儿意见,直接灌上一口,林畔儿呛的直咳。
“好呛!”
“喝惯了就不呛了。”
裴缜看不惯:“林畔儿,回车上呆着去。”
“你叫她烤烤火嘛,大家一起说说话。回车上冷清清的干嘛?”
“早点休息,明早还要赶路。”
谁知林畔儿却说:“我想睡在外面,二爷身子骨弱,回车里睡吧。”
“你要和他睡在外面?”裴缜瞪着沈浊质问。
“有什么不妥吗?”
“孤男寡女,荒郊野外,你说有什么不妥?”
“二爷怕我和沈爷乱来?”林畔儿眼中映着两簇小火苗,红亮亮的,自己提的问题自己回答,“不会的,二爷放心。”
裴缜气得说不上话。
沈浊乐不可支。他头一次发现,沉闷寡言的林畔儿竟这般有趣!
最终,三人一起睡在外面。
沈浊赶了一天马车,丝毫不见疲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裴缜闲聊。
“咱们这次去办的是个什么案子,我懒得看卷宗,你讲给我听听。”
“死者江秉烛是个唱百戏的艺人,途径蓝玉县,驻留在此地卖艺。晚上下榻在六福客栈。其妻与他住一间房,晚上睡下时还好好的,清早醒来江妻却发现江秉烛全身浴血,已经死去多时了。”
“蓝玉县怎么断的这案?”
“蓝玉县查出客店小二吴良是个有前科的淫贼,抓来审问一番果然招供,见色起意,半夜潜入死者房间欲猥亵其妻,不料惊醒了江秉烛,惊慌之下将其杀害。”
沈浊琢磨片刻:“又是潜入,又是捅人,这得多大动静,江家娘子就没发现?”
“案卷上写着江妻梅氏酣睡如死猪,不曾听闻动静。”
“确实有人睡着跟死了一样。”
“这点还有待查证?”
“什么意思?”
“此案疑点重重,单从卷宗上来看,不可自洽之处太多。比方吴良的口供前后矛盾作案时间也写的不一致……此次虽说是来督办案子,然而――”裴缜一转头,发现沈浊已然睡熟。
再看左边,林畔儿睫毛覆在眼睑上,被风吹得微微颤动,似也睡了。
他帮她掖好斗篷的边角,回到自己这边,也阖眼睡去。
第25章 .百戏篇(其四)蓝玉县
蓝玉县县令窦献忠得知裴缜要来的消息,早早在城门口迎候。
窦献忠是个细皮嫩肉的胖子,唇上两撇髭须,搭配两根短眉毛,长相颇为招笑。见到裴缜一行,搓着胖手上前:“您瞧瞧,您瞧瞧,原是一点儿小误差,改过来就完了,还劳裴寺丞亲自跑一趟,一路风尘仆仆,都是下官的过失!”
“沿路风景宜人,倒也称不上风尘仆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