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良,有话好好说,犯不上自残身体。你说你故意在证据上留下破绽,是何破绽?”
“启禀裴寺丞,江秉烛被杀现场,原找不到凶器。他们拘押了我,严刑拷打,逼问我凶器下落,我挨不过打,随便指了客栈后厨的刀。这也是为何凶器和刀口对不上的原因。不只证物,还有证词,我前说子初行凶,后说子正,这糊涂官竟也没分辨,一一记录在案。”
“你既幻想为有朝一日洗清冤屈,为何还要越狱?”
“不越狱我怕是没命见到裴寺丞,那天我在半睡半醒间听到狱卒谈话,说是窦县令欲将我提前处决,不出两三日,我就得去见阎王爷。这种情况下,换成谁谁不跑。”
“窦县令,有这回事?”
“啊呸,裴寺丞千万别信,这都是吴良为越狱找的借口!”
“真真假假也不重要了。”裴缜目光重新回到吴良身上,“吴良,你说你没有杀江秉烛,那就讲讲那晚都发生了什么。”
吴良道:“我干的事是不光彩,但我也吃了教训,自打我娘死后我改过自新,在舅舅的客栈里安安分分做个伙计。那一晚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给各房送过热水后我便歇下了,一觉睡到大天亮。方起来,便听见有人喊死人了死人了,我冲到楼上一看竟然是卖艺的江客官给人捅死在了床上。裴寺丞明鉴,我就知道这么多。”
“有人证明你在睡觉吗?”
“当然有,客栈里的跑腿小福子和我睡一屋。”
吴良话音方落,窦献忠便凑过来解释:“小福子小孩子家睡觉死,他纵是偷跑出去也没人知道。”
“小福子睡觉出了名的轻,一个屁都能崩醒了他,老木门开门吱吱呀呀响,他会听不到?”
“你跟我掰扯没用,且解释解释你摸江妻屁股的事。你觊觎江妻美色,半夜摸进其房中,欲行猥亵之事,不料惊醒了江秉烛,惊慌之下将其杀害。事实证据具在,你还有什么底气狡辩!”
窦献忠道:“裴寺丞,你别听他的,凶案现场有他遗落的荷包一件。一同封在卷宗里的,想必您也看到了。”
“放屁,荷包是看热闹时掉的!”
“放你妈的屁,胆敢对本官出言不敬,来人给我……!”顾虑到裴缜在场,“掌嘴十下。”
差役立即上来左右开弓。
裴缜沉吟道:“我当然不会听信他的一面之词。但既然犯人当堂翻供,为不错杀好人枉纵凶徒,此案重新调查审理,县令以为如何?”
“啊……这……”
“窦县令有为难之处?”
“没,不难为。裴寺丞说重新调查就重新调查呗。”窦献忠挠头,“我就是觉得费时费力的犯不上,除了吴良,还有谁会杀江秉烛。”
“人命关天,还是谨慎点好。”
“裴寺丞说的对,谨慎点谨慎点。”
第27章 .百戏篇(其六)六福客栈
三人并肩走在街上,月光混合着灯烛光筛下来,轻薄暧昧地笼着人脸。裴缜侧头,他比林畔儿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看见她的睫毛根根分明地翘起,暗影打在眼尾上,随着光影的变化忽隐忽现。
裴缜情不自禁捞过林畔儿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林畔儿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他又把目光投向别处,若无其事的模样。
“还是这种小地方舒适,不像长安城,一到时辰就宵禁,想出来喝个酒也不成。”沈浊大大抻了个懒腰,歪过头来问裴缜和林畔儿想吃什么。
“油饭团。”
“韭饼。”
两人同时说出来。
“刚好我想吃胜肉一种菜饼,咱们一人吃一样。”
买完食物,三人边吃边晃荡,林畔儿的油饭团盛在荷叶里,油润润的十个团子,软糯糯的糯米里揉和了紫花松萝卜、香蕈音讯,香菇、脆藕等物,和以猪油,香气喷喷。
裴缜看林畔儿吃得香甜,向她讨:“给我一丸。”
林畔儿捏起一丸送进他嘴里。
沈浊看见了:“我也要。”
林畔儿索性把剩下的油饭团全部塞他手里:“吃腻了,全给你。”
沈浊哀怨:“我也要喂。”
裴缜瞟他一眼:“回家叫你娘子喂。”
“我没得罪你吧,犯得着每次都提她!”
“我不提你愈发把她忘得没边儿了!”
“晦气!”沈浊一径把东西往林畔儿手里堆去,骂骂咧咧去了。
林畔儿愕然道:“沈爷和夫人关系不谐吗?”
“他就是得陇望蜀,贪得无厌的性子。得亏是个男人,若是个女人,水性杨花,勾三搭四,哪里还有他好果子吃。”
林畔儿拿过怀里的胜肉咬来吃,被裴缜一巴掌拍掉,“别捡他的狗剩。”另取一枚韭饼塞林畔儿嘴里。
两人慢悠悠走着,走不过二三百尺,忽见沈浊在前方一块石墩子上坐着。方才的不愉快全然抛诸脑后,他冲他们招呼:“你们快看,这不是六福客栈么?”
周边商铺林立,家家门前挂着灯笼招徕顾客,唯有其中一间乌漆麻黑,仅可凭借月光隐约瞧见牌匾上写着“六福客栈”字样。
裴缜推开客栈的门,仅有一位四十开外中年男子坐在角落里,就着花生米喝酒。桌上一灯如豆,照得他一副愁眉,怏怏不乐。
“小店不开张,客官请自便。”看到裴缜几人进来,男人漫不经心地打发道。
“这里可是发生了命案的六福客栈?”
听见这声问,原本坐着的男人突然站起身来,恶声恶气驱赶:“滚滚滚,想看热闹到别处看去,甭来我这寻晦气!”
“老板怕是误会了。”
裴缜方要解释,沈浊站出来三下五除二道:“少废话,我们是长安大理寺派来查案子的,你配合着些,胆敢不配合,明天传你到公堂上问话。”
“哎哟喂!原来是大理寺的官爷!”伸长了脖子向内堂吆喝,“老婆子快出来,大理寺的官爷来了。快拿好酒好菜招待!”
“少来这一套,我们又不是打秋风的,吃你酒菜作甚?”
“是是是,大理寺来的官爷必定不同凡响,不过这都傍晚了,几位还办案呢?”
“你当我们是你们县衙的官,好吃懒做?”
“小的哪里有这个意思。”掌柜的赔笑。
须臾,一个黑胖妇人从内堂从来,两道粗黑的眉毛像是用黑炭画上去的,嘴唇肥肥厚厚,头发随意绾成一个髻,打着哈欠道:“瞧你高兴的那个劲儿,大理寺来人又怎么样,能改变我们这死了人的事实?能让我们的生意重新兴隆起来?”
“要不怎么说你眼皮子浅,你忘了,咱们的外甥还陷在大牢里。”
“谁外甥?”女人鼻子皱起来,“我可没有那种好外甥!”
掌柜的继续赔笑:“我这浑家说话不中听,官爷别理他。我那外甥我从小看着长大,虽说好干那奸淫掳掠的勾当,杀人他是万万不敢。何况他母亲死后他就改过了。我膝下无子,平时拿他当亲儿待,求青天老爷做主,还我外甥一个清白。”
裴缜看过卷宗,知道面前这位掌柜姓王,妻乃陈氏。遂道:“王掌柜要我还吴良清白,可有证据证明他的清白?”
“三年来他在我这安安分分,规规矩矩,从来没惹过事。”
没等王掌柜说完,沈浊接茬道:“他安分会摸人家屁股?”
“这事不怪吴良,全怪那妇人风骚,走江湖卖艺的妇人,有几个好货,那小娘子背着丈夫没少给男人抛媚眼。那天也是她勾引在先,吴良才去摸她的,熟料被她丈夫堵着了,就硬说是吴良吃她豆腐。端是可恨!”
“事发当晚,吴良和小福子在一起,小福子在吗?”
“悖出了这等事,客栈也没法开了,小福子被我打发走了。不过县衙传唤了他几次,要他作证,结果作来作去反把吴良给作进去了。”
裴缜沉默片刻,道:“能带我去看看案发现场吗?”
“在楼上,官爷请。”
王掌柜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因灯笼只能照亮前方一小块区域,裴缜有意落后,迁就着林畔儿。
黑暗中,两人十指紧扣,裴缜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他不禁望向林畔儿,晦暗的光线里,她的轮廓时而柔和时而锋利,乌漆漆的瞳仁闪着银亮的薄光。
被他看的不自在,林畔儿道:“二爷看路。”
他唇角逸出微笑,挪开眼睛。
案发地在二楼左手第三间,王掌柜揭开封条走入,点燃烛台上的蜡烛,房间刹亮起来,将床头的那摊血迹照得格外鲜明。
业已灰了暗了,却不难看出是血,烙在白里泛黄的床褥上,触目惊心。裴缜擎着烛台在床前蹲下来,鲜血淋淋沥沥流过床沿,在地下积了一大片血渍,时日久,覆了一层薄灰。
“自打出事后,房间就给封了,我们再没进来过。”
“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谁?”裴缜问。
“是我。”陈氏突然在门口,光线的缘故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那两片肥厚的嘴唇上下开合,“当时我在楼下抹桌子,听到叫声立马冲上楼来,撞了两下才把门撞开,一进屋就见到满床的血,那个江秉烛一半身子在床上一半身子悬空,已经死停当了。江家娘子坐在床里头,吓得疯疯傻傻,只会叫唤。转头,江秉烛那两个徒弟也冲进来了,两个小兄弟乍见师父惨死,吓得够呛,只有一个还算淡定,把他们师娘抱下来,送回自己房里。”
“两个徒弟?”裴缜记得卷宗里并未提到这二人。
“一个叫葛亮一个叫薛敬武。都不大,十七八岁的模样。住在他们师傅隔壁。”
裴缜缓慢在房间踱步:“老板娘第一个进来,有没有看到凶器?”
“凶器?”陈氏回想片刻,“我进来时到处都是血,哪还注意什么凶器不凶器,再说葛薛两个小兄弟紧跟着冲进来,我才看一眼视线就被他们挡住了。”
裴缜又问道:“方才老板娘说撞了两下才把门撞开,也就是说当时门是闩着的对吗?”
“我也说是闩着的,可那江家娘子偏说没闩。虽说雨天门窗发潮是不好开些,然而我自己的膀子还能骗我不成!撞那两下疼了一天,晚上脱衣服才发现都撞青了。”
“闩没闩查看门闩不就能验证了。”
“那天场面乱哄哄的,门闩也丢了。”
裴缜环视正间房,除了门,唯一能进来的地方就是背面的两扇窗子了,“当夜下雨,这两扇窗子想必也是关着的。”
“可不,闩的好好的,到今天我们也没动过。”
沈浊震惊道:“假如门当晚是闩上的,窗子也封闭严实,岂不是说江秉烛是在一个完全密闭的房间被杀,吴良真――”
沈浊到底跟裴缜办过几回案子,没当着外人的面乱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裴缜向王掌柜告辞,走到楼下时,去看了一眼吴良的住处,房门果真如他所言,一动就嘎吱嘎吱响,在静夜里听来想必十分刺耳。
“对了,”已经走到门口的裴缜突然回身,“江秉烛的两个徒弟和其妻现下在何处,王掌柜知道吗?”
“因案子尚未彻底完结,窦县令不准相关人等出城,葛亮和薛敬武在城西落了脚,没事就到春波桥下干老本行。至于江家娘子,官爷难道没听说?”
裴缜不禁道:“听说什么?”
“哼!”王掌柜的两只大鼻孔里喷出两团混浊白气来,“江秉烛的七七四十九日祭还没烧完,江家娘子就改嫁了。”
“她在此地人生地不熟,改嫁谁去?”沈浊插言。
“不是别人,正是我们父母官,窦献忠窦县令。”
第28章 .百戏篇(其七)鱼龙曼延
江家娘子改嫁得异常风光,窦献忠用八人抬的轿子去迎娶她,吹吹打打惊动了半个蓝玉县。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到场庆贺,光酒宴就摆了三十桌。喜饼堆成小山,街上的孩子人手一个。
自此江家娘子梅七巧摇身一变,成了县令夫人。
若问他们是怎么勾搭上的,说法不尽相同。县衙的差役说头一次升堂两人就看对眼了,梅七巧生的妩媚妖娆,颇有几副哄男人的手腕,公堂上一面陈述哀情一边摆弄风骚,一来二去,窦献忠就陷进去了。
坊间则流传,二人原是青梅竹马,自幼两情相悦,因双方父母棒打鸳鸯,一别两散,多年后意外重逢,天雷勾动地火,旧情复燃。然而江秉烛却横在两人中间……
此说法类似街边的风流话本,站不住脚,稍微查下两人的籍贯,便知有多荒谬。
“坊间的说法尽管不足取信,有一件事他们揣测得不无道理。就是梅七巧杀夫。”沈浊头头是道地分析道,“你们想啊,什么女人会在丈夫死后尸骨未寒就火急火燎地嫁人。而且房间的门明明是闩着的,她偏说没闩,她为什么撒谎?因为一旦证明房间是密闭的,房间里便只有她和江秉烛两人,这时候江秉烛死了,不是她杀的是谁杀的?”
林畔儿道:“这样一来,她岂不是要和尸体呆上一夜?”
“她既敢杀人,还怕哪门子的尸体。除此之外窦献忠也很可疑,处处洗清梅七巧,又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将吴良问成死罪,没道理不怀疑他也参与其中。据我推测,两人绝非堂上初见,必是之前便存在交集,互相看对了眼,随即谋划,由梅七巧除掉江秉烛,接下来案子落到窦献忠手里,他拉来吴良垫背,案子一结,他和梅七巧顺理成章成了亲。”
林畔儿捧腮道:“假如江秉烛之死系他们所为,结案后为何一刻等不及地成亲,不是惹人怀疑吗?”
“傻畔儿你不懂,男女之事本就急如星火,一刻也等不及。再者,窦献忠系本县县令,谁人撼动得了?旁人纵是有所怀疑,也只有憋在心里的份罢了。”
“既然密谋,为何不筹划缜密,以至临时拉来吴良垫背?”
“傻畔儿你又不懂了,吴良正是他们谋划的一部分,你没听王掌柜说原是那梅七巧勾引在先?”沈浊越说越得意,“梅七巧诱使江秉烛与吴良发生冲突,当夜再杀掉江秉烛,玩的好一手栽赃嫁祸。”
说罢,问裴缜:“你说呢?”
裴缜摊开手掌:“你三言两语把案子结了,还叫我说什么?”
“你是说我猜错了?”
“你都说了,你是‘猜’的,还要我说什么,一切怀疑必须建立在证据的基础上,没有证据,纵算凶手呼之欲出,也不能轻易定罪。”
“这还不简单,找证据去。”
“去哪找?”
沈浊想了想:“梅七巧!咱们去盘问梅七巧。”
裴缜摇摇头:“梅七巧不急,我倒是想去见见当日验尸的仵作。”
出门时正好遇上窦献忠。
“咦,几位这是去哪?今天不审案子了?”
“我们想去见见给江秉烛验尸的仵作,烦劳窦县令指个差役引路。”
“哎呀,仵作有什么好见的,他知道的全写在验尸薄上了,直接看验尸薄不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