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君芍【完结】
时间:2024-07-13 14:39:38

  “验尸薄自然看过,然而还是想听仵作亲口说说。”
  “小马,你来给裴寺丞带路。”窦献忠指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差役说。
  引到地方,小马说他有事,先回了。裴缜一行进去,向仵作说明情况。仵作也姓刘,答覆道:“死者子夜过世,没什么挣扎迹象,应是被利器击中心脏瞬间没命,伤口一寸左右宽,推测是一把窄刃匕首。”
  “这些验尸薄上都有写,本官想知道的是验尸薄上没有写的,一些容易被忽视的细节。请刘仵作仔细回忆一下。”
  “我知道的全写在验尸薄上了,没写的就是不知道,什么细节不细节的,谁去注意那些。”刘仵作颇不耐烦。
  “不一定在尸体上,周围有什么不寻常的也可以讲讲。人命关天,还请刘仵作耐心回忆回忆。”
  “实话说吧,我这个人是个急脾气,那天又赶上我儿媳临盆,我急着回家抱孙子,匆匆验过尸即回,哪来的心思观察什么细节。”
  裴缜见状,只得作罢。临走前嘱咐若想起什么来务必到县衙寻他,刘仵作虚虚应付,显然没有上心。
  “唉,一无所获。接下来咱们去哪?”
  裴缜不见气馁,悠然答:“春波桥。”
  春波桥下清波渌渌,曲折蜿蜒,横贯半座县城。水面上有人划船渡水,小小一顶乌篷船,船头插两把翎子,飘来荡去,打畅春楼二楼窗口望下,活像条大鲶鱼。
  桥头空地上,聚集了各色人物,两个半大小伙子站在被他们圈出来的空地上,葛衣的头戴面具,大开大阖地舞蹈,舞姿怪异殊丽,颇似女巫施法。令人眼花缭乱。另一黑衣少年手持鼗鼓,绕着葛衣少年行走摇动,姿势又怪又好看,引得小孩子们又笑又叫。
  倏忽间,水浪盈耳,咕嘟咕嘟的泡泡声一个接一个冒出来。未等人们辨清水声来自何方,葛衣面具男骤然化作一条七彩鲤鱼,游曳于众人眼前。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连楼上的林畔儿也不由得探头望去。
  鱼儿游动的同时,水声不绝于耳,使人如置身汪洋大海。一道烟雾窜起,鲤鱼被白烟吞没,正当人们惊疑之时,一头黄鳞巨龙破雾而来,昂扬一声龙吟,火焰喷薄而出,直上晴空。
  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巨龙重新幻化回葛衣少年,向围观人群鞠躬致谢。黑衣少年则捧着笸箩,转圈讨赏。
  林畔儿不解,问他们如何又化龙又化鱼的,沈浊道:“畔儿没见过么,这叫鱼龙曼延,百戏的一种,依靠的是幻术和口技。最近几年尤其盛行,街头上常常看到。”
  “不过这出鱼龙曼延略粗糙了。”裴缜接口道,“此戏合该两人共舞,鱼龙相戏才有趣。如今只靠一人撑场面,化鱼又化龙,虽说噱头不差,到底少了最精彩的斗舞场面。”
  “这位客官说的不差。”小二上菜,听见裴缜他们谈论,上来插上一嘴,“这出鱼龙曼延起初由一对夫妻表演,两个小徒弟是摇鼗鼓的陪衬。后来那男人遭遇祸事,一命呜呼了,两个小徒弟为讨生活,照常来表演,比起师父来差远了。尤其黑衣服那个,压根上不得台盘,不过他吞刀、履火、寻H这类硬功夫倒很见长,客官们且往后瞧吧。”
  小二说的不差,稍事歇息,葛衣少年抱拳道:“方才演了一出小把戏讨大伙欢心,接下来叫我师兄表演一出硬功夫,各位父老乡亲走过路过别错过。”
  少年在空地中央竖起三块黄杨木靶子,每块靶子半寸来厚。黑衣少年手持一枚三寸来长一指半宽窄的柳叶镖站在一丈开外,蓄势待发。
  “今个儿请大伙见识见识我师兄的穿杨镖。”
  人群里有人挑刺,问靶子里填的是不是草絮,葛衣少年也不动气,好声好气请那人过来查看,逐一确认是货真价实的黄杨木后方下场观戏。
  人群霎时鸦雀无声,目光紧盯着黑衣少年。而黑衣少年眼睛里只有靶心,忽地气沉丹田,引臂一掷,柳叶镖拖着红布条,如流星的尾巴,呼啸着穿过前面两面木靶,稳稳嵌入第三面木靶靶心。
  葛衣少年趁热打铁,又加了一面靶子,调动观者热情。
  沈浊看得有趣,叫林畔儿猜哪个是薛敬武哪个是葛亮。
  林畔儿咽下嘴里的鱼糕,说:“使柳叶镖那个是薛敬武,另一个是葛亮。”
  “名字里有个武字就是崇尚武力的?我偏跟你猜不一样。”
  “既猜输赢,定个奖罚才好。”裴缜提议。
  “好啊,输的人包下赢的人在蓝玉县期间所有伙食。”
  “这个好,我也加入。”
  “你怎么个加法?”
  “我和畔儿选一边儿。赢了我们请你,输了你请我们。”
  “那算了,我太吃亏。”
  “不赌拉倒。”
  一顿饭功夫,葛衣少年已经把靶子加到十个,捧着钱笸箩满场讨赏,“多多益善,多多益善,待会儿我叫师兄表演个九穿杨,丢了手艺铜钱双倍奉还!”
  众人顿时踊跃,一圈下来小笸箩也满了。
  黑衣少年打木桶里舀一瓢水,兜头浇下,滚烫的身子一触凉水登时腾起白雾,人群中叫好声催促声不绝于耳。
  柳叶镖紧贴掌缘,拇指压着镖身,伴随“咄”地一声气音,镖身闪电般飞出,破空声HHHH,连穿九面靶子后,准确无误落在第十面靶心上。
  黑衣男长吁一口气,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人群中喝彩者有之叹息者亦有之。两个少年纷纷拱手:“多谢大家伙儿捧场。”
  围观者相继散去,两兄弟着手收拾道具。
  忽然,一行三道人影出现在他们面前,没等他们问明来意,位于中间的清俊男子突然亮出腰牌。
  “长安大理寺裴缜,想找二位了解点情况。”
第29章 .百戏篇(其八)幽微
  几人在附近茶肆落座。
  葛衣少年相对比较拘谨,忐忑不安地问:“官爷想了解什么?”
  反观黑衣少年,背靠墙壁,一只脚踩凳上,一脸的无所谓。
  “你是葛亮罢?”裴缜对着葛衣少年说,“我想听你讲讲案发当晚的事。”
  “案发当晚的事我们跟县衙的人讲过许多遍了……”葛亮脸上浮出痛苦的表情。
  “是,那些笔录我也看过,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说。”
  葛亮目光无助地投向薛敬武。
  薛敬武滋滋喝完一壶茶,道:“小亮不愿回忆当晚的事,还是由我来讲罢。当晚我们喝了点酒,闹得凶了点,师父还隔墙呵斥我们来着,那时候差不多刚交子时,客栈的人都睡下了,里里外外静悄悄的,我也再不敢再高声笑闹,躺在床上聊了会天,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你们在客栈老板娘陈氏之后冲进房间?”
  “是。”
  “陈氏当时在楼下,你们在楼下,为何反比她晚到?”
  “我们昨晚喝了酒,被师娘的叫声吵醒后头还是懵的,且还得穿衣裤。”薛敬武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怎么连这个也要问?”
  裴缜没理会:“你们进去时屋里是什么样的情形?”
  “血、好多血,都把师父给吞没了……”葛亮失神地嘀咕起来。
  “我们着实被眼前一幕吓坏了,师娘又嚎叫不止,小亮怕她再受刺激,忙将她抱回我们房间。我则交代傻掉了的老板娘赶紧报官,自己留在原地等着。”
  “看到江秉烛死了,你第一反应是谁干的?”裴缜盯着葛亮问。
  葛亮摇头:“我不知道,我当时没办法思考。”
  “你呢?”又问薛敬武。
  薛敬武眼神闪烁一下:“吴良。”
  “为什么?”
  “他调戏过我师娘,头天与师父起过争执,师父原本预备搬走,因天色太晚,附近又没有其他客栈,才作罢,不想师父当晚便遇害。搁谁谁不怀疑他?”
  “你刚刚提他的时候迟疑了一下,”裴缜紧紧盯着薛敬武的眼睛,“难道除他之外,还有更值得怀疑的人?”
  薛敬武抿了下嘴。
  “没有,我没有其他怀疑的人。”
  “说说看,你怀疑的是谁?”裴缜将他面前的茶瓯满上。
  茶汤咕嘟嘟在茶瓯里滚了一圈,须臾平静,渣滓下沉,澄净出一碗清亮微碧的茶汤。
  “是师娘!”薛敬武低下头。
  “敬武!”葛亮低叫一声。
  “为什么怀疑梅七巧?”
  薛敬武不顾葛亮眼神示意,一股脑儿道:“其实师父和师娘夫妻不睦由来已久,早在上一个县城,师娘就和当地小白脸勾搭上了,她和师父三天两头地争吵,埋怨师父没本事,没让她过上好日子,脾气上来还会动手打师父,不管什么家伙,随手操来便打便砸,我丝毫不怀疑,师父有朝一日会死在她手上。”
  “梅七巧和窦县令――”
  “公堂上勾搭上的。”薛敬武嘴角露出鄙夷之色,“官爷是没看到她在堂上那搔首弄姿的下贱样,万年的狐狸精也骚不过她。”
  “敬武,你怎么能这样说师娘!”葛亮叫起来。
  “人家现在是县令夫人,早不是你的师娘了,不信你去县衙门找她,看她认不认你。”
  葛亮沉默。
  裴缜继续问:“你们当时赶到凶案现场,可有看到凶器?”
  葛亮的眼睛蓦然睁大。
  薛敬武道:“没看见。”
  说完起身:“我们可以走了吗?”
  “最后一个问题。”裴缜道,“你们与江秉烛有过矛盾吗?”
  薛敬武嘴角露出一丝讥笑。
  “没有,我们没跟师父吵过架。”葛亮急着否认。
  “小亮性情温顺,从没惹师父生过气。与师父闹过不快的是我。”
  “你们为什么闹不快?”
  “百戏百戏,既有舞乐也有杂技,师父尤擅长舞乐,鱼龙曼延是他的拿手绝活,师父希望我也继承,我不好那个,只在一些杂技上下功夫。因此与师父闹矛盾,拌过几句嘴。”薛敬武不以为然地说出来。
  “薛敬武的话侧面佐证了梅七巧具有杀人动机,由此可见,她和江秉烛的死脱不开关系。”薛葛两人离开后,沈浊总结。
  裴缜坐在原位,陷入沉思。
  “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得会会梅七巧了?”
  闻言,裴缜露出一个笑容:“出息了,终于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哼,和江秉烛有关的人见了个遍,轮也该轮到梅七巧。”
  从茶肆出去,阳光略微刺眼,裴缜稍稍抬手挡了一下。
  “需要我去买把伞吗?”林畔儿问。
  沈浊抢着说:“秋后的阳光再烈也晒不伤人,畔儿你少惯着他。”
  裴缜也说不用。
  一间玉器铺子出现在视野里,沈浊闷头钻进去。
  “你想买玉?”裴缜跟进来。
  “若若说此地的玉有名,叫我给她带个物件回去。”目光来来回回在各色物件色上瞟,“老板,把那根紫玉簪子拿给我瞧瞧。”
  沈浊自顾挑选首饰。
  林畔儿则被一侧百宝架上的玉雕动物吸引了目光,一眼望去玉鸭、玉鹅、玉兔、玉猫、玉牛……还有一套十二属相的,专门摆在一处。林畔儿拿起一只玉猫,放在掌心把玩,猫儿揣着四肢,尾巴蜷在身侧,下巴微微仰起,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眼儿睁得圆圆,充满好奇。
  林畔儿拿去问老板价格,得知是她付不起的价钱默默放回原处。
  裴缜道:“你喜欢我送给你。”
  林畔儿淡淡瞥他,似有怨气一般:“二爷将欠我钱的钱还我,我不是可以自己买?”
  “你怎么又提这茬?”裴缜恨恨压低声音。
  “不能提吗?”
  “不能。”他严厉呵斥她,呵斥完又过意不去,软下态度来,“我送给你不好吗?”
  “二爷使我的钱送我东西最后我还得承你的情感谢你?”
  林畔儿执拗的样子裴缜不是第一次见,却还是被她气得怔在原地。
  沈浊挑完物件走出来,看见他们两个都不太高兴,还当是等急了,赔罪说请他们吃杏仁酥酪。然而,香甜的杏仁酥酪也没能挽回裴缜的好心情。
  回去后裴缜黑着脸同窦县令说明日盘问梅七巧,向她了解案情。
  窦县令愣是没敢说出半个不字。
  “上次咱们初来乍到,她已经够针对咱们了,这次提出当面审她,她还不得和窦县令闹翻天,搞不好还得把咱们扫地出门。”
  “用不用提前打包好行李?”林畔儿问。
  “好主意,到时候咱们直接拎包袱走人。”
  “那不如现在就走,何苦等着人家撵!”裴缜笑说。
  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梅七巧既没有闹也没有扫他们出门,而是亲自下厨预备酒菜,招待他们。
第30章 .百戏篇(其九)梅夫人
  饭菜备妥,裴缜沈浊被延请入席,满满当当一大桌子菜,水陆具备,窦笑呵呵给他们斟满酒:“来,裴寺丞,沈狱丞,咱们干一杯。”
  裴缜端起酒杯环视一圈,除了伺候酒水的婢子,屋内并无其他女人。沈浊没他好耐性,直截了当问出来:“怎么不见梅夫人,不会又突发头疾了吧?”
  裴缜拿胳膊肘碰了碰沈浊,沈浊一脸无所谓,静待窦县令下文。
  一杯酒下肚,窦献忠白面团似的脸上浮起朵朵红云:“内人在后厨忙活,二位不用等她,咱们先吃。”
  “这怎么行。”裴缜客气道,“劳夫人亲自下厨已是过意不去,岂敢不候而食,还是等夫人来一起用罢。”
  “这般体贴,说话定是裴寺丞了。”赭红雕花木门施施然转出一人,清亮的嗓子恍若银铃,脆生生传入耳朵,耳间余韵未消,眼前又是一亮。
  来人手捧托盘,所穿无非家常的半臂,头饰二三件,朴素装饰之下,愈发凸显其丽质天成。樱桃嘴,核桃眼,眉毛微微一掀,似欲发威,转瞬又化成一声畅快的笑:“早就听说裴缜温文尔雅,清俊通脱,有魏晋君子遗风,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真不愧是仕宦之家养出来的公子。”
  “夫人过誉了。”裴缜起身见礼。
  “快坐快坐。”梅七巧忙将托盘上的菜端下,“尝尝我做的蟹酿橙,立秋过后的蟹子膏肥黄满,配以甜橙食来最妙。”
  沈浊在一旁看着,白眼没翻上天。
  梅七巧眼珠滴溜溜一扫席面,“咦”道:“听说有位林姑娘随侍裴寺丞左右,怎的不见她来?”
  “她只是我的随身婢女,夫人不用在意,叫她去厨房吃便好。”
  “这怎么行。”梅七巧唤过仆人,“去裴寺丞的院子,请林姑娘来。”
  须臾,婢女复归,“林姑娘来了。”让开一个身位,林畔儿踱步进来,望着说笑的众人,惶惶然不知所以。
  梅七巧招呼她:“妹妹过来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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