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缜道:“夫人折煞她了,区区侍婢,岂敢与夫人相提并论。”
“哎哟哟,若搁一个月前,我还比不上她呢。”梅七巧并不避忌自己的出身,边说边拉着林畔儿坐下,“四海漂泊,以百戏为生的浮浪女子,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轻贱。”
“娼妓。”林畔儿嘴巴里蹦出两个字来。
席上陡然安静,连一直在闷头吃喝的窦县令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咀嚼。四个人八双眼睛将林畔儿盯住。其中,裴缜的目光尤其锐利,仿佛被“娼妓”二字刺痛了一般。
僵滞的氛围被梅七巧的一道笑声打破,她将一盅蟹酿橙端到林畔儿面前:“妹妹说的对,可是那娼妓啊哪里还算是人,一个物件罢了,任人糟践来糟践去,我虽操持贱业,也不屑和她们相提并论。”
“饭桌上说这些做什么!”窦献忠嗔怪。
梅七巧掩唇,“来来来,大家喝酒。”
饭桌重新热闹起来。林畔儿持起勺子,默默挖香橙里的蟹肉来吃。
一顿饭吃的相安无事,倒叫沈浊摸不着头脑了,回到下处后,和裴缜嘀咕:“你说梅七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前前后后的态度反差也太大了,假如不是亲耳听见亲眼看见,谁能相信她和前几天的梅夫人是一个人。”
“案子从头调查,大抵教她慌了。”
“这么说十拿九稳了?”
“不能操之过急,听听她明天怎么说。”
“她难道会承认谋杀亲夫?”
“她承不承认不重要,重要的是证据。没有证据,她纵算承认了也不能她的罪,有证据,即使不认也由不得她抵赖。这案子查到现在,始终游离在表面,一点儿切实的证据没有。”
“你是指凶器?”
“不止凶器,还有不翼而飞的门闩,这两样东西原不该消失,除非它们可以影响案情判断,进而指证凶手。”
“这么说找到凶器就能找到凶手?”
“可以这么说。”
门“嘭”地摔开,秋风裹挟着落叶吹进来,带来一阵凉意。林畔儿前去关门,沈浊起身道:“等我出去再关,今晚喝得有点多,后劲上来直犯迷糊,我回去眯会儿。”
送走沈浊,林畔儿回来插好门窗,“天上一个星星也看不见,全是乌云。估摸夜里有场大雨,二爷也趁早歇了罢。”
裴缜捻着玉佩上的流苏没答话。
“二爷?”
裴缜目光瞟向林畔儿,倏地又收回,吞吞吐吐道:“今天在饭桌上……我就是同她客套客套,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林畔儿回想片刻,明白过来他指应该是“岂敢与夫人相提并论”那段话,无所谓地“哦”了一声。
裴缜见她态度冷淡,补充道:“我真没有那个意思。”
“有没有那个意思有什么关系吗?”
林畔儿的话好似一簇火,直煽到裴缜心上来,他瞬间被点燃,脸色阴沉如水,“是不是妓女没关系,我怎么看待你也没关系,你到底在乎什么?还有什么能触动你?别人有血有肉有情有泪,你呢,笑不会笑,哭又不会哭,是草木变的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妖精?”
裴缜气得胸膛上下起伏,见她呆呆立着神情木然,愈发来气:“说话!”
林畔儿缓慢转动眼珠,朝他望来。裴缜心里祈祷,千万别说那句话,千万别,否则他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然而,他注定不能如意。
“我不知道说什么。”
七个字说出口的一刹那,裴缜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一向不擅长表达的他,攒起勇气对她表白心迹,谁知换来她一句“我不知道说什么”,这绝对是他有生以来最厌恶的七个字。
今夜如昨日再现,裴缜气得浑身发抖,操过手边的玉狮子镇纸便朝林畔儿砸去。
出手的刹那似有悔意般微顿,故而镇纸去势不快,想要躲轻易便能躲开,然而林畔儿呆呆地动也不动,任由镇纸击中额头。林畔儿吃痛,后退数步。
被砸中的地方很快见青,鼓起铜钱大的包。裴缜慌了神,抢上前查看伤情:“我扔的那么慢,你都不知道躲吗?”
“我躲了二爷怎么出气?”她语气平静,全然不似在怄气。
“你混账!”裴缜眼睛顷刻染上湿意,“我气不但没消,心也要疼死了。”
捧起林畔儿的脸:“好在没被有棱角的那面砸到,否则非破相不可。”
“一个包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二爷别哭。”
“谁哭了!”裴缜大声否认。
林畔儿直勾勾盯着他眼角的水光,抿紧嘴巴。
“你等着,我管窦县令讨些化瘀的药。”
“这个时辰,人都歇下了,二爷休要折腾。拧一条湿帕子给我,敷一敷就好。”
裴缜把林畔儿扶到床上,拧来湿帕子给她冷敷。
敷上不及片刻,“消肿了吗?”
“消了。”
“胡说,哪有这么快。”
“二爷知道还问。”
“坏丫头,学会打趣主子了。”说着抓起林畔儿的手,挨着她躺下,下巴颏儿垫在她头上,静静呼吸着氤氲的香气。不知过去多久,轻轻在她耳边道:“畔儿,我好喜欢你。”
林畔儿眼睛圆滚滚睁着,无所适从。
“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嗯。”
“试试看说我也好喜欢你。”
林畔儿的瞳仁乌黑明亮,像两颗黑豆子,定定看着裴缜,“我也好……喜欢二爷。”
“什么二爷,我没有名字吗?”
“裴缜?”
“等我一下。”
去案上翻找片刻,带着一枚印章回来,对着哈气,戳在林畔儿手背上。
“读读看。”
“裴玄朗印。”
“叫我玄朗。”
“玄朗……”
“连起来说。”
“我也喜欢你,玄朗。”
林畔儿说的并不流畅,裴缜却分外满足。执起她那只被戳了印章的手亲吻:“盖了我的章,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第31章 .百戏篇(其十)密室
“我早知道躲不过去。”与昨日的语笑嫣然相比,梅七巧脸上多了几分忧郁和伤感,“我运气一向不好,逢赌必输。”
裴缜感到局促不安,他不擅长和女人独处,尤其在密闭的空间里。他万万不料梅七巧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连窦献忠也不许旁听。
裴缜不得不兼任文书,录下她说的每一句话。胸口突然感到窒闷,裴缜突然起身:“可以开窗吗?”
“不可以。”梅七巧断然否决。
裴缜不得不重新坐下来。
“夫人刚刚说躲不过去是什么意思?躲不过制裁去吗?”
梅七巧盯着裴缜的脸愀然半晌,嗤嗤笑了:“裴寺丞真会开玩笑。”
她绕到裴缜身后来,柔若无骨的手打裴缜胸前拂过,裴缜顿生被蛇爬过的黏腻感,鸡皮疙瘩骤起。毫不客气拂开她的手:“夫人庄重些。”
梅七巧状若无事,继续道:“裴寺丞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说说那晚的情况,你们几时入睡?”
“我约莫亥时睡的,秉烛觉浅,有一点儿响动便睡不着,应该子时左右才睡。”
“什么响动?”
“那天城里的富贾周老爷办寿,邀我们一行去表演鱼龙曼延,周老爷看得高兴,给了许多赏钱,末了还留下吃酒。秉烛那两个小徒弟吃多了酒,精力无处发泄,半夜里练靶子,又闹又叫,被秉烛隔墙呵斥了几句才渐渐消停。”
“江秉烛遇袭,期间你没听到动静?”
“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没有就是没有。”
“但是你听到他呵斥薛葛二人。”
“那时我睡的迷迷糊糊,的确听到了他的训斥声,还想叫他小点声来着,奈何昏沉中眼睛嘴巴都不归自己驱使了,心里想着,就是发不出声。”
“也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梅七巧回忆道:“睡梦中他的胳膊压在我身上,怪沉的,我朦胧中醒来一阵,把他那条胳膊卸开。打那后,一觉睡到天亮。”
“你醒来后是什么情形?”
“这个裴寺丞想必已经听过很多遍了。”
“我想听听夫人的描述。”
梅七巧垂下目光,道:“我醒来后看到秉烛在床边躺着,胸口上都是血,眼睛瞪的圆圆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我大受刺激,惊叫出声,后来大伙都上来了。”
梅七巧语声极快,不含丝毫感情,仿佛照着纸上读出来的。
大抵是看出了裴缜眼底的狐疑,梅七巧漫不经心道:“裴寺丞不必拿这样的眼光看我,这段话我不知重复了多少遍,早已滚瓜烂熟。”
几段对话轻松填满了一张纸,裴缜换过一张空白的,继续问:“江秉烛的死对夫人是好事坏事?”
“亏裴寺丞还是打长安来的,哪有这样问话的,我们稍有点经验的差役都不会这样问。”
“请夫人回答。”
梅七巧脸上闪过悻悻之色,只见她垂眸道:“当然是坏事,可有时候又免不了窃喜。”
裴缜悬着笔,静待她说下去。
梅七巧捋捋耳边碎发,慢慢道:“我们是同门师兄妹,青梅竹马,结合是理所当然的事。十年来我跟着他走南闯北,浪迹天涯。可人就是这样,太过熟悉,就会失去感觉。度过热闹的头一年,剩下来的日子不过相看两厌罢了。我幻想过他死去,比如驾着马车跌到悬崖下,走在路上被从天而降的石头砸死,抑或突然猝死。那样我就可以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想做什么做什么。结果你也看到了,无非是从一个牢笼转移到另一个牢笼。好像变了,好像又什么也没变。”
“当夜……房门到底有没有闩?”
“终于问出这个问题了吗?”梅七巧脸上再次露出嘲弄似的笑意,“真想不到裴寺丞能憋到这时候,若搁我,一开始便问了。”
“所以夫人的答案是?”
“闩上的。”梅七巧变得面无表情。
“你承认你当时和江秉烛处在一个密闭的房间里了?”
“是。”
“之前为什么不说?”
“说了此刻被关在大牢里的定是我。密闭的房间,一夫一妻,丈夫死了,妻子能逃脱嫌疑?”
“目下为何又愿意说了?”
“因为我相信裴寺丞啊。”手轻轻地抚摸过裴缜的手。笑意轻佻。
裴缜怕烫似的缩回手,引来梅七巧的娇笑:“裴寺丞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夫人既否认谋杀亲夫,那么在你看来,杀死江秉烛的会是谁?”
“不是牢里关着吗?”
“你是说吴良。”
“那小子毒着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除此以外,还有谁有动机?”
“我们在江夏地界得罪过几个权贵,他们雇人来杀也是有可能的。”
“葛亮和薛敬武,他们两个有动机吗?”
“他们倒是有动机杀我。”
见裴缜目光扫来,解释道:“两个小崽子对他们师父毕恭毕敬,对我这个师娘就差多了,尤其敬武,总一副恨不得吃了我的眼神。”
“因为你背着江秉烛偷人?”
“裴寺丞想听?想听的话我慢慢讲给你听,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裴缜不理会她,继续道:“据薛敬武讲,他和江秉烛最近闹过矛盾。”
“秉烛希望他们继承衣钵,将鱼龙曼延发扬光大。那两个臭小子却只对吞刀履火之类的更感兴趣,小亮还算听话,秉烛说什么是什么,敬武则比较叛逆,为此两师徒没少怄气。”
“关于不见的凶器,夫人有何见解?”
“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见解,约莫那凶器很贵重,凶犯舍不得扔下?”
“多谢夫人,我问完了。”
“这就完了,不再多问两句?”梅七巧盈盈道,“我可是把什么都交给裴寺丞了,裴寺丞莫要辜负奴家。”
话语里暧昧叫裴缜招架不住,匆匆告辞。
在他离开后,梅七巧坐到镜子前,将唇上的胭脂晕染开,发髻微微揉乱。
裴缜进屋没多久,沈浊也回来了。脸色不太好地数落裴缜:“你说你答应她单独问话干嘛,没的惹一身骚。”
裴缜接过林畔儿递来的茶,眼皮也不抬:“这话来的莫名其妙,怎么了?”
“还怎么了!”沈浊气冲冲道,“方才我经过窦县令房前,听他在质问梅七巧,什么妆为什么花了头发为什么乱了,是不是你对她动手动脚了。”
“我出来的时候她好端端的,这位窦县令未免太会捕风捉影了。梅七巧是怎么说的?”
“她说窦县令太敏感了。听声音带着几分哭腔。”
裴缜一笑而过,继续低头品茶,品着品着突然僵住:“你说她哭了?”
“听着像。”
裴缜放下茶盏,赞道:“好一个梅夫人!”
“怎么讲?”
“独处一室是预设好的陷阱,假如案子最终牵涉不到她,她自然与我相安无事,一旦牵涉到她,她便能说成我图谋她不成,公然报复。今天在窦县令面前的所作所为只是埋下一个引子,引子爆不爆全看案件走向。”
“好哇,这妇人真够可以,案子一旦牵涉到男女情事,你就得避嫌,大理寺重新指派人来收拾烂摊子,如此一来,她又能搅弄风云了。”
“倒帮我确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窦献忠和她不是一伙的。”裴缜笃定道,“否则梅七巧也不用在他面前演这出戏了。”
“窦献忠那个糊涂县令,必是被梅七巧的美貌蒙蔽了。说起来,你们猜我找到什么了?”
“什么?”
“门闩!”
沈浊打怀中取出一副断折的门闩。
“你打哪找到的?”裴缜又惊又喜。
“不是不让我旁听嘛,我就去六福客栈了,在楼梯后面的角落里摸到的,经老板娘确认,正是江秉烛房里的门闩。系人故意扔到那里。”沈浊兴奋异常,“这下子证据确凿,咱们是不是能拘捕梅七巧了?”
裴缜沉吟不语。
沈浊急道:“你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梅七巧的话,密闭的房间,一夫一妻,丈夫死了,妻子能逃脱嫌疑?”
“当然逃脱不了,这不是明摆着事!”
裴缜忽然歪头:“畔儿怎么看?”
林畔儿不料会问道她头上,怔了怔答:“梅夫人不像是会杀人的人。”
“嘁,谁家杀人犯把我会杀人刻在脸上?”
裴缜继续问:“你觉得谁像是会杀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