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位上剩下沈浊和裴缜两人,沈浊劝慰道:“差不多得了,她虽受了点委屈却救了咱们两条命,怎么看也是一桩划算的买卖。”
裴缜颜色瞬间凌厉:“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怎么不是人话,难道要学你摆出一副半死不活的德行,时刻叫她揪心不安生才算是人吗?”
裴缜放下筷子,两只手不约而同地攥紧。
沈浊意识到话说重了,摸摸鼻子道:“你看,她自己都不在意,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这样皆大欢喜不好吗?”
裴缜霍地站起身,狠狠瞪了沈浊一眼,拂袖而去。
沈浊碰一鼻子灰,独自感叹:“唉,良言不中听啊。”
待到林畔儿回来,告诉她:“裴缜有点累,回屋睡觉去了。咱们接着吃。”
“他的汤饼还没吃……”林畔儿盯着对面的碗筷。
沈浊将碗端过来,一半儿拨自己碗里一半儿倒在林畔儿碗里:“咱们替他吃了,等他睡醒了再给他买。”
狠命往碗里倒醋:“嗯,果然加醋味道更好。”
林畔儿耿耿于怀,不住地回头张望客栈二楼的窗户,当然什么也看不到。饭毕回到房间,裴缜果然床上躺着,背脊朝外,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没睡。
林畔儿管小二要来一盆温水,解开衣衫,打湿粘在皮肤上的血点,一点点晕得软化了,再轻轻擦去。
裴缜听见水声,料想林畔儿在擦拭身体,假寐不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曾在蓝玉县看到的卷宗,吴良侵犯女人的具体过程,一字字一句句浮上来,甚至是他给林畔儿画过的那副春画,此刻也不识趣的出现在眼前,不断刺激着他。他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绝佳的记忆力。想要嘶吼,想要发泄,最终却只能选择沉寂,沉到深不见底的幽暗里。
他是那样痛苦,以至于连空气中飘荡的丝丝腥甜气也没能发觉。
客栈后面的院子里栽有两颗石榴树,两树之间架着一座秋千,不知哪来的一对夫妻带着孩子荡秋千。
女孩梳着双髻,身穿嫩粉点花襦裙,灵秀可爱。
操着稚嫩的嗓音道:“爹爹,高一点儿,要上到树梢那里。”
“再高恐囡囡跌出去。”
“不嘛,就要飞高高。”
“太危险了,让阿娘和你一起荡,你搂着阿娘好不好?”男人蹲下去,向女儿温和提议。
“好!”小女孩的声音脆生生。
温婉娇美的妇人坐上来,小女孩赶紧紧搂住。
“抱紧了。”
男子推起秋千,一下比一下高,妇人与女孩很快飞抵云霄。
林畔儿在楼上看着,直看到一家三口带着疲倦心满意足地离开,她犹不知餍足,盯着空荡荡的秋千发了好久的呆。
待回过神,她已经坐在了秋千上,足尖蹬地不疾不徐地荡着。
夜色逐渐笼罩,周围起了灰薄雾气,裙子的下摆尽被淹没。雾气中黑影朦胧,步步靠近,及至眼前林畔儿方才认出是裴缜。
“二爷睡醒了?”
裴缜没说什么,挨着她坐下。
“二爷饿不饿,我去厨房要些吃的?”
林畔儿才有动作,裴缜便道:“不必了,这样坐一会儿就好。”
林畔儿不得不重新坐回来。
两个人呆呆坐着,谁也不说话。林畔儿尝试荡起秋千,然而裴缜沉重地压在秋千上,说什么也荡不起来。
林畔儿侧头,借着微薄的余晖看到裴缜眼睑红红的,不由道:“二爷又哭了么?”
“没有……”
她倾身过来,以绢帕拭去他眼角泪渍,分不清埋怨还是揶揄地低语:“二爷也太爱哭了。”
裴缜头扭去一边:“你讨不讨厌?”
“我讨厌吗?”林畔儿正儿八经地问。
裴缜缓缓把目光转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皎洁面孔,脉脉道:“不讨厌。”
雾气愈发湿浓了,好似在降霜,林畔儿将凉凉的指尖握成拳,揣进袖子里。
“二爷为什么哭?又在恼我吗?”
“我没有恼你,我在恼我自己。”
“二爷恼自己什么?”
“我恼自己没有办法保护你,反而使你陷入险境。”
“哦。”
又是长久地无话。
林畔儿再次尝试荡秋千,奈何有裴缜沉重的身子压着,始终荡不起来。裴缜感知到她的意图,抬起脚,轻轻点了一下,秋千终于缓缓荡起来,一前一后缓慢摆动。绳索与树干摩擦出“吱哟”“吱哟”的声音,寂静的夜里听来像老鼠的惨叫。
“我想嫁人了。”林畔儿忽然道。
“嗯?”裴缜讶然。
“二爷还愿意要我吗?”
“当然。”生怕她反悔一样迅速作答,答完才接着问,“为何突然改变主意?”
林畔儿抱住自己,幽幽道:“我也想有丈夫和孩子。”
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憧憬着一个家。
裴缜忽然打开她的手臂,使她蜷缩的身体舒展开,继而拥入自己怀中,深情而眷恋道:“我会成为你的丈夫,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
第39章 .橘颂篇(其一)永不娶妻
秋三月,长安落了一场雨,冰冷彻骨。打这场雨后,气温急转直下,沿街柳叶大举凋零,竟有几分入冬惨象。好在裴缜一行在落雨前赶了回来。
入屋,林畔儿着手收拾衣物,裴缜倒像脱力了似的,仰躺在长椅上,手搭眉骨,一动不动。
“二爷,畔儿姐姐你们回来啦!”六饼兴高采烈冲进屋子里来。
“怎么弄得一头汗。”林畔儿见他额头上湿淋淋的,怕他着凉,扯来帕子与他擦拭,一边擦一边听六饼用压抑不住的兴奋嗓音道:“我在花园那边儿玩,听见二爷和畔儿姐姐回来急忙往回跑,跑得急了,出了点汗。”
“到火盆边儿坐坐,仔细伤风。”
六饼浑不在意,追问林畔儿:“畔儿姐姐这次出门有给我带礼物吗?”
“礼物?”林畔儿怔了怔,随即摇头,“不曾带。”
六饼失望地“啊”了一声,“换做我跟二爷出去,一定会给畔儿姐姐带礼物。”
长椅上躺着的裴缜禁不住笑起来,半坐起身子道:“你畔儿姐姐逗你玩呢,礼物自是有的。”
“真的吗?”六饼顷刻奔到裴缜身前。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先问你,我交代你的事有没有办好?”
“二爷放心,狸奴被我养的可肥了。”六饼拍着胸脯道,“我天天去偷厨房的肉喂它,为此没被胖婶子撵,您且等着我这就把它带回来给您瞧。”
六饼一溜烟飞出去,全然把林畔儿的话抛之脑后。
他走后,林畔儿问裴缜:“先前置办的许多东西不都是给夫人小姐的,二爷哪来的礼物送六饼?”
“这就不用你管了。”
见裴缜一副有主意的模样,林畔儿也就没再多问。
少顷,蔷薇端着姜丝鸡汤进来,笑吟吟道:“天气转凉,厨房特意炖了鸡汤给老夫人补身体,还加了姜丝御寒,老夫人听说二爷回来,忙不迭叫把鸡汤给二爷端来,还嘱咐说二爷一路风霜,不必急着过去请安,权且歇着,晚上再来一处用饭。”
“姐姐来的真及时,正想着喝点汤暖暖胃。畔儿把我从蓝玉县带回来的玉镯给姐姐拿来。”裴缜操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另有几份给母亲和妹妹们的,也劳姐姐给我送去。”
“了不得,收你一份玉镯就来使唤人来了,怎么不去使唤自己房里的人。”
“姐姐知道我房里人少,这样我叫紫燕陪姐姐走一趟。”
打发走蔷薇,裴缜试了试鸡汤,见犹是烫的,招呼林畔儿:“先别忙了,过来喝碗鸡汤,暖暖身子。”
“老夫人赏给二爷的。我不喝。”
“我的不就是你的。快点,别等我去薅你。”
林畔儿放下手里活计,走过来乖乖喝下一碗,裴缜见她喝完才肯喝。姜性暖,发散后全身暖烘烘的,额上很快薄薄出了一层汗。林畔儿赶忙为他加衣:“旅途劳顿,二爷回床上歇一歇。”
“不忙。”裴缜拍了拍林畔儿的手,顺势将她揽入怀中,“等晚上我去见母亲,就和她说我们的事。”
林畔儿垂眸不应。
裴缜察觉异样:“怎么不开心?”
林畔儿起身坐到对面,看着裴缜的眼睛说:“我能做二爷的妻子吗?”
裴缜愕然。
林畔从他的表情里获悉答案,缓缓低下头:“果然还是不行么……没关系,我随口问问。”
裴缜眼底铺满歉意:“畔儿,不是我不愿意,而是这件事太过复杂。我做不到与我的家族与整个世俗礼法对抗,我没有那样的能力也没有那样的心力。”
“我知道,是我太为难二爷了。就当做是我一时的非分之想,二爷忘了吧。”
“不,虽然我给不了你正妻的名分,但是我向你许诺,今生不再娶妻,唯与你一人白头偕老。”
林畔儿点点头,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转眼,六饼抱着狸奴回来,果然被养的肥肥的,大了一圈,差点认不出来。六饼向裴缜邀功,裴缜将途中买的点心拿去赏给他。六饼捧着点心欢欢喜喜找何婆去了。
“二爷什么时候买的,我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说着又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一个小木匣,将木匣里的东西一一摆到狸奴跟前,“这是给我们狸奴的礼物。”
林畔儿捡起一只打量,慵懒小猫形状的玉雕,是她曾在玉器铺子里中意过的摆件。林畔儿会心一笑,拾起姿态各异的“小猫们”,一字排开摆到裴缜的书桌上。
傍晚到老夫人房里用饭,老夫人泪眼婆娑拉着裴缜不住地看,连声说:“出去一趟,可见辛苦,人瘦了一圈。”
“旅途奔波,难免清减。我看二哥倒精神了许多。”五小姐言笑晏晏道。
“娘就是偏疼玄朗,两月不见,倒像一别两年。”裴绪调侃。
“没出息的,就会和你弟弟争宠。”老夫人斥完裴绪,转头拉着裴缜在身旁坐下,问了些旅途里的事。裴缜一一见告。
见气氛和乐,裴缜趁势说了和林畔儿的事,老夫人闻言道:“早该如此,上次你闹脾气不要人家,让那孩子受多大委屈。这回功德圆满,也是大好事一件。”
老夫人语气微顿:“除此以外,还有一件天大的好事。”
裴缜见众人目光殷殷落来,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老夫人深看一眼大夫人,拍着裴缜的手背道:“你大嫂为你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房家嫡亲小姐,模样生的俊秀,性格也温顺。”
怒火霎时充盈裴缜眼眶,他倏地站起来,厉声道:“我几时说过要成亲了?”
众人惊异于他的举止,通通噤声,室内气氛骤然僵滞,像是突然遭了冰霜的打压,就连一向活泼的五小姐也噤若寒蝉。
裴绪眉头狠狠一皱,呵斥道:“玄朗,怎么跟娘说话呢!”
裴缜意识到方才语气不妥,却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把矛头转向大夫人:“大嫂闲得无聊吗?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干涉我的事,有这份闲心你不如替大哥张罗张罗,多给他收几房姨娘,省得他跑我房里偷吃。”
“裴玄朗!”
裴绪拍案而起。
“好啦好啦,不要吵了!”老夫人头疼地扶额。
蔷薇适时站出来打圆场:“饭备好了,要开饭吗?”
五小姐接上话茬:“快叫他们端上来,我肚子都饿扁了。”
裴绪平复怒气,主动给裴缜台阶:“先吃饭吧,有什么事日后再说。”
裴缜扭头便走:“我没胃口。”
裴绪一把拉住他,刻意压低声音道:“母亲引颈盼了你两个月,你就这么走了?”
裴缜余光里瞥见老夫人正紧张地注视着他,软下心肠,安生坐下来吃饭。
席间,大抵是为了安抚裴缜,驼蹄羹上来时老夫人吩咐人给林畔儿送去一盅,还叫裴缜改天带林畔儿来给她请安。
裴缜应和下来。
回到房里,林畔儿正坐在火盆前打瞌睡,腿上蜷着狸奴,毛茸茸一团。
裴缜将冰凉的指尖贴在林畔儿颈肉上,林畔儿倏地醒来。
“二爷回来了。”上前解下裴缜的披风。
“驼蹄羹吃了吗?”
“嗯。”
“好吃吗?”
“还好。”
裴缜捏捏她的脸。
林畔儿躲开:“二爷手好凉。”
“是凉了点,你给我渥渥。”
“明明脚下有火盆……”
“就想让你渥嘛。”
“我们的事……老夫人同意了吗?”
“母亲当然同意。”
“那我们什么时候……?”
“改天我带你去给母亲请安,届时定个吉日。”
“还要请安……”
“你作为我的妾室,以后要日日给主母请安。”
林畔儿眼睛瞪的大如铜铃。
“什么表情。”裴缜感到好笑,“你别怕嘛,只是去请请安,陪她老人家说说话,母亲待人宽柔不会为难你什么。”
林畔儿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裴缜刚提了个头,转瞬又否决,“算了,还没定下来,先不说。”
林畔儿不是好奇心重的人,见他不说,也不追问,转头去铺床。裴缜看着她忙活的背影,卸去方才的轻松,面色忽然变得凝重。
许下的承诺,他真的能做到吗?
第40章 .橘颂篇(其二)违逆
老夫人酷爱青碧之色,言称此类色最宜人眼目。裴缜见林畔儿衣橱里没有,请来裁缝为她量身定做,不出数日,衣裳送来,裴缜不免惊讶颜色竟与林畔儿如此契合。
林畔儿日常多着灰白暗淡之色,将她整个人衬得黯淡无光,毫不起眼。而今一身亮眼的青碧,宛若把青山绿水披在身上,清冷孤峭的性格与绿意相辅相成,迸发出不可忽视的美。
穿过曲折迂回的廊道,来到广厦大屋前,庭前的冬青竟也在那欲滴的翠意面前露怯,变得灰扑而畏缩。林畔儿穿过重重的人墙,来到由一堆仆妇簇拥着的老夫人面前,盈盈屈膝。
“抬起头来我看看。”
随着林畔儿扬颈,五小姐六小姐也跟着伸长脖子,意欲一睹芳容。
入府半年,林畔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老夫人,见她五十多岁,团脸盘,眉目间透着和蔼。这只是一眼的印象,一眼过后林畔儿便把目光垂了下去。
老夫人满意地“嗯”了一声,“是个清透的人儿,看着也沉静,不像那些个爱招摇的,快起来,倒我身边来坐。”
裴缜扶起林畔儿,送到老夫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