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浊在吗?”裴缜问道。
牛武竖起大拇指指指里面,脸上颇有不忿之色。裴缜迟疑一瞬,跨步而入。才走到帘子处,便听见里面有动静。
裴缜帘外站定,清咳一声:“沈浊,你出来。”
里面忽然安静,旋即响起O@之声。沈浊一边系腰带一边走出来,如常打招呼:“你怎么来了?”
裴缜见他衣衫不整,气不打一处来。花四娘随后出来,过道狭窄,她招呼不打一声从两人中间穿行,鼓囊囊的胸脯朝着裴缜。唬得裴缜疾步退开,棱起眼睛瞪她。
花四娘娇媚一笑,弱柳扶风似的栽倒在沈浊怀里,“裴寺丞瞪我呢。”
沈浊当着裴缜的面不敢放肆,忙把她扶正了,“我出去一趟,晚点再来你这喝酒。”
“你不来才好,谁还想你。”花四娘凤眉微挑,满不在乎。
裴缜看的来气,扭头便走,沈浊紧跟着追出去。
“大清早的,怎么追这来了?”
“我不来,你指不定干出什么好事!”
“你千万别跟若若讲。”
“你心里还有若若?”
“自然是有的。”
“有还做出这种事!”
“哪个猫不偷腥。”
裴缜猛地刹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浊。
沈浊悻悻避开目光:“你不用这样看着我,也不用跟我讲什么大道理,道理我都懂,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你控制不住自己?”沈浊的话令裴缜感到可笑,他质问他,“你快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若若,她不顾双亲反对,一意孤行嫁给你,是为了叫你对她不忠,在外面与别的女人苟合?”
“那怎么办,都这样了,要不你揍我一顿?”
裴缜见他死猪不怕开水烫,怒从心起,不待发作,街头人群突然骚动,不约而同往一个方向聚集。
不明就里的路人问:“前面怎么了?”
知情人答曰:“也不知哪来的一条黑皮大狗,嘴里叼着颗人头,吓死个人!”
第42章 .橘颂篇(其四)狗嘴里的人头
其实人头叼在狗嘴里有段时间了,行人来来往往,谁也没去留意。
还是武侯铺派出所的几个武侯片警最先发现端倪。
值完宿,进行简短交割后,以秦避为首的三个武侯饥肠辘辘,相约到食铺觅食,各自要了一碗汤饼埋头吃着。秦避一抬眼,看到铺子斜对面的空地上卧着一条狗,两条狗爪子紧紧护住一个圆球状的东西啃咬着。不禁道:“那狗在吃什么?”
身旁的兄弟道:“黑乎乎的,瞧不出来。”
另一人接茬:“看模样像只破破烂烂的藤球。”
“瞎说,狗啃藤球作甚?”
“磨牙呗。要不然还能是人头?”男人说着笑出来。
然而秦避却很在意,扔下吃一半的汤饼,径直朝狗走去。
余下二人本着嘲笑秦避的心态,也跟了过去。
黑狗见人靠近,叼起东西欲走,被秦避挥剑鞘敲中后腿,“嗷呜”一声跑了。秦避握着剑鞘扒拉眼前的东西。它着实污秽,周身裹满泥土碎叶,面目难辨。然而随着滚动,被狗撕咬开的红赤赤的血肉暴露于三人眼前,更可怕的是,模糊的轮廓下,隐约可见属于人的五官。
待裴缜沈浊二人赶到,现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挤进去万万做不到,沈浊振臂高呼:“都让开,大理寺办案!”
围观群众霎时安静下来,自觉让开一条通道。裴沈二人走上前来,甫一见那大肉球,茫然片刻,进而分辨出眼耳口鼻,自顾骇然。
“你们是大理寺的?”
震惊之中,裴缜听见旁边有个声音。遂掏出随身腰牌:“大理寺寺丞裴缜,这位是沈狱丞。”
秦避叉手以做回应:“我们是延康坊的武侯,人头是我们发现的。”
裴缜简单了解完情况,相烦武侯们维持秩序,遣沈浊去请仵作。
刘仵作赶到时,现场已经拉起了帷幔,以此阻绝好热闹的百姓。刘仵作掀开帷幔进来,看到地面上黑乎乎的大圆球子,着实犯愁:“这个样子怎么验,提两桶水来,清洗清洗。”
“不会破坏证据吗?”秦避不无担忧。
“滚成这样,听说还叫狗啃了,纵算凶手留下证据也早消失了。没事,听我的,洗!”
两桶水下去,用刷子着重清洗一番,人头露出原本面目,只是依旧面目模糊。刘仵作带上手套,左右翻看:“头发被燎得分毫不剩,皮肉有焦糊色,显然被火烧过。”
又去细致查看脖颈处:“切口粗糙,骨茬儿不齐整多有破碎,足见分尸之人刀法生疏,气力也较小,故而砍了十几下才砍断。”
“能判断出年龄和性别吗?”裴缜问。
“这个简单,男子头骨棱角分明、眉骨凸出、下颌骨宽大、下巴较平;女子头骨圆润、眉骨平缓、下颌骨窄而圆、下巴尖小。这颗头颅完美符合男子的特征。至于说年龄……不同年龄头骨存在不同差异,当然看不到头骨时看牙齿也不失为一种简便的方法。”说着掰开人头的嘴巴。
上下颌的肉被狗撕咬下来,露出森森白牙,此刻又被掰开,形状愈发可怖,秦避手下的两个武侯受不住,一旁呕吐去了。
刘仵作全无感觉,眼睛就差伸到嘴里一颗颗地观察,半晌得出结论,“此男子的年龄应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
“等等,这是什么?”刘仵作正待把人头放回,忽然发现了什么,头也不回地说:“铜镊给我。”
沈浊打开刘仵作的工具箱,寻出铜镊递出。
刘仵作捏着铜镊往人头喉间伸去,全神贯注的模样令在场诸人不由紧张起来。刘仵作持铜镊的手稳若泰山,夹出一块发黑的物体。
“这是什么?”
刘仵作将东西凑到鼻子下方嗅闻,见沈浊问,抽冷子把东西送到他面前,唬得沈浊猛一个后仰。
“怕什么,我又不喂你吃。闻闻看。”
沈浊俯身嗅闻:“好像……有点酸?”
“酸就对了,这是醋芹。”刘仵作将东西扔掉,掏出帕子擦拭铜镊。
“醋芹?”
“嗯,死者遇害时想必正在进食。”
“能确定遇害时间吗?”裴缜问。
“头颅被火烧过,且天气又凉,着实不好判断。不过从没有腐败异味上这点看,应该不会超过三天。”
裴缜点点头,转向秦避三人:“最近三天,是几位值宿?”
秦避道:“本坊武侯铺共计十人,分作两班,近来是我们这班值宿。值宿时两人留守武侯铺,三人外出巡逻。他们四个夜里互有交替,只有我通宵巡逻。裴寺丞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我。”
裴缜道:“既然通宵巡逻,可有发现异常?”
秦避回忆道:“前天夜里,在坊东铜锣巷附近有人犯夜,大喝之下,惊慌逃窜,追了有两三条街,不得其踪。”
“白日杀人分尸的可能性不大,如若在夜里,势必点灯,夜里灯火通明的人家也值得注意。”
“确有几家,不过皆是坊中大户,偶有丝竹声自墙内飞出,约莫在宴饮,不似有凶案发生。”
“写下来,交给沈狱丞。此外,还有什么不寻常?”
秦避想了想说:“这几日夜里不安生,时有犬吠,不知算不算。”
裴缜记在心下,同时道:“当务之急须赶快找到死者的下半身,明确身份,以便接下来的调查。诸位对坊间情况了若指掌,还望抓紧展开搜查。”
武侯们通宵未睡,一顿饭尚且未吃饭,不料又有重任加身,正想推诿掉,不料秦避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我这就回去调集全部武侯,展开搜查。”
“沈浊,你跟着武侯们,走访夜间掌灯的人家并核对坊中近期有无人口失踪。”
“没必要吧,谁家大活人失踪了不报官?”
“虽会报官,鳏寡孤独者未必在内,你务必细致核对,不可掉以轻心。”
沈浊为难地挠头:“你是不是忘了,我今个儿休沐……”
“你休沐吗?”
“休……休……”沈浊话说到一半,对上裴缜的目光,泄气道:“知道了,我这就去查。”
刘仵作这边则刚刚指挥人将头颅运走,回过头来向裴缜告辞:“裴寺丞,没什么事我先撤了。”
裴缜忽然问:“刘仵作住哪?”
“我?我住醴泉坊。”
“醴泉坊……”裴缜喃喃道,“那里紧邻西市离大理寺也近。”
“说的是,醴泉坊属实便利,而且坊中佛寺、波斯胡寺、道观、袄词相容共存,坊风尤其开明兼容。当然,跟裴寺丞住的平康坊没法比,裴寺丞问这个干嘛?”
裴缜道:“我想在大理寺附近找间房子住,如果醴泉坊有合适的,有劳刘仵作帮我留意。”
“裴寺丞好好的平康坊不住,跑来醴泉坊做什么?说实话,醴泉坊民风粗野,当街叫骂的泼妇、随地大小便的流氓比比皆是,和平康坊比就是未开化的乡下,裴寺丞遭得来这份罪?”
裴缜差点气笑:“刘仵作住得,我为何住不得,莫非刘仵作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哪里的话,抬头不见低头见,如果连这点小忙都不帮,我刘全期还怎么在大理寺混。裴寺丞直说,要几进的房子?”
“普通民居就好。”
“普通民居?住得下吗?”
“刘仵作当几个人住?”
“裴家大门大户,还不得丫鬟仆役一堆?”
“刘仵作想当然尔了,事实上只有我和妾室居住。”
刘仵作压下心头惊澜:“原来是这样,裴寺丞几时入住?”
“越快越好。”
“好,等我敲定妥当再来知会寺丞。”
“有劳了。”裴缜原指望沈浊替他办此事,眼下只得托付给刘仵作。
经此一遭,裴缜的休沐注定也泡汤。经延康坊回到大理寺,预备向房少卿汇报案情,熟料房少卿看见他回来,大老远迎出来,开口就唤他贤侄女婿。
“贤侄女婿辛苦了,谁承想好端端休个沐也能碰上人命案子,真是叫人不得安闲。瞧瞧,脸色都苍白了,要不还是家里歇着?反正现在也无从着手。”
深怕裴缜会错意,急忙补充:“要你家去休息可不是要你别碰案子,完全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心疼,你放心,这案子是你的,谁也插不进手。”
裴缜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房少卿这是……”
“哎,以后当着外人的面叫房少卿,只有咱们两个的时候叫二叔!”生怕裴缜不感恩戴德,向他邀功,“贤侄女婿还不知道吧,你和瞬仪这门亲事得以玉成,里面有我一份功劳。想当初兄长登门来打听你人品,我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往后成了亲,你绝不能忘了我这个叔叔。”
裴缜太阳穴突突地跳:“房少卿怕是误会了,我没打算和令侄女成亲。”
“聘礼都下了,贤侄女婿还跟我开这种玩笑。我那侄女年纪轻,阅历浅,做了糊涂事,然贤侄女婿也不是样样都好,挑不出毛病。你们俩谁也别嫌弃谁,过好日子才是正经。”
裴缜满头雾水,不待细问,同僚过来搭茬:“真的假的,裴寺丞要和房少卿结姻亲?”
“如假包换,就差请期了。”房少卿笑得满脸堆褶,“我大哥六个儿子,总共就那么一个宝贝闺女,对待女婿比亲生儿子还看中。千挑万选,选中了咱们裴寺丞,这不是天大的好事?”
“果真是天大的好事。那我就预祝裴寺丞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喽!”同僚向裴缜道喜。
裴缜懒得应付,敷衍了事。
第43章 .橘颂篇(其五)延康坊
翌日到寺,裴缜径直去了班房,沈浊跷脚坐在班房里吃胡饼,见到沈浊扬扬眉毛,算是打过招呼了。
裴缜询问他昨日查访的结果,沈浊丢给他一本薄子:“都记下来了,你自己看吧。不过据我总结没什么可用的线索,延康坊并未有男人失踪。”
裴缜翻开瞧,完全是空白一片嘛。唯有在某一页,写了失踪的字样,却又划了。
“划下去的是什么?”
“有个小童见我走街窜巷打听谁家里有人失踪,跑过来跟我说他爹爹不见了,结果是空欢喜一场。”话出口微怔,顷刻修改措辞,“结果是虚惊一场。”
见裴缜没有放过的打算,少不得详加解释:“孩子爹是个大夫,出诊去了。孩子不明事理,见不着爹乱嚷嚷。”
裴缜沉默片刻:“秦避给出那几户人家你也查了?”
“查了,皆在举办夜宴,在场不少人。不具备作案条件。”
裴缜问完,似乎心里还藏着些话,欲言又止。沈浊的胡饼外皮酥脆,粘满芝麻,内里裹着羊肉,汁水丰富。沈浊当他饿了,恋恋不舍递上仅剩的一枚,裴缜却摇摇头:“你消息灵通,我想向你打探点事。”
“什么事?”
“近来房少卿族中可有什么不光彩的事?”
“你什么时候对这种事感兴趣了?”
“你只需回答有还是没有。”
“近来没有,四五年前倒是有一桩。”
裴缜静待下文,沈浊又不说了,只顾嚼饼,渣子@@落一地。
“详细说说。”
非逼裴缜说出这句话,沈浊才肯讲,笑嘻嘻的神色,倒真像一桩秘闻:“房少卿有个侄女,也即是梁国公家的小姐,冰清玉洁的人儿竟然被下人撞见给自己的西席先生品箫,啧啧啧,不得不说这位兄台真有手段,知书达礼的世家千金活生生给调教成了妓女,就是代价惨痛了些,被小姐的几位哥哥打折了脊梁,扔在大牢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房小姐原本订了亲,因为这事,亲也被退了,四五年耽搁下来,都成老姑娘了。”
裴缜原对亲事不上心,完全没去想堂堂一等公的千金为何会给他做填房,昨日听了房少卿的话始知里面有猫腻。
“房家世袭罔替,家大业大,不愁找不到女婿,前几日和韦驸马喝酒听说已经物色好了一位,相貌家世皆无可挑剔。”沈浊仍旧滔滔不绝,“夜夜抚箫弄笛,不知哪家公子有这样好的福气。”
裴缜抿唇不言。
沈浊突然意识到什么:“……不会是你吧?”
“房少卿已经称呼我为贤侄女婿了。”
沈浊破口大笑。
笑够了,担忧道:“她嫁过来事小,岂不是要委屈我的畔儿?”
“你的畔儿?”
“嘿嘿,我们,我们畔儿。”
“我的畔儿!”裴缜将音咬得极重。
“行行行,你的畔儿。”擦去嘴角的芝麻,叹息道:“原本是你们小两口过日子,眼下又掺和进来一个,压在畔儿头上,畔儿少不得做小伏低,日子必定辛苦。”
“谁说我会让她掺和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