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有身孕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知道……若若她可有事?”
“小姐无性命之忧,只是身子有些虚,兼之伤心过度……”
沈浊顾不得许多,辞别裴缜忙往家中赶。
裴缜也跟着担了一路心。
照例走东角门进府,穿过后花园。徜徉于花海,忽地想起案发现场的神秘花香,一向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的裴缜难得打量起了园里的花。
园里带香的花甚少,裴缜转一圈,未曾闻到熟悉的味道。见薛管事迎面走来,想起袖中画轴,取出托付,请他代为寻找那位名叫“碧落仙子”的画师。
薛管事刚要应承下来,忽然被猫儿尖厉的喵呜声吸引。
二人循声找去,意外在扶疏花木后看到一抹人影。
清冷淡漠的女人蹲在花荫下,提尾拎着一条煎的酥香的小黄鱼,鱼肉雪白,犹如蒜瓣,被她一瓣瓣掰下来喂给面前的猫崽子。
小猫护食,边吃嘴里边发出阵阵嗷呜声。
裴缜觉此女眼熟,不等问,薛管事那头已经为他答疑了:“府里新来的仆役,唤作林畔儿。当初我带着七八个人进去给大夫人挑,大夫人一一相看过,因她手上的茧最厚,最终留下了她。”
“大嫂倒是细心。”
“大夫人最恨好吃懒做的仆人,在这方面一向精细。”说着朝林畔儿招手。
林畔儿脸上浮现乐趣被打断的不耐烦,将还剩半截的鱼扔给猫儿,两手在腰侧囫囵擦擦,走到薛管事面前。
“我去趟大爷那,这副画你拿去交给你周姐姐,叫她好生收着。”
裴缜打林畔儿走过来时脸色就已经很不好了,这时咫尺之距,眸子骤然圆睁,花香扑鼻而来,霸道地占据了他的整个感官,令他陡生毛骨悚然之感。眼看林畔儿接过画要走,裴缜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林畔儿骤然回身,目光落在紧紧箍着自己胳膊的手上,抬眸看向裴缜,满目疑惑。
薛管事同样对裴缜突如其来的举止赶到诧异:“二爷,怎么了?”
意识到失态的裴缜狼狈撒开手,“没什么,去吧。”林畔儿没说什么,默默走掉。看着她袅袅而去的背影,裴缜道:“此女身上的气味好生独特,薛管事知道是什么香吗?”
“哦,那是月见草的香气。”
“月见草?”
“一种乡间野花,多出没于山坡荒地旁,不值一提。”
“能否移来几株?”
“这个好办,我明天叫人去寻。野花命贱,沾土即活。”
薛管事语调轻松,不曾留意到裴缜疑云密布的双眼。
第4章 .蛇女篇(其四)莲蓬与荔枝
翌日沈浊告假,未曾到寺。房少卿拿着一摞问话笔录交给裴缜,叫他整理归纳,寻出可疑之处,再行走访调查。
裴缜无语道:“房少卿大概忘了我的本职,作为寺丞,我分管地方各州司法案件的复审,折狱详刑不在我的职责范围。”
“裴寺丞也该分些轻重缓急,如今各部官员忙的脚不沾地,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趁早把案子完结要紧,完结不了,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把东西往裴缜手上一塞,便去了。
裴缜扔去一边,仍旧先处理积压的案卷。案卷处理的差不多了,才拿过来懒懒翻看。戚行光与崔郁两人文臣武将,毫无交集可言,倒是少府监少监陆龟年与崔郁交往甚密,裴缜决定亲自拜访,看看能否从他嘴里问出些有用的线索。
原以为陆龟年与崔郁是同龄人,不想是忘年交。陆龟年三十上下岁,身上有一半胡人血统,生得深鼻高目,一副白面书生模样。
闻知裴缜到访,特意拨冗相见:“叫裴寺丞久等了,自打崔监正去后,少府监的事全落在我一人肩上,分身乏术,怠慢之处万勿见怪。”
“岂敢。”裴缜随着陆龟年落坐,“此次来只为问几个问题,不会耽误陆少监太久。”
陆龟年叹息道:“是为了崔监正罢,想不到他会遭此横祸,天道不公啊,他那样一个人……凶手真该五雷轰顶!”
“陆少监与崔监正似乎私交甚笃?”
“我们都爱好仕女图,常在一处品评书画,较量画艺,故而亲近许多。”
“原来如此。”裴缜点头,想起崔郁书房里满墙画作,不觉问道,“崔监正书房里有一副落款为‘碧落仙子’的画,陆少监可晓得这位画师的身份来历?”
陆龟年明显迟滞一下,继而低头:“并不晓得。”
裴缜尽收眼底,继续问:“陆少监与崔监正在一处做事,近来观崔监正言行举止是否有异?”
“崔监正近来与往常一样,并无异常。”
“也不曾与人交恶?”
“崔监正是个和事佬性格,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不会与人交恶。”
“与戚将军的性格倒是正好相反。”裴缜嘀咕,随即向陆龟年解释,“戚行光戚将军的遇害的事陆少监想必也听说了,崔郁与他相隔不过三日,两桩案子委实蹊跷。”
“是挺蹊跷的。”陆龟年鼻子微皱一下,尽管是瞬息之间的事,裴缜还是捕捉到了。
裴缜思索片刻,起身:“如此,多谢陆少监。”
“哪里,不曾帮上忙。”陆龟年亦起身相送。
从少府监出来刚过未时,头顶日头毒辣,裴缜略有些头晕,走到阴凉处歇了足有一刻钟方缓过来。
街头有卖伞的,裴缜买来一把,撑着走回府。一进院,便听里面传来笑闹声。
“大爷,别闹了,快还我。”
“这香囊好香,送我算了。”
“大爷想要什么香囊没有,巴巴来寻人家的开心。快还我啦!”紫燕翘脚去够香囊。
裴绪单手擎着,举得高高的,偏不叫紫燕够着。见她攀着自己的身体蹭来蹭去,分外享用。
忽然,一道巨大的阴影覆盖下来,紫燕回身瞧去,见裴缜逆光站在门口,吓得花容失色,口齿都不利索了:“二……二爷……”
裴绪不曾有半丝慌乱,噙着笑问裴缜:“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寺里不忙吗?”
裴缜解下腰间玉带搭在椅背上,声线里透着冷意:“喜欢领你自己房里去,少来我这偷腥。”
“瞎说什么!”不知是被裴缜气笑了,还是故作掩饰,裴绪道:“我奉母亲大人的命给你送荔枝吃,快马加鞭从岭南运来的荔枝,母亲知你爱吃,叫我给你送来。”
裴缜看着桌上新鲜的荔枝,脸色并没有好转半分。
裴绪习惯了裴缜的冷漠,也不介意,随手将香囊扔到紫燕脚下,丢下一句话“你慢慢享用,我走了。”后阔步离开。
紫燕捡起香囊,见裴缜脸色不好,终究没敢上前,悄无声息出去了。
裴缜走回卧房,呆坐半晌,旋即从床头取出一条白绫,白绫打了结,像是绞刑的套头。便是妻子林氏当初吊死自己的那条。
两年来,他不断摩挲,白绫有些地方已经被他摩挲得泛黄。然而他心里那块空缺始终无法被填补。
风霜雨雪都往里面倾灌。
裴缜拿起白绫走到外屋,头顶上的房梁有一块被磨损的痕迹,正是妻子自缢之处。事发后,母亲叫他搬离此处,他说什么也不同意。
与其遗忘,重新开始,浑浑噩噩度过下半生,他更想清醒地活着,尽管被困在旧日记忆里,亦在所不惜。
搬来椅子放到房梁下,裴缜站上去,将白绫抛过房梁,结结实实系好。套头刚刚套进脑袋,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从外面推开。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林畔儿裴缜眼中闪过些许意外。
林畔儿淡漠扫一眼裴缜,走进来,放下怀抱着的一捧莲蓬,“新采的莲蓬,何婆叫给二爷送来。”声音平稳得不含一丝感情,语罢,照常离开。
若非桌上的莲蓬翠绿惹眼,裴缜几乎以为刚刚进来的是一只鬼。
林畔儿回到园子,何婆问她莲蓬送去了没有,林畔儿说送回了。
“你去的时候二爷在干嘛?”
“上吊。”
“这孩子,乱开什么玩笑。”说完意识到林畔儿从不开玩笑,脸上笑容骤僵,“你说真的?”
“嗯。”
“你拦下他了?”
“为什么要拦?”林畔儿不明所以地反问。
“哎呀,你这糊涂丫头,要出大事了!”何婆猛拍大腿,忙往裴缜房里跑。
等她气喘吁吁跑到地方,却见裴缜好整以暇地躺在凉椅上剥莲蓬吃。见她来,招呼道:“莲子很鲜甜,难为妈妈记得我爱吃,特地遣人送来。”
何婆诧异道:“二爷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何婆往衣摆上擦擦手上的汗,“我就是来看看,二爷爱吃就好,改日摘了新鲜的,再给二爷送。”
裴缜道:“屋里有一挂儿荔枝,妈妈拿去吃。”
何婆以为裴缜在跟她客气:“哎哟,哪里敢要二爷的赏赐。再说那荔枝是千里迢迢从岭南运回来的,我们做下人的哪有这种口福。”
“妈妈不要就替我扔了。”
“哎哟,那么好的东西哪能说扔就扔。”何婆进屋将荔枝捧出来,仍旧不敢相信是给她的,试探着问,“那我拿走了?”
裴缜嚼着莲子,囫囵“嗯”了一声。
何婆如获至宝,欢欢喜喜捧走了。
回到园子。
“了不得了不得,几支莲蓬竟然换回一挂儿荔枝来。”
林畔儿埋头修剪面前的杜鹃花,闻言没有吱声。
何婆看到她,收起喜色,压低声音问:“我说畔儿,你方才真看见二爷上吊了?”
“嗯。”
“瞧他那神情也不像要寻死的呀……”何婆嘀咕,想也想不明白,干脆不想了,只嘱咐林畔儿,“下次见着二爷寻短见拦着点他,别当没看见,傻不愣登的。”
林畔儿道:“他想死我干嘛要拦着他?”
相处多日,何婆对林畔儿的性格了解些了,知她真不懂才这样问,因此教给她说:“他不是想死,他是一时想不开。咱们救了他是做好事,俗话不是说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林畔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下次再遇到他上吊我拦着他就是了。”
“这就对了嘛。”
“他经常自杀吗?”
“二夫人死后闹过一回。”何婆道,“不是我背后议论主子,二爷这个人打小就阴郁,不爱结交朋友,总是独来独往。这副性子最容易想不开。成亲后好了一些,结果二夫人一走又给打回原形。”
林畔儿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婆想起怀里的荔枝,赶忙招呼她吃,林畔儿却摇头,“我讨厌甜的过分的东西。”
何婆只当林畔儿说胡话,她一个奴婢,何曾吃过荔枝,还敢嫌弃不好吃。见林畔儿果真不吃,便招呼来自己的干儿子六饼,和他一起分享。
赤红的果皮被剥离开,露出雪白的果肉,汁水丰盈漫溢出来。何婆赶紧凑上去“哧溜”吸走汁水。入口才发觉,这东西还真是甜的过分。
第5章 .蛇女篇(其五)陆夫人
裴缜拜托薛管事的事很快有了回音,据薛掌柜调查,那位署名为“碧落仙子”的画师真名叫做邹玉盈,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裴缜拜访过的少府监少监陆龟年之妻。
得知这个消息的裴缜吃了一惊,陆龟年与崔郁虽是好友,其妻的画作出现在后者书房亦尤为不妥。联想昨日提到“碧落仙子”四字时陆龟年的神情,裴缜当即叫上沈浊,决定造访陆府,会会这位陆夫人。
路上被问及家事处理得如何,沈浊道:“小妾送走了,若若也暂时安抚住了。”
“若若外柔内刚,你早该料到有此结局,没的惹她生气,还搭上了腹中骨肉。”
“都怪陈三。”沈浊愤愤道,“他跟我赌骰子,输了拿不出钱,便拿那女人抵债。我见那女人有几分姿色,陈三又委实拿不出钱就同意了,谁知一晚没受用到反搭进去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又是怎么回事儿?”
“付了五两银子遣散费。”
裴缜忍俊不禁,“经此一遭,也算长个教训。”
及至邹宅,二人叩开大门,向管事的说明来意,管事引他们入厅等候,并吩咐仆人端上凉茶点心。
裴缜道:“不必客气,此行只为见夫人,请管事的请夫人来见。”
“贵客稍候,小的这就去请夫人。”
谁知这一稍候就稍候了半个时辰,起初裴缜还当是陆夫人骄矜,见外客之前先须打扮一番,直到陆龟年的身影出现在厅外。
陆龟年身上尚着官服,因匆匆赶回来,额角汗津津的:“二位要来问访,怎么不提前说一声,陆某也好在家恭候。”
裴缜沈浊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收束目光,由裴缜出面道:“案子有几个疑点,涉及到陆夫人,想问她几个问题,未曾知会陆少监,是我们疏忽了。”
“我夫人胆小,没我在不敢见外客,二位多多体谅。”转头问管事的,“夫人准备好了没有,快快叫她出来见客。”
未等管事的答话,裴缜先一步道:“先前怕惊到夫人,既然陆少监回来了,前往夫人房间面见也不至太失礼。”
大概是没想到裴缜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陆龟年愣了一瞬才想起来回答裴缜,“既然如此,二位请。”
去往卧房需经过一条芳径,芳径幽寂,地面上铺着一层还没来得及打扫的落红,别添凄凉。
“二位成亲几年了?”
“五年了。”
“听说陆少监膝下无子,五年了,怎么也没生个娃?”沈浊插嘴进来。
陆龟年不曾计较他的无礼,解释道:“玉盈身体虚弱,怀过两次皆小产了,这两年在调理身体。”
穿过一道花藤编就的月洞门,一截粉垣在薜荔藤萝下半隐半现,粉垣后玉栏绕砌,两间幽舍,便是陆夫人居所。
“陆少监和令夫人住得够偏啊。”沈浊不轻不重嘀咕一句。
“玉盈喜静,二位里面请。”
房中气味芬馥,如兰似麝。壁上挂着两副画,一副春草图,一副牡丹图,笔画润泽,画中花草别具可爱之态。
珠帘后,女子倩影娉婷,双手交叠坐于椅上,姿仪美好得如同周P笔下的仕女图。只可惜云遮雾绕,难睹真容。
陆龟年与邹玉盈交代数语。邹玉盈闻言道:“原来是这样,官爷但问无妨。”
裴缜抽出袖中画轴,当场展开,“请问,这副仕女图可是出自夫人之手?”
邹玉盈隔着珠帘便认出来了:“确出自妾身之手。”
“既是夫人的画,何故出现在崔监正书房?”
“画成此画时,侍女碧月拿到市上沽售,被人以十两金买去。现在想来此人便是崔监正。那还是我未出阁时候的事,连龟年也不知道。”
“夫人卖了几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