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裴绪将中指竖在她唇上,“不必解释。”
“你不叫她解释,你得给我一个解释。”
裴绪好整以暇地坐下来,揪着盘里的葡萄吃,“你别怪大哥,大哥也是为了你好。”
“你给我下春药,想把你做的孽嫁祸到我身上,还敢大言不惭说是为我好?”
“嗯,这葡萄真甜,娘叫人送来的?单给你不给我,真偏心。”
见裴缜脸色愈发难看,恨不得扑上来吃了他,这才慢悠悠道:“你想啊,娘一直为你的子嗣发愁,给你送来的丫鬟你又不碰,可不急坏她老人家了?借这个机会你把紫燕收进房里,你的孝心尽了,娘心里舒坦了,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你让我替你养孩子?”
“你我亲兄弟,分什么你我,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是你的。”
裴缜知道他这个哥哥不着调,没承想不着调到这种地步。当下气个半死,“裴忘端,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你不同意就算了。明天把紫燕送过来罢。”裴绪拍拍手,并不把裴缜的怒火当回事,云淡风轻地去了。
另一头紫燕面如白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到裴缜跟前,“二爷,你千万不能把我送去呀二爷,大爷纳了三房姨娘,没一个生下过孩子,唯一怀过身孕的梅姨娘没等孩子出生就落水淹死了,我若过去,想必也是一样的下场。我知道二爷心善,您救我一命吧……”
裴缜也知道他那个大嫂是个不容人的人,面上笑呵呵,背后下黑手。紫燕送过去,凶多吉少。他恼恨又被裴绪吃定了,拂开紫燕,气冲冲出门去。
不想迎面撞上林畔儿,裴缜步履微缓,等林畔儿走到她面前,“有事吗?”
林畔儿摇摇头:“没有事。”
“没事陪我去花园走走。”
林畔儿遵从,跟在裴缜后面亦步亦趋。裴缜双手背在身后,徐徐漫步,落红满径,他踏着落红行走,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和林畔儿翻云覆雨的情景,他当时糊涂透顶了,才和她做那种事。
想到这里,裴缜问:“多少?”
“什么?”
“昨夜的事,我还没付钱。”
林畔儿“哦”了一声,说:“我不要钱,我想求二爷办件事。”
“不要钱的事最难办,你说说吧。”
“何婆的干儿子六饼被赶出去了,我想让二爷求大夫人开个恩典,叫他回来。”
“打了紫燕的六饼?”
“是他。”
“这事好办。你去告诉薛管事叫他把六饼找回来,不用经过大夫人,直接送到我房里。办不成他今后也别在府里做事了。”
裴缜受了裴绪的气,言语间极不留情面,连大夫人亦被牵怒,不经她同意叫回她赶走的人,明显打她脸。
薛管事接到任务后叫苦连天,只得去找裴绪商量,裴绪知道裴缜在撒气,交待薛管事照办,大夫人那头自有他料理。
这都是后话。且说当下林畔儿见裴缜答应,道了声谢。
裴缜见她道谢时也是冷冷清清的,打趣道:“你都不会笑吗?”
林畔儿怔忪片刻,道:“我不是不会笑,是不爱笑,二爷不是也不爱笑吗?”
听见此话裴缜下意识弯起嘴角,“你说的对,我也不爱笑。”
“二爷还有事吗?没事我去找薛管事了。”
“不急,随我来。”
裴缜带着林畔儿来到六小姐房下,婆子蹲在廊下熬药,见裴缜过来,恭敬道:“二爷,您送来的药熬成了,是现在就盛出来还是……”
裴缜道:“盛出来吧。”
“三碗药熬成一碗,不多不少。”婆子将药碗端给裴缜。裴缜端着药便走了。
一路风吹,药凉到可以入口了,送到林畔儿面前,“喝了。”
林畔儿不曾抗拒,端起碗几口喝罄。
裴缜面上掠过几分诧异,“你怎么也不问问就喝?”
林畔儿擦去嘴角的药汁,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没什么好问的。”
“你不想知道你喝的是什么?”
林畔儿思索须臾:“防止怀孕的药?”
果然聪明灵秀。裴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掏出一包梅饼递给林畔儿。汤药苦若黄连,因此专门备下梅饼。
林畔儿打开牛皮纸,捡一块梅饼含嘴里,随即给裴缜嘴里也塞了一块。裴缜衔着梅饼,愣愣看着林畔儿,女人侧颜爽飒,鼻梁高挺若山丘,未涂口脂的嘴巴嚼着梅饼,不经意染了梅饼的香,勾人欲醉。
裴缜不敢再看,认真咀嚼自己的梅饼,梅饼酸甜可口,直透心尖。
两人并肩走着,吃着梅饼,忽见沈浊火急火燎找来。
“哎哟我的二爷,你怎么还有闲心逛花园!”
裴缜知道沈浊这时候找来绝不寻常,多半是案子有进展了。
果然,下一秒听沈浊道:“陆龟年找到了。”
第9章 .蛇女篇(其九)第三具尸体
沈浊叫裴缜吩咐下人备好快马,他们得出城。
裴缜疑惑道:“尸体不是上午发现的吗?这时候还没运回大理寺?”
“悖运什么运啊,见到尸体你就明白了。”
裴缜没再多问,马匹准备好后,和沈浊即刻出发。
目的地位于城外的荒山上,山中有条直通山顶的曲折山路,其中有条路段,植被稀少,怪石嶙峋,尸体就便挂在其中一面巨石上。
四枚七寸长的大钉直透腕骨与踝骨,将人牢牢禁锢于石面,这几日火伞高张,且不说石头吸热,纵是不吸热,好好的人也熬不过毒辣辣的日头晒上一天。人死后,手脚处的伤口最先溃烂吸引来蝇虫,等到被发现时,已是蛆蝇密布,腐烂如泥。
“此地位置偏,荒无人烟,京兆府的人搜了几次愣是没搜到。多亏路过的猎户,猎户带着儿子出来砍柴,孩子顽皮,见到这么大一块石头爬上去玩,发现了石头背面的尸体。大理寺京兆府的人来看烂成这样,谁也不敢动,只命仵作草草验了一遍尸。”
裴缜想起初次见面时那个白皙俊美的陆龟年,心内惋惜道:“他家里人也不管吗?”
“他的夫人你也见过了,娇滴滴的,哪里是个能主事的。估摸着再等十天半个月,肉烂没了,化成一具白骨,装拣装拣就完了。”
裴缜用汗巾捂住口鼻爬上石顶,着意观察陆龟年腕部的铁钉。
“这钉子又粗又长,能将之钉进石头里,凶手究竟是什么可怕的怪物?”沈浊不由发出感叹。
“怕是经过培训的杀手。我听说如今民间有许多这样的组织,前朝皇帝身边不也蛰伏着一支暗卫吗?”
裴缜的话打开了沈浊的思路,“对呀,我怎么没想到是雇凶杀人,这事真他娘的蹊跷,莫非涉及朝堂纷争?我听说现在的朝廷里勾心斗角,大臣们结党营私,互相攻讦。保不齐谁看谁不顺眼,买凶给宰了。”
裴缜若有所思,未曾答话。
“走吧。”良久,裴缜打巨石上跳下来,“咱们先回城。”
沈浊以为,裴缜回城首先要去的地方定是陆龟年府上。谁知头一抬,烫金的“崔”字闪闪发光。
“诶?你来崔府干嘛?”
“验证一件事。”
裴缜请门房通报,门房回说崔公子眼下不在府上,裴缜道:“不只为见贵公子,府上管事的也成。”
门房叫来管事的。
管事的姓朱,上次见过裴缜,恭敬将二人请入府中。裴缜提出要去事发的废屋看看,朱管事不敢怠慢,立刻引去。
废墟被清理停当,几乎看不出走过水的痕迹。朱管事见裴缜眉头微皱,解释说:“公子怕夫人看了伤心,命人清理干净,打算种上桃花。”
裴缜道:“清理了倒不妨事,重要的是清理的过程中是否发现着火点?”
“着火点?”朱管事回想一番,“事发后,门房的刘老头来围观看热闹说了几句奇怪的话,您等着,我给您叫来。”
旧址垫了黄土,踩上去松松软软,一副真要种花的架势。
少顷,朱管事带着刘老头回来。裴缜问刘老头:“老翁知道着火点在哪?”
刘老头走到一块黄土上,“老朽脚踩的位置就是着火点。”
“老翁何以如此清楚?”
刘老头虽老态龙钟,精神头一点不差,说话中气十足:“实不相瞒,老朽不但知道这里是着火点,还知道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沈浊抄手道:“说的好像你在现场一样,那你倒是讲讲怎么着起来的。”
“老朽虽不在现场,但跟在现场也差不多。”刘老头指着脚下,“这里原放着一张桌子,清理废墟时桌下多了一盏烛台和一只小杌子。这两个原不该在此处的物件为何出现在此处,小子好好想想。”
裴缜脑子里浮现画面,“烛台放在桌子下面是想烧桌子,然而够不到,就在烛台下面加了个小杌子。”
“果然是聪明人,烛台放在桌下烤,怎么也要个把时辰才能将桌子引燃,由桌子进而蔓延整间房子。”
沈浊道:“凶手这么大费周章,图什么?”
刘老头胡子一翘,“年轻人怎么就不爱动脑子呢,当然是为了折磨我们老爷,着火点在这,老爷被绑在那,眼睁睁看着火慢慢着起来,逃又逃不走,叫又叫不了,其时其境,绝望至极!”
沈浊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看向裴缜,“你来就是为了印证这件事?”
“没错。”裴缜道,“从戚行光到崔郁再到陆龟年,凶手都给他们留下了漫长的死亡时间,让他们慢慢迎接死亡的到来,直到死亡真正降临。”
连死三名朝廷大臣,朝野震动,大理寺卿京兆府尹不出意料又被召进皇宫问话了。大臣们人人自危,不知下一个死的会是谁,日常出行前呼后拥,生怕落单。就连一向不可一世的裴绪也来裴缜处动问此事:“你们大理寺那件案子办得怎么样了,何时能抓住真凶?”
裴缜瘫软在椅上,一副不明所以的情状,“大理寺那么多案子,裴侍郎问的哪一桩?”
“少跟我装糊涂,近日人心惶惶,你不知为什么?”
“那件啊,没什么进展。说起来裴侍郎近日出行还需谨慎些,凶手专杀大官。”
裴绪气极反笑:“你这是咒我呢?”
“你是我亲哥哥,我咒你干嘛?”
“亏你还知道我是你亲哥哥,那么点事,至于跟我置气么。”裴绪说话慢悠悠的,“更何况,紫燕那丫头我已经解决了。”
裴缜猛然意识到自打回来就没见到紫燕,不可思议地望向裴绪。
裴绪笑容可掬道:“你怕什么,我指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又不是她。你呀,心太软。”
裴缜拿起一本书盖脸上,完全不想跟裴绪对话。
裴绪满意道:“我去娘屋里坐坐,你待会儿也过来,多陪陪她老人家。”
出来时,碰上林畔儿从紫燕房里出来,手上端着一盆血水。神情像个木雕娃娃,不见表情,眼睛亦是虚无地涣散着,仿佛永远不会聚焦。
她走到墙根下,看也不看,将那一盆血水径自泼向花圃,花圃中的月见草霎时染了血,狰狞地流过嫩黄的花蕊。
裴绪深看林畔儿一眼,匆匆去了。
裴缜叫来林畔儿,询问紫燕情况,林畔儿道:“大爷用的重药,胎不到一个时辰就打下来了,紫燕元气大伤,下面出血不止,折腾了两个时辰才将将止住,眼下已经睡了。”
“那胎儿……”
“交给薛管事埋了。”
裴缜垂下眸子,许久方道:“吩咐厨房做些滋补的,等紫燕醒了,你喂她吃下。”
林畔儿答应下来,接着道:“薛管事把六饼接回来了,二爷要见见吗?”
“他办事倒是利落。叫进来吧。”
林畔儿遂将六饼叫进来。
经此一回祸事,六饼如霜打的茄子,蔫了。再也不见原来的神采,面对裴缜时怯生生的,“见过二爷。”
裴缜“嗯”了一声:“怎么起这么个名字?”
六饼道:“原叫陆丙,大家叫顺口,给叫成了六饼。”
“以前是做什么的?”
“厨房里打下手的。”
“多大了?”
“十一。”
裴缜沉默片刻。
“你留在我这可以,只是有一条,不许再发生上次的事。若胆敢再犯,哪来的,回哪去。”
“二爷放心,这次教训够我吃一辈子了,再不敢了。”
“记住就好,下去吧。”
翌日到寺,同僚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热烈谈论着什么,裴缜正纳着闷,沈浊朝他走了过来:“我昨天说陆家只剩下一个美娇娘,没有主事的人真是大错特错。”
“怎么了?”
“你还不知道?”沈浊一脸不可思议,“陆龟年的尸体运回来了,其丈人雇了四名精壮汉子,砸开巨石,将陆龟年弄了下来。运回府里后,命令陆夫人亲自清洗尸体,连骨头缝里的蛆虫也给一只只了抠出来。拾掇干净,装进棺椁,预备在今日下葬。”
裴缜差点把隔夜饭呕出来:“何方神圣?和自己女儿有仇?”
“中尚署的署令,邹元佐便是。”
“中尚署不是少府监的下属机构吗?”
“没错,这个邹元佐在自己女婿手底下做事,你说有趣不有趣。”
“你留着神,陆家下葬回来我们去府上会会这位邹署令。”
“好嘞。”
“玉盈嫁来五年,没能为陆家诞下一儿半女,龟年非但不嫌弃,反而待玉盈纵容溺爱,至今妾也没纳一个,对我这个没本事的老丈人亦是敬爱有加,这样的女婿上哪找去?”
午后裴缜造访陆府,只是稍稍提及传言之事,邹元佐便同他哭诉起来,“如今龟年遭此横祸,我父女二人若连尸骨也不替他收拣,还是个人吗?玉盈身为人妻,为丈夫做点事算得了什么。”
邹元长着一双笑目,天然显得亲和,白净的面皮下留着一撮精心修剪的胡须,发冠梳得一丝不苟。但不知为何,从他嘴里说出的话,总给人一种虚伪之感。
裴缜的目光不由得越过邹元佐投向他身后的陆夫人,邹玉盈身着丧服,头簪白花,安静而木然地跪坐在地上。没有珠帘阻隔,裴缜得以将她的美貌一览无余。
她着实是个娇弱腼腆的美人,美到旁人的目光一旦落在她身上,就很难移开。莹莹玉手交叠于身前,手上肌肤吹弹可破,要那样一双手去清理蛆虫密布的尸体,想想都是一种残忍。
“邹署令和陆少监共事,可知他得罪过什么人?”
“小婿品性高洁,如幽谷长风,嫉妒者有之,却也不至于为此杀人。之前戚行光戚将军、崔郁崔监正相继遇害,也不见得就是得罪了人。”邹元佐刻意压低声音,“听说这是一起连环凶案,难保行凶者不是那等嫉贤妒能之辈,随机选择朝臣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