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一副。”邹玉盈道,“这事后来被父亲发现,责骂我轻浮,竟将闺阁之物拿去市集售卖,连累碧月被撵出了府。”
默了片刻,裴缜道:“夫人和崔监正熟吗?”
“崔监正和龟年是忘年交,常来府上走动,还算熟悉。”
要问的仅有这么多,裴缜道声“打扰”,告辞出府。
沈浊对此极不满意,埋怨裴缜道:“你干嘛不让她从珠帘后走出来,来一次连个真容也没见着,亏不亏。”
“此去只为查案,不为看美人儿。”
“你也看出她是美人了?”沈浊遐思道,“身段那么曼妙,脸指不定多美,可恨不能一睹芳容。”
裴缜见他这狗改不了吃屎的样,无奈摇摇头。
“此行可以说毫无收获,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不知道?”沈浊急了,“你怎么能不知道?以前的你对待案子可不是这个态度。”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
沈浊见他一副颓丧样,没来由地火大,想发火又担心哪句话说不好刺激到他,沉默良久,不甘心地追问:“真的没有什么可以往下调查的线索了?”
裴缜缓缓停下脚步,他想到林畔儿和她身上的月见草香气。究竟是巧合还是上天已经把凶手送到了他面前,他仰首看天,然而天也无法回答他。
沈浊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还有发现,追着要他讲,裴缜挨不住他歪缠,说了林畔儿的事。
沈浊听完,当即断定:“十有八九是她!”
“没有证据,你别瞎说。”
“不是有脚印吗?戚行光被杀现场的脚印,你拿去和那个林畔儿的脚对比,倘若对上了,说明就是她。”
“长着七寸小脚的女人满大街都是,都对得上,难道满大街的女人都是凶手?”
“长着七寸小脚的女人是多,然而既长着七寸小脚身上还有命案现场异香的只会有一个。”
“那是月见草的花香,又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香。仅凭这点下定结论太过武断。”
“反正你得去试试,至少是个调查方向。”
裴缜没有应声。
翌日上街,街上忽然经过成队的京兆府府兵,往城门方向去,看样子很急,裴缜诧异异常,到了大理寺问及同僚方得知原来是陆龟年失踪了。
裴缜吃惊不已:“我昨天还见过陆龟年,今儿怎么突然失踪了?”
“据陆府仆人讲,陆龟年昨日午后外出,未带随从,也未告知去向,留下话说傍晚即归,结果彻夜未归。因长安城近来出现人命案,陆夫人忧心如焚,当夜就报了官,只是夜里坊市关闭,城门阻绝,且陆少监是自行离家,府尹未当回事,并未派兵搜索,直到今早陆夫人又来哭诉,府尹害怕真出了事不好交代,才派府兵出去寻找。”同僚回答。
“午后出去的,也就是说在我和沈浊走后他便离开,进而失踪……”
直到当日宵禁时分,府兵依旧一无所获,陆龟年也再没有出现。
到家后,裴缜照例回房换下官服。其时落日熔金,金灿灿的日光打在窗前的花圃上,把一朵朵黄花照得金光夺目,熠熠生辉。
裴缜顾不得系扣子,三步并两步走出屋子,来到花圃前。因他不爱花,这片花圃一直空着,上面长了些翠茸茸的草,此刻草被连根铲除,松土肥沃,植上了月见草。
因是移栽来的,叶子有些蔫,软塌塌下垂着,酷似喇叭的黄花也像失了水份,无精打采地立着。然而花香还是馥郁的,裴缜凑上去,熟悉的味道钻入鼻孔。
若非与人命产生牵扯,合该是令人愉悦的香气。
脱俗的香,脱俗的人,裴缜想起林畔儿不苟言笑的神情,从她的眼里,他仿佛能看到对世事的漠不关心,超然物外,静止如死水。
这样的女子,会是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吗?
好像也不是没可能。
裴缜想起沈浊的话来,他进房取出从命案现场拓下来的脚印,决定一探究竟。
大户人家主仆界限分明,主人无事从不轻易涉足仆人居所,一旦被看到是要引起惊慌的。故而裴缜偷偷摸摸,竟和做贼一般。
林畔儿和何婆住一间,早些时候中了暑,眼下房里躺着。她俯卧在床上,许是怕热,一头青丝被拨去一旁,长垂至地。
眼下时机正好,裴缜顺着敞开的房门钻进去后,虚掩上门,绕至床尾。林畔儿素履缩在裙下,鞋底上沾着些许微尘及数片海棠花瓣。
裴缜小心翼翼撩开裙袂,展开准备好的拓印,正要印上去比对,岂料屋外突然响起脚步声。情急之下,裴缜不得不委身床底。
六饼推门进来,“畔儿姐姐,何婆让我来看看你好些没有。”
“好些了。”林畔儿声若蚊蚋。
“那你吃饭吗?厨房今天做了槐叶冷淘。”
“不吃了。”
林畔儿说完,六饼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别的交代,遂离开。
木床低矮,裴缜匍匐着缓缓从床下爬出来,饶是小心再三,头还是撞上了头顶横杆。床身轻颤,裴缜刹那间动也不敢动,保持跪伏的姿势趴地上,看着一瓣海棠花飘飘荡荡从他眼前落下。
须臾,不见头顶传来动静,裴缜有惊无险爬出来。头上沾满蛛网,衣摆上也净是灰尘,裴缜顾不得感慨自己的狼狈,赶紧完成手上的活。
一对比,还真严丝合缝。裴缜愣在当场,脑子里一刹那闪过千万个念头,一刹那又空白一片。
他本能地起身,打开房门欲先行离开此地,不料何婆与六饼端着面碗回来,裴缜赶紧合上门,轻车熟路钻回床底。
何婆进来,推搡林畔儿,“快起来吃饭,中午没吃,晚上再不能不吃。”她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仿佛嗓子有些不适。
“不想吃。”林畔儿懒洋洋挤出几个字。
“多少吃几口,权当陪我们吃了。”何婆继续劝林畔儿。六饼也跟着附和,“清凉得很,畔儿姐姐快起来吃。”
林畔儿拗不过二人,勉强爬起来。六饼将一碗冷淘递到她手上。槐叶揉汁制成,又经深井里的凉水冰过,清新翠绿且冒着丝丝冷气。林畔儿挟起一根细嚼慢咽。
何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碗扒,不消片刻,碗中食物下去大半。
六饼提醒道:“干娘,你喉咙痛,慢点吃。”
“没事,叫这冷淘一拉,嗓子舒服多了。”滋滋地把汤也喝干净,何婆撂下碗筷,胡乱拿袖子擦擦嘴角,道:“要不怎么说山猪嚼不了细糠,是什么人就该吃什么东西,谁能想到吃几颗荔枝还把嗓子吃坏了,这就是命,命里不许我吃荔枝。这不,说几句话,嗓子又跟针扎似的疼上了。”
林畔儿道:“你一次吃太多了。”
“要说吃太多,六饼怎么没事,这猴崽子吃的比我还多。可见我家猴崽子命中带贵,日后是要成大器的!”何婆笑呵呵看着六饼,“日后有出息了能不能忘了干娘?”
六饼闻言放下碗,拍着胸脯保证:“六饼有出息了一定孝顺干娘,让干娘过上老祖宗的日子!”
“我的儿,干娘果然没白疼你。”
裴缜趴在床底下,闷热不说,呼吸间带起的尘埃飞入鼻孔,诱得他总想打喷嚏。心下抱怨何婆,喉咙疼还这么能说。
林畔儿吃不到半碗放下,何婆接过,三两筷扒拉进肚子。和六饼去厨房归还碗筷。
裴缜静默片刻,料想林畔儿躺下了,蹑手蹑脚爬出床底。本来他可以一口气爬出房门,好奇心驱使他回头看了一眼,谁知便是这一眼,将他定在原地。
林畔儿竟然也在看着他。
第6章 .蛇女篇(其六)紫燕
她的眼神一瞬清澈如刚出世的婴孩,一瞬混杂如饱经事故的老者,叫人很难从她身上看出聪明还是单纯。
裴缜有些恐惧和她对视,下意识错开目光。身为主子竟然先一步解释起来:“我的东西被风吹进来了,我进来找东西。”说着晃了晃手上的拓着脚印的白纸。
林畔儿转头望向窗外,虽近黄昏,大地还是一如既往的闷热,树梢纹丝不动。
见林畔儿并不信服这个说辞,煞有介事地补充,“刚才也不知哪来一阵邪风……”
林畔儿属实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两手隐在裙子下面扣来扣去,不晓得说些什么。
她愈是这样,裴缜愈是不敢走,走了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没话找话道:“你是哪的人?”
林畔儿奇怪地看他一眼,道:“长安。”
裴缜讪讪。
“你身上的气味很香,天生的吗?”
林畔儿摇头。
“那是怎么来的?”
问题一出,林畔儿脸上骤然浮现出厌恶的表情,语气也生硬起来:“我要睡觉了,二爷还有事吗?”
见自己被讨厌,裴缜摸摸鼻子,故作轻松地退出房间,“你好生休息。”
原以为这件事这样过去了,哪料第二天薛管事竟然带着林畔儿进了他的院。
“怎么回事?”
“老夫人吩咐,把林姑娘调来服侍二爷。”
妻子逝后这几年,裴缜再无娶妻念头,裴老夫人为他的子嗣操碎了心,但凡他多看哪个丫鬟几眼,裴老夫人便要将之送入他房里。裴缜早已见怪不怪。昨日从林畔儿房里出来,定然被哪个仆人撞见,多嘴多舌地捅到老夫人那里,始有今日这出。
林畔儿髻上别着两朵白色山茶花,安静而默然地立在那里,瞧不出高兴也瞧不出不高兴。裴缜心里却叫苦连天,昨日的尴尬历历在目,他说什么也不能让下林畔儿留下。
“我不缺人伺候,送她回园子。”
“二爷说笑了,人已经带来,哪有送回去的道理,留她在二爷屋里端端茶倒倒水也好。林姑娘安静少言,碍不了二爷什么。”
裴缜还要再说什么,薛管事借口裴绪找他有事,溜了。
房间突然剩下他们两个人,一仆一主,一坐一站,气氛微妙而尴尬。
裴缜伸手够茶杯,心不在焉,够了两下没够到,林畔儿上前,将茶杯递给他。裴缜接过,淡淡道:“我这里没什么活让你干,庭院里新栽了一片花,你把花打理好,没事喂喂鱼儿,余下不懂的问紫燕。”
林畔儿目光越过窗牖投放到花圃之上,神情略带几分茫然,“月见草么……”
“是……是月见草。”
林畔儿怔怔望着,神魂如被抽空。
到寺,沈浊问裴缜有无拿脚印去和林畔儿的脚对比,裴缜说比了,沈浊追问是否一致,裴缜说一致。
沈浊猛然击掌:“太好了,咱们这就带人去捉她!”
“荒唐!这么大的案子岂是仅凭两枚脚印就能定论的?”
“定不定论这种事,抓来审一审不就知道了,一套刑具下来,不怕她不说实话。”
“张柳二人的前车之鉴,你忘了?眼下上面催着,下面焦着,都想趁早了解此案,我们这时候推她出来,无论是不是凶手,她还有活路吗?”
沈浊叹气道:“我还不是为你着急,想让你立功嘛。”
裴缜没接话,默了一会儿问:“陆少监还没找到?”
“说起来也是怪事一桩,城里城外搜遍了,就是找不着人。”顿了顿,“你说这和前两起案子有关联吗?”
裴缜攒起眉头,办了多年案子的他有种直觉,两件谋杀,一件失踪,三起案子必有勾连。
林畔儿浇了花、喂了鱼,再无事可做。坐在院子里发呆,熟悉的大狸猫带着猫崽子经过墙头,林畔儿冲它们招招手,它们马上跳下来给她摸了。
母猫瘦瘦的,多亏了林畔儿接济才没瘦成皮包骨,小猫崽倒是圆滚滚的,油光水滑,围着林畔儿打滚。
林畔儿没什么喂的,进屋拿了一块香酥糕点掰来喂,大猫竟也吃。
紫燕远远瞧见,嗔道:“点心是人吃的,不是喂猫的。”
林畔儿接着喂不曾抬头,“你刚才不也拿来喂雀儿么。”
“呸,这雀儿是金丝雀,两个脏了吧唧的野猫也配和它们比?”忿忿地走过来踢猫,“脏东西,滚!”
猫儿灵活,跳上墙头,一溜烟跑了。紫燕没踢着反闪了腰,骂骂咧咧走开了。
转头,何婆与六饼拎着行李走进来,林畔儿见是她的,忙起身接过来。
“怎么不回去取行李?”
“二爷还没安排住处。”
何婆知道,这种事合该房中大丫头来做,同时也知道紫燕那副德行,万万不会帮衬林畔儿,当下道:“来都来了,行李总不能再带回去,她不给安排,咱们自己找。”
推开一间下房的门,见里面的床空着,径自把行李放上。
紫燕冷眼旁观,嚷嚷道:“做什么做什么,谁准她住我屋了?”
“屋子本来就是给两个人住的,你住得,畔儿自然也住得。”
紫燕冷笑道:“那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大小之分。二爷让她拾掇花圃、喂鱼,那她便是屋外头的奴才,岂能和我平起平坐。”
“你好,你是屋里头的,给二爷铺床叠被,伺候二爷更衣,这么尽心尽力,不也没捞上姨娘当吗?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分什么高低贵贱。”
一席话精准戳中紫燕痛脚,她当即立起两只眸子,骂道:“贼婆子,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这里我说了算,我不许她住她就不能住,都给我滚出去。”紫燕抢过林畔儿的行李扔出房外,并往外推搡三人。
“臭女人,不准你欺负我干娘。”六饼气不过,拦腰抱住紫燕摔在地上,哪承想紫燕的头磕在墙角的杌子上,当即晕了过去。
六饼从她身上爬起来,不知所措。
何婆上来便打六饼,“哎哟喂,我的小祖宗,这下子你可惹祸了,怎么是好哟!”
林畔儿倒还镇定,走过去托起紫燕的头,拨开发丛,见肿了大包没流血,叫何婆六饼不要担心,招呼何婆将人抬进屋,自去禀告薛管事。
林畔儿和薛管事把大夫带来时,紫燕已经醒了,正在屋里叫骂,称要把六饼卖到妓坊做龟奴。何婆和六饼自知理亏,缩在墙角默默听着,不敢还嘴。
薛管事进来说了两句方使她闭嘴。随后请大夫给她把脉,紫燕闻言惊慌失色缩到床角:“把什么脉,我不要把脉!”
“你不是磕着头了吗?”
“没磕多重,已经没事了。”
何婆听了心生疑惑,嘀咕道:“刚刚还嚷嚷着头疼欲裂,这会儿怎么又没事了?”
薛管事劝说道:“大夫已经来了,总得把过脉才好开药。”
“我冰清玉洁的身子,岂是外面什么脏男人都碰得的,我不看,叫他走开!”干脆拉下帘子,避而不见。
薛管事没辙,叫大夫开了几副安神止痛的方子。权宜吃两日。
煎药的活自然落到了林畔儿头上,紫燕给林畔儿支使得团团转,正经主子也没她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