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廷听说此事,不论高位低位的嫔妃,心底都松了一口气——
看来,三藩之乱当真是要收尾了。
年节过去,宫中便井然有序地撤下天灯、门神和对联,回归日常去。
二月初十。
一场新年瑞雪中,觉禅氏诞下了八阿哥。
觉禅氏这个孩子生的不易。按她的位份原本该睡大通铺,有孕之后,她咬牙使了些银子,分去没住满的僻静处,加上她一共才三人。后来其中一个犯了事被带走,再也没回来,屋子里就更宽敞些。
她守着那点口分月银,殚精竭虑,誓要护住这个孩子,好帮她洗去“辛者库”的烙印。
然而,即便她生的是个阿哥,皇上也没来瞧过一眼。只派人跑了一趟,要她搬去惠嫔娘娘的延禧宫住,八阿哥则一同抱去交由惠嫔抚养。
她依然只是个使唤女子,甚至,还被惠嫔随手指了后院的耳房居住。
那是宫妃身边得脸的奴才们常住的地方,有些宫里也拿来做净房。
屋外大雪洋洋洒洒,将整个禁城染白。
觉禅氏紧紧抱住八阿哥曾用过的夹被,任由涕泪横流,伏倒在冰窖一般的冷炕上。
她心中发了宏愿——
这一生,定要叫八阿哥出人头地。
*
四月份,天儿还没热起来,宫里头便人心躁动了。
只因康熙在景仁宫闲聊时,提起了两件大事,正巧碰上来问安的敬嫔、安嫔。
“今年七八月就不在宫中待着了。木兰围场已经建成,朕打算带着皇子朝臣们出塞北巡,来一场木兰秋狝的盛事。舒舒到时跟朕一道去,宫中交给贵妃打理,出不了岔子。”康熙盘腿坐在南窗下,又对着两个嫔位笑道,“待到北巡回来,朕还打量着大封一次后宫,将……四妃之位也补上空缺。”
这消息竟是真的!
敬嫔、安嫔虽然膝下无子,可都是康熙十年进宫的六格格之一,乃朝中肱股之臣的女儿。上回大封她二人高居嫔位榜首,自然对封妃之事有些意动。
两人心中大喜,略坐一会儿,便寻个由头告辞了。
赫舍里等人走了,这才抬眸,用半是怨怪半是娇嗔的语气道:“先前从未听皇上提起过封妃的事儿。今日要不是两位妹妹,臣妾只怕还被蒙在鼓里呢。”
康熙当即笑了两声,给赫舍里殷勤地剥了一枚荔枝。
“朕今日就是特意来跟舒舒商议此事的。只是看安嫔、敬嫔在,便一时嘴快,也叫她们知晓了。舒舒莫要生气,是朕的不是。”
赫舍里心中只觉好笑。
明明四妃之中并无安嫔、敬嫔的位子,甚至此后位份都再也没升过,叫她们空欢喜一场做什么?
她便故意说:“安嫔出身汉军正蓝旗,她父亲刚阿泰官至宣府总兵;敬嫔则是满洲镶红旗护军参领华善之女,皆是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之人,很是合宜。看来,皇上是有意封两位妹妹为妃了。”
康熙剥荔枝的手一顿,表情变得有几分微妙。
赫舍里便疑惑:“皇上有旁的想法?”
康熙放下荔枝,接过梁九功递来的热帕子擦擦手。
“刚阿泰御下不严,其属吏侵吞饷银六万余两,他竟分毫不知,这才害得自己被革职罢官。昔年安嫔入宫,是看在其祖父‘抚西额驸’李永芳的功劳上。李永芳是第一个归降我大清的明将,又颇有能力,自然应当善待。只是可惜,如今的铁岭李氏,竟再没能出个如他们祖父一般的可用之才。”
顿了片刻,康熙又沉声道:“安嫔终究是汉人,家中再无建树,给个嫔位已算仁至义尽。”
赫舍里点点头,明白了。
这是看李家不得用,准备丢到一边去。她们这位皇上,嘴上说着满汉一家,实则对汉臣总是要求苛刻一些。恨不得他们个个完美如圣人,从不犯错。
赫舍里便笑着取了荔枝剥起来:“那敬嫔呢?她总归是满洲八旗的军功世家。”
康熙这回只说:“完颜氏……不算最好的人选,且再瞧瞧。”
帝王咬一口赫舍里投喂来的荔枝,甜滋滋的,心头舒爽下来。便又道:“四妃暂且没有定论,但新进宫的钮祜禄格格倒是已经定了。她如今年纪尚小,且在宫中先养几年,暂封妃位,享贵妃待遇吧。”
赫舍里叹一声:“如此也好,钮祜禄家倒是真舍得这么急着送女儿进来。”
康熙弯唇笑了笑。世家大族,本就是利益同盟为先,宫中亦是如此。
“朕打算,再给佟贵妃赐个封号。免得妃位嫔位都有,就她没有,佟国维又得跟朕装可怜。”
赫舍里不免笑了:“这也是应当的。”
“舒舒觉着哪个字好?”
赫舍里垂眸,想到前世佟佳氏死后,被封为孝懿仁皇后,不小心脱口而出:“懿字如何?”
殿中倏地安静下来。
梁九功都吓得不敢抬头——
毕竟,懿字除非皇后薨逝,宫妃轻易用不得啊!
赫舍里回神,歉然笑道:“臣妾失言了。只是想到茂学懿文,佟妹妹在臣妾这儿,可算是个懿士呢。”
康熙这才松了口气,摇摇头强调:“懿字太盛了,朕无意叫贵妃摄六宫事务。舒舒就好好在朕身边,如何能为佟家用‘懿’字。不若……就取同音,用一个‘怡’字,如何?”
他抬手沾了茶水,在炕桌上落笔书写。
赫舍里侧身瞧过之后,笑道:“下气怡色,柔声以谏,确实是与佟妹妹的性子相符呢。那钮祜禄家的妹妹,皇上定是也有了主意吧?”
康熙一笑,继续在字迹干过的地方,写下一个“宁”字。
他解释道:“这个字做满语为elehun,有泰然自如、恬然安舒之意。钮祜禄格格年岁小,得这么个封号也不会压不住。”
赫舍里听过,了然颔首。
这个字写作满语,还与皇上的年号“康”是同根呢。想来,也能以此叫钮祜禄一族满意些。
如此这般商议一通,赫舍里也算试探出来了。皇上的心中,四妃之位至少已经属意惠嫔和德嫔两个人选。
那她可得将荣嫔推上去才是。
*
赫舍里用的是曲线救国的法子。
她只叫胤礽每日带着伊哈娜、胤祉前去养心殿,缠着康熙带他们一道去木兰秋狝。
三个孩子对出宫之事,自然是充满了兴奋和期待。每日胤礽一下学,便跟候在门外的姐弟俩会合直奔养心殿,围着康熙“阿玛”长,“阿玛”短,添茶捶腿,研墨掌灯,将梁九功的差事都给做完了。
梁九功笑呵呵袖手立在一边,看皇上甜蜜地被“折磨”着。
康熙享受了七八日,终于受不住这帮小麻雀围着他叽叽喳喳,索性大手一挥应下了。
两个孩子都去了,总得寻个人照应着。
孩子额娘自然也就上了名册。
荣嫔得知此事还有些懵,听伊哈娜讲过来龙去脉,才知道是皇后娘娘用心良苦。
她牵着伊哈娜,一路直奔景仁宫。等真正坐到殿内了,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激才好。
赫舍里调侃道:“这人进了门就一声不吭的,只瞪着本宫的炕桌瞧,怕是又来打秋风的。夏槐,去给你荣嫔主子上些新做的蛋糕茶水来。”
殿内一阵笑声,夏槐应一声退出去。
荣嫔方才还红着眼呢,这会儿只哭笑不得:“娘娘总爱拿嫔妾打趣儿,嫔妾分明是来道谢的。”
赫舍里便掩唇道:“都是孩子们的功劳,本宫可不敢占了他们的。你非要谢,便谢他们吧。”
荣嫔侧目瞧过去——
胤礽和伊哈娜、胤祉趴在廊子下头,商量着去北巡都要带哪些玩具,能吃什么玩儿什么,塞外又有什么样的风光……
说到后头全是吹牛皮,吹得正起兴呢。
她不免“扑哧”笑出声来:“便算嫔妾沾了他们的光吧。只是……娘娘费心争取来的机会,嫔妾怕是没这个本事,能杀出重围。”
赫舍里也知道。
自胤祉之后,她再无荣宠。如今皇上偶尔过去,也只是看看两个孩子,与她闲聊几句,不会再留宿钟粹宫了。
那么,前世的荣嫔究竟靠什么占据四妃之末呢?
赫舍里不知前世的荣嫔,却懂玄烨的心思。她将茶盏、糕点推至荣嫔面前:“何必妄自菲薄呢。这么多年了,为皇上诞下子嗣最多的便是妹妹,即便……如今也有伊哈娜和胤祉在,这份劳苦本宫记得,皇上自然更是记得。”
“再者,封妃之事倒也不全凭恩宠心意,皇上总会考虑个平衡二字。本宫冷眼瞧着,惠嫔因着六阿哥的名字与德嫔对峙小半年,皇上竟是满意她二人的。你不妨也学了她们去。”
荣嫔瞪圆了眼,仔细一想,又有几分醍醐灌顶。
是了,这才是当今皇上最为看重的,日后定也会借着宫妃们的这份关系拿捏诸位阿哥。
“嫔妾该如何做?”
赫舍里便笑:“安嫔、敬嫔此番怕是无望,端嫔又是个惫懒的,也就只剩下个宜嫔了。”
至于如何让宜嫔那个一点就炸的性子领会此事,那就是荣嫔要考虑的了。
外头阳光正好。
赫舍里坐在阴影处,决意给荣嫔添上最后一把火。
“这回北巡,巴林部的小世子乌尔衮就要返回蒙古去。这几年,皇上放任伊哈娜与他玩在一处,打的什么主意你心中当也省得。无论如何,两小无猜总好过素昧平生。”
“你若爬上高位,日后公主有个难处,才好出手不是?”
荣嫔望向春风中肆意欢笑的伊哈娜,抿唇点了头。
*
六月末,皇上便要派人前往谒陵,敬告先皇之后,御驾启程前往塞外。
原本这事儿打点起来就比较紧张,可万岁爷偏偏又在这紧要关头加塞进来一件差事——
为皇太子迁至毓庆宫起居。
事关储君,马虎不得。
噶禄加派了人手,在这暑热之下打起十二万分精神,着手为太子爷迁宫。
毓庆宫是去年秋就建好了的,晾晒半年之后,内务府便往里头添了许多大件家具,又仿着景仁宫的制式改了玻璃窗,连着花木、菜园、葡萄架,也一并照搬过去。
如今说是迁宫,不过就是按着皇上的意思,开库往里头添些装饰小物,再将太子爷正用的物什都帮着归置到毓庆宫。
说来简单,做起来着实也废了些工夫。
实在是皇上赏赐下来的东西太多了!
那些个字画法帖,就足足装满了三大箱;再加上有圣上红批的一摞摞书,也装了六个红木箱。其余像什么八音盒、自鸣钟、珐琅彩瓷、玉石摆件等等,奴才们数到最后都快麻木了。
折腾了小半月,毓庆宫内总算是归置妥帖了。
胤礽这日一下学,便兴冲冲地直奔自个儿的“秘密花园”去。
小孩子长大了,总是期望能有个一人独处、不受打搅的地方。这一点赫舍里百忙之中有些忽视了,反倒是康熙瞧出来,斟酌再三,还是将人提前放出来。
原本,该是北巡回京之后,再行迁宫的。
胤礽还是第一次进毓庆宫呢。
他就像个初进城的小小乡巴佬,带着小豆子惊叹来,感叹去,恨不得在地上打滚翻跟头去!
因为,毓庆宫实在是比他想象的大多啦!
这是一座四进的院落,打正门前星门进来有三座值房,迈进祥旭门为第二进院落,是前殿惇本殿,用作待客之处;三、四进相连成工字殿,前头正殿即为毓庆宫,后头叫做继德堂,从继德堂向右走穿过小门,还有一排朝西的后罩房。
小太子跑前跑后,逛了一大圈,简直处处都满意,连带着康熙给他书房摆满的四座书架都瞧着顺眼了。
康熙这会儿刚忙完,知道儿子已经到了毓庆宫,便从养心殿也过来了。
胤礽见了阿玛,欢欢喜喜凑上前,不吝溢美之词地使劲儿夸赞一番,直夸得康熙神清气爽。
他笑着揉揉儿子的脑袋:“这便高兴了?日后,等你几个兄弟到了年纪出宫建府,你瞧了他们的,只怕要怪朕给你的地盘太小。”
胤礽晃晃脑袋:“住的不在大小,舒心就好。汗阿玛叫内务府弄了这么多儿子喜欢的花草树木,连葡萄架、池荷鲤鱼都一道搬来了,这番心意怎么会比不上区区大宅院。再说了,儿子有足足四进院落,比起额娘她们已经很好啦。”
康熙为胤礽这份心性高兴又骄傲,笑着刮他鼻子:“你倒懂得见好就收。”
“额娘说了,知足才能常乐嘛,儿子看得到自己拥有的,也很珍惜这份拥有。”小太子仰起头,用一双诚挚又充满光彩的眼睛看向康熙。
康熙微微垂着头与他对视,这一刻,竟叫他有些想把儿子接回景仁宫去,好好捧在手心,多养几年。
许久,帝王轻叹一声,搂着儿子的肩膀道:“你额娘将你教的很好,这话,朕也受用了。”
……
迁宫第一晚,胤礽兴奋地差点没睡着觉。
他扯着脚踏边昏昏欲睡的小豆子,使劲儿将人晃醒,非要给人家讲鬼故事。可怜的小豆子最怕鬼怪之说了,一边打瞌睡,一边吓得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后来,胤礽熬不住呼呼睡过去,小豆子却精神抖擞,瞧着什么都像鬼。
第二天,主仆俩自然是同款的熊猫眼。
好在,毓庆宫的日子适应两三天,也就恢复成往日的上学读书、下学干饭。如此过了半个月之后,终于到了启程前往木兰围场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