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梧桐复又跪下磕头领命,才恭谨得退出去。
退到殿门口,梧桐长舒一口气,终于过了明路。梧桐被这样突如其来的重视吓得夜不能寐,按理说,她是皇后宫中出来的,惠妃最正常的做法是给个面子情,把她高高供起来,不让她接触宫中的细务。梧桐去之前也是这样想的,还找之前奉命教导过贤妃、丽妃的女官取经,听了一肚子两头端水、装傻充愣的本事。
谁知突然被超出常理的重用,梧桐都吓得不敢往皇后宫中走动,生怕惠妃以为自己心向皇后,更怕皇后以为自己被惠妃收买。若是没被收买,人家凭什么这么重用你啊?梧桐自己都觉得解释不清。
幸好,幸好,两位主子都是慈善人,没有人拿她做筏子。这下安全了。如今她只要遵从皇后都命令,也遵从自己的职责,好好服侍、辅佐惠妃娘娘就好。
殿内,皇后轻笑一声,扔下文书,“陛下好眼光,居然选了这样一个伶俐人入宫。”
大宫女不解问道;“莫非是以退为进?”
“退到墙角,还能进去哪儿?”皇后不以为然,“这才是真聪明呢。她是外头来的,即便身边全是陪嫁,难道还能把里里外外都换成自己人不成。还不如这样,如今,保护她,倒成了我的责任。”
“果真奸猾!”大宫女怒道,“这不是明摆着利用娘娘吗?”
“我倒是希望宫里都是这种聪明人,我身为国母,难道还回去为难一个妃子?总不德妃把持着老五不放,生怕我和她抢孩子似的。行啦,以后你多抽只眼睛在惠妃那里,看着她别让她受委屈。她是陛下北征的旗帜,可不能倒在后宫那些争风吃醋的手段上。”皇后又笑,“别嘟嘴啦,她一个小姑娘,和永安一个年纪。难得被陛下盛宠一个月,还头脑清醒,我也喜欢呢。”
永安是陛下和皇后长女,及笄便获封永安公主,下嫁给功臣之后,极受帝后宠爱。
“是。”大宫女不情不愿应下,就怕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夺走了陛下的心。大宫女在心里祈祷,宫中可没有放归宫人的先例,要是惠妃因此触怒陛下,倒是能让她知道眉眼高低,恭顺一些。
刚送完哥哥回宫,皇帝就来宫中看她。珊瑚珠还穿着草原服饰,不同与宴会那日的一声红衣耀眼,今日她穿了一身白,另有一种柔弱之美。
皇帝想想她与兄长刚刚分别,又独自一人留于宫中,引动难得不多的温情,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爱妃不必伤心,日后若有机会,朕允你归家探亲。”
珊瑚珠拉住皇帝的衣袖,“如今我不能与家人团聚,却也盼着身边人与家人团聚,共享天伦的。”
“此言何意?”皇帝略有不耐,他不喜欢后宫妃妾和他说话绕弯子,在前朝和臣子们博弈已经很累了,不想在后宫和无关紧要的妃子耍心眼。
“我身边维娜、吉娜几个侍女,我想放她们出宫。她们本也不是我的宫女,原先我不知宫廷礼仪,如今受了教导,才知宫女是不能出宫的。可她们也有家人父母在外盼归,我想着,陛下能否念在不知者不罪这句话的份上,放她们出宫。”珊瑚珠星星眼,“我如今不能常常去宫外跑马,也想她们帮我喂养大红、小红,别浪费了良驹。”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但皇帝还是问:“怎得向朕请旨,可禀告给皇后了?”
“瞧陛下说的,后宅事由主母做主,我虽不是汉家女子,这点常识还是有的。早就禀告过娘娘,得了娘娘允准,才和陛下说的呢!”
皇帝欢喜,“你虽不是汉家女子,如今却是汉家妇人啊!此事,准了!”
“多谢陛下!”珊瑚珠跳起来,先行了一个草原礼,又行了一个汉人礼,着急忙慌道:“我要给她们多准备一些赏赐,让她们在宫外好立足。啊,还要备嫁妆,从陛下给我的赏赐里,挑一些不违规的给她们,当做陛下和睦我族的象征,陛下觉得可好?”
皇帝好整以暇靠在扶手上,笑问:“就这么欢喜?”
“这是自然,跟了我一场,必须让她们有个好前程。”珊瑚珠如此说,仿佛正常得如同天理一般。
皇帝大笑,笑得珊瑚珠一脸懵。皇帝看她懵懂的表情,笑得更开怀了。
维娜、吉娜等人在宫女们羡慕的眼光中收拾行囊,依依不舍得和珊瑚珠告别。
“公主,趁着年轻,早些给陛下生个孩子。我听说男人年纪大了,就生不出孩子了。公主还是要有个孩子才有依靠。”吉娜如此谏言。
“行了,就你那脑子,不用操心我,好好操心自己吧。”珊瑚珠不在意得挥挥手,打发吉娜出去收拾行囊,这种话,真是听着都脑壳疼。
心思缜密的维娜却还留在殿内,看屋中无人,才小声问道:“公主,你是不是不准备生孩子?”
“胡说!能为陛下诞育子嗣,是我的荣幸。我盼着,可这也不是我愿意就行的,还得看长生天的旨意。”珊瑚珠轻斥,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
维娜却了然点头,“公主,不管你做什么,我们都是你最忠心的奴仆,你要记得,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我去办。我会好好为公主经营宫外产业,照顾好京郊的马场,联系好梁城的部属……”
“行了,别啰嗦,你被吉娜传染了吗?我能有什么事?”
维娜见公主不露口风,自己也不说了,只在心里默默盘算,一定要为公主守好家业。
就在此时,珊瑚珠宫中的太监总管马宁过来禀告,“陛下已下旨,六月出兵北伐。”
“好!来人啊,给我准备衣裳,我要去见陛下。”珊瑚珠长眉一挑,赶紧吩咐人。
维娜急忙起身,拉着珊瑚珠问:“公主,你要做什么?”
“收收脸上的神色,好像我要去干什么危险的事情一样,我只是去请战而已。”
请战,还而已!
维娜只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自己还不如学吉娜不长脑子呢,至少不用这么操心。“中原朝廷从没有后妃上战场的!”
“那是她们早没遇见我。”
“陛下不会答应的。”
“我去求了,陛下自然就答应了。”
维娜着急,这是求不求的事情吗?北伐,伐的是什么,那是草原人啊。虽与兀良哈部不是同族,但也同在一片蓝天下、一片草原上生活,公主为什么要主动争取去打自己人!
维娜没注意,把自己的心里话问出来了。
“自己人?不就是自己人天天打来打去,我外公、舅舅可是被我阿父杀的,阿妈因此焦虑而死,现再我追随强大的人,不正是阿爸从小的教导吗?”
“可是,可是……”维娜有一肚子的理由,可倒不出来。
珊瑚珠逼近,在维娜耳边问:“我嫁给皇帝图什么?图给人做妾名声好听?图他年纪大生不出孩子?若不是想借这一块跳板,我还不如在草原上随便嫁个人呢!”
第81章 和亲中原的公主12
“胡闹!”理所当然的,皇帝听说珊瑚珠的请战之后,干净利落拒绝了。
“陛下,我是草原人,熟悉地形,可作为先锋小校,我又不是自荐做主帅。”
“想得倒美,主帅是朕!”皇帝瞪眼,试图用威严吓住这给小妃子。以他往常的经验,只要摆出这样一幅面孔,妃妾们就该战战兢兢请罪了。
“所以我不和陛下争啊,我是来辅佐陛下的。我武艺高强,做一小校难道都不行?白邵晨都打不过我,他都能领兵!我也有领兵打仗的经验,绝不会拖陛下的后腿。”
“军中自古没有没有女子随军出征的。”
“陛下又骗我,那日宫中演戏,戏台上不就唱了一出佘家军,她们不止女人怪帅,还全家出动呢。”
皇帝哭笑不得,真是个傻丫头,她到底看没看懂。戏台上的佘家军,原形乃是西北的折家,两百年前,中原与草原战乱不休,君主昏庸,中原势弱,即便如此,汉人也死战不退。折家男丁死绝了,女眷接过帅旗,继续征战。这是给草原人的一出下马威,说明汉家的威武不屈,结果正主只看到了女人能挂帅。
“那是特例。”皇帝无奈解释。
“我也是特例。”珊瑚珠不服,她觉得自己够资格成为特例。
“乖了,好好待在后宫,等朕凯旋。你想要什么,朕回来的时候给你带。”皇帝自觉从来没有对妃子这么温柔耐心过,当然,以往也没有妃子敢和她耍小性子。
“我就要随军北伐!我要做先锋!”
“放肆!朕看你是不懂规矩,越发无礼了!”皇帝讲不通道理,就发动了传统技能——不讲道理。
谁知,珊瑚珠也是有传统技能的。只见她瞬间泪盈双眼,哭道:“你吼我?从小就没人这么吼我!阿爸、阿哥只会宠着我,我要什么都答应的!你也答应过我,要好好待我,不让我受委屈的,结果才一个月,你就吼我?你还答应过不会把我关在后宫,当着我哥哥的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答应的,你出尔反尔!哼!你不讲道理!”
珊瑚珠一跺脚,哭着跑出了乾清宫。
麻了!满宫的人都麻了,这,这,这是唱哪一出啊?
皇帝也愣了,与大内总管面面相觑,疑惑道:“朕不讲道理?朕怎么想不明白呢?”
总管微微躬身,笑道:“陛下都不明白,老奴更不明白了?”总管倒是听说过,被家里宠坏的女儿,嫁到夫家,也是要耍一耍小脾气的。只是在东宫、在后宫,从未见到过罢了。从这一个月的相处来看,惠妃也不傻啊?这是鲁莽还是另有算计?陛下吃不吃这一套呢?
别说什么夫为妻纲、男尊女卑之类的屁话,以总管自己的理解,天下男人怕老婆、宠小妾的不知凡几,只是陛下以往可不是这样的人。若是惠妃有心算计,陛下却不接招,这位惠妃娘娘,要怎么破这一局呢?
“朕是宠坏了她!”皇帝一挥袖子,继续批阅奏折,惠妃虽是草原归顺的标志之一,可这件事,即便顺义侯当面理论,说起来也是自己占理。
总管好奇得等着,不知惠妃要耍什么争风吃醋的手段,结果只过了两刻钟,谜底就揭晓了:皇后宫中派人来请。
皇后的大宫女跪在地上,一五一十禀告:“惠妃娘娘哭着跑到娘娘宫中,跪求娘娘做主。说……说……说陛下说话不算话,是个……是个负心人,求娘娘做主!”
傻了!
回话的大宫女额头紧紧贴着地砖,只当自己是个木头;见多识广的大内总管也微张着嘴巴,一脸呆滞,嗨,到他这个地位,能有这样的表情,已经是失态啦。反应最大的还是皇帝,微愣的功夫,朱笔掉在奏折上,染红了一片。
大总管连忙上前,拿柔软宣纸点涂擦拭,庆幸道:“陛下,这是请安折子。”意思是没有大碍。
皇帝现在哪儿还有心情管什么折子,哭笑不得的重复道:“她哭求皇后做主?”
“是。”大宫女的声音闷闷得传来。
皇帝好奇心大起,他还是头一回听说,宫妃在他这儿受了训斥,不想方设法讨好他、静思己过,反而去找皇后做主的。
多新鲜啊,小妾不讨好夫主,反而去讨好主母?
少就稀奇,稀奇就令人想探究,皇帝一推折子,笑道:“走,去坤宁宫。”
坤宁宫中,皇后笑得无奈,别说皇帝头一回见,安慰在皇帝那受委屈的妃妾,她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啊。以往宫妃若受了训诫,自己就觉得无颜见人,必要告病一段日子不来请安。她总是好脾气允准,不和她们计较。还要帮着皇帝敲打几局,让她们知道眉眼高低。
惠妃不走寻常路,在皇后宫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可不是那种梨花带雨的撒娇,哭得鼻涕都出来了。
真心实意的在哭。
皇后揉揉额头,她这么安慰过的,只有几个女儿啊。当日说她和永安一个年纪,真是一语成谶。
听宫女禀告,皇帝起驾朝这边来了,皇后笑道;“快去梳洗、梳洗,拿鸡蛋在眼睛上滚一滚,瞧瞧,都哭肿了,让陛下见了,岂不怪罪。”
珊瑚珠难以置信:“他还敢怪我?明明是他不讲信用!”
皇后觉得她是在调和女儿和驸马,哭笑不得哄道:“是,是,他不讲信用。瞧你,脸都花了,这可不漂亮了。”
珊瑚珠紧张得摸摸自己的脸,感觉脸皮一阵紧绷,着急道:“我去洗脸。”
珊瑚珠刚转到后殿,皇帝就大踏步进来,左右望望,笑道;“不是说惠妃在你宫中哭诉,人呢?”
皇后起身行礼,被皇帝一把扶住,又从宫人手中接过茶盏递给皇帝,嗔怪道:“陛下还要追到我宫里来欺负人啊?”
皇帝挑眉,“皇后这是被她收买啦?小丫头真是恶人先告状!”
皇后忍俊不禁,“陛下是没瞧见,惠妃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陛下说话不算数,不疼她了,她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要我给她做主呢!”
皇帝莞尔,“你打算怎么给她做主?”
“当然是问清楚她求什么啦?不过我瞧惠妃这理直气壮的模样,肯定是陛下没理,我是站在她这边的。”
“你们倒是姐妹和睦,把朕撇在一边。”这种不合常理的事情,又恰恰踩到皇帝后妃和睦的心坎上,真是——真是叫人舒坦。如同婆婆不帮着儿子反而向着儿媳,这种反差,总是让人忍不住探究。
“你都不知道她求的什么!”皇帝气道:“她请旨要做北伐先锋,你听听这像话吗?”
皇后想了想,回答道:“未尝不可。”
皇帝瞪大了眼睛,伸手摸摸皇后的头:“真让惠妃灌迷魂汤啦?”
皇后没好气地拉下皇帝的手,摆事实讲道理:“自从陛下决议北伐,妾常忧心忡忡。陛下如今也快是知天命的人啦,再上战场,着实辛苦。可妾又知这是陛下心心念念的国之大计,不敢阻拦。如今可好,惠妃出自草原,熟谙地形、气候、风土、人情,定能照顾好陛下。至于先锋之言,陛下带她去了,酌情任用便是。”
“且听闻,草原人,无论男女,人人都能弯弓射箭,个个上马便是骑兵。若能有这样一位知己知彼的小校在侧,陛下可能从中得一二启发,训练我大夏骑兵也好啊。更妙的是她是女子,总要细心些,有她照顾陛下,妾也安心。”皇后拍拍丈夫的手:“宫中不缺她一个妃妾,陛下身边却缺一个能例外照应的人啊。”
听到皇后改了自称,皇帝就知道她实在认真谏言,皇帝挑眉:“皇后就这么信这小丫头?”
“惠妃可是能和陛下打平手的啊。”皇后直言。
皇帝拒不承认:“胡言~明明是朕手下留情。”
皇后笑而不语,那日比武,有眼睛的都能看见,皇帝并没有真的赢过惠妃。惠妃倒退那几步,不过是中场停顿,可朝臣们多聪明啊,不在皇帝占上风的时候赶紧把结果定死,难道真让一个黄毛丫头赢皇帝吗?
惠妃也是机灵,知道自己能伤臣子,能赢皇子,却不能赢皇帝,顺着台阶就下来了。皇后最喜欢的,是顺义侯世子说送妹妹入宫的时候,人人都察言观色看皇帝的脸色,只有惠妃在观察自己。这就是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