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自贤顾不得身上的疼,爬起身,跛足朝着牢门口走去。
手脚的镣铐在他身上铛啷作响,他抓住牢门,喊道:“贤婿,你总算来了。”
几日前还是以姓名相称,如今隔着牢门就变成了“贤婿”。
远看毫无变化,如今凑近了看,郭自贤才发现宋卿时脸色和嘴唇皆是苍白的,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颓唐,如同被霜打过的秋叶。
“他们也对你用刑了?”郭自贤问:“他们拷问你了?你都说了些什么?”
宋卿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我没有受刑,也没有入狱,只是偶感风寒罢了,该说的,蔡玄早已招认。”
宋卿时是被人抬着来问话的,不少有关郭自贤的罪证都需要他的供词做辅证。
那一下扎得还不够深,没能要他的命,但过多的失血让他身体虚弱不堪。
郭自贤眼中一亮,抓住牢门,“贤婿,如今我们并非没有机会。”
“什么机会?”宋卿时眼中平静无波。
郭自贤四下看了一眼,发现无人,飞快道:“你救我出去,我们卷土重来。”
“如何出去?”宋卿时道:“大人的罪名已经坐实,耗费了多少人的多少精力,又牺牲掉了多少人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出去是不可能了,如今该考虑的是会判斩首,还是凌迟。”
郭自贤的注意力被那两个令人恐惧的词攫住,没有察觉到宋卿时话中的异常。
他害怕得瞳仁一缩,低声道:“明路走不通,我们走暗路,不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让我出去,我就有办法。”
“这恐怕不行。”
“为何?”
宋卿时慢悠悠道:“我如今仕途坦荡,何须与你同流合污。”
“你早就和我是一路人,你—— ”话语突然顿住,郭自贤抓住栏杆的,铁链在牢门上撞响。
郭自贤将宋卿时上下打量一番,除了稍显羸弱,宋卿时衣着整齐,眸中毫无惧色。
他气定神闲地坐在牢门之外的椅中,这里原本没有椅子,那必然是昭狱的狱卒替他搬来的,只因他偶感风寒。
既没有被审问和受刑,甚至还有礼遇。
郭自贤突然明白了什么,愤恨道:“是你!你才是内鬼!”
宋卿时笑起来,“你总算是发现了,不过已经太迟。”
郭自贤骤然前扑,他的手伸出栏杆,却够不到宋卿时。
“你这卑鄙小人!”郭自贤怒目圆睁,冲着宋卿时嘶吼道:“我待你不薄,你竟恩将仇报,将我置于如此境地!”
明明是夏日,外面烈日如灼,牢中的寒气却逼得宋卿时掩胸咳嗽了两声。
他看着郭自贤,收了笑,眸中冷色渐起,“你让我失去了此生最重要的人,我怎会救你?我不但要让你生不如死,还要让你断、子、绝、孙!”
“你的儿子郭子敬,你不是早早地送他离开吗?可惜他连汴京城都没能踏出去,他人眼下正在刑部,不过刑部已非你这阶下囚说了算,当如何用刑,从前做尚书大人的你可以回想一下刑部的手段,您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郭自贤抓住栏杆用力摇晃,眼神凶狠地盯着宋卿时,“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天堂有路你不走,非要踏这地狱门,你以为你能逃得掉吗?你收受的贿赂还少了吗?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宋卿时说:“所收贿赂,每一笔都有记录在册,已交由督察院审查。”
“我可是……”他挑起唇,“一枚铜钱都未曾动过。”
郭自贤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过这个人。
宋卿时修竹般虚怀若谷的外表之下,藏的俱是阴冷与狠辣,这人宛若毒蛇,是出没在竹林间最毒的竹叶青。
牢中回响着郭自贤愤怒的粗喘,“你如何,你如何对的起平盈?她可是一心为你,你怎么忍心?!。”
宋卿时说:“她有一个将她视作筹码的父亲,注定了不会觅得良人,她应当感谢我的不娶之恩。”
“郭大人。”宋卿时起身,“忘了告诉你,郭小姐一病不起乃是中毒之症,恰好,前些日子我喜欢佩戴香囊,如今腻了,想必郭小姐不日便能痊愈。”
“你——!”郭自贤呼吸急促,嘴唇抽动,“你不得好死!”
最恶毒的话,让宋卿时笑出了声,但笑容未到眼底便消散殆尽,“吾心已死,身死,我可是求之不得。”
他起身朝外走去,身后是郭自贤恶毒的咒骂。
“宋卿时!您这背信弃义的狗杂种!忘恩负义的小人!你不得好死!全家遭殃……”
咒骂声响彻地牢,等在门口的狱吏上前道:“宋大人,需不需要让他闭嘴?”
宋卿时停在地牢大门口,前方烈日灼得面颊发烫,背后却是一片阴冷。
“不必,”他说:“让他骂,他要是骂累了、困了,便把他叫起来,让他接着骂。”
滑竿就停在大牢门口,宋卿时要上滑竿,狱吏连忙搭了把手,扶着宋卿时坐上去。
滑竿离开,狱吏仍站在门口,啧啧两声感叹道:“都以为郭党一倒,这位侍郎大人也要跟着倒,嘿,谁知道人家踩着郭自贤上了位,只怕还会更上一层。”
“可不是么。”门口的守卫说:“这手段,吓人呐。”
滑竿出了大理寺,门口有人自报姓名,拿了腰牌给门卒确认身份。
见他出来,那人让到一边,深深行了个揖礼。
“宋大人。”
宋卿时手一抬,滑竿正好停在门口的阴影里,“你是,今岁新科榜眼游远。”
第 258 章 莫失初心
游远拱手道:“大人好记性,大人是建元八年的殿元,下官曾读过大人的文章。”
宋卿时微微颔首,他的记性并不止步于此,他还记得此人是住在余府。
“我记得你任翰林院编修一职,怎会来大理寺?”
两人官职相差几阶,游远恭敬道:“郭自贤落马,科举舞弊一案重审,下官是来为科举舞弊一事重新录供。”
宋卿时忽然问:“你住在余府,是否心悦余家四姑娘?”
游远一愣,他们虽同朝为官,照面不过几次。
除却今日,都未曾有过交流,两人相交甚浅,断不到谈论彼此感情的地步。
这问题问得突兀,于游远来说,却也没什么不好讲的。
他眉眼间含上了笑容,“是,我心悦余四小姐,蒙四小姐及余家不嫌弃某出身贫寒,已书信回去,请叔父来京替我上门提亲。”
宋卿时目光落在远天,苍穹如一个巨大的熔炉,天光亮得刺眼。
他微微眯着眼,想起了那一年,他也同样高中,兴高采烈地央母亲替他上门提亲。
他也曾这般殷切地期盼着,同僚问起婚期时,他也如游远这般眉目含笑。
只可惜,全都成了过去……
宋卿时深深吸了口气,感受着胸口的刺痛,这痛让他觉得痛快,他说:“来日大婚,还请送我一份请柬,我来讨一杯喜酒喝。”
“那是当然。”游远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过还早呢,要等沈大人和三小姐大婚之后。”
宋卿时眸中一黯,他垂下眼,“若有选择,前程和她,你选什么?”
游远不明所以,往日两人碰面时,宋卿时也不过回他一个点头就算作招呼,今日的宋卿时实在有些反常,
“我选她。”游远说。
宋卿时点了点头,又问:“那正义和她,你又选什么?”
游远愣了愣,忽然笑了,“大人,她是善非恶,正义和她之间,从来都不是相悖的,为何要选呢?所以根本不用选,她会和我一起选择正义。”
宋卿时陡然怔住,怔怔地看着游远,神魂和躯体像被抛入了远天,在灼灼的烈日下被烧掉了一身的血肉,只留下一缕残魂。
是啊,原本不用选的。
因为她会和他一起选择正义,她会支持他。
从来都不是郭自贤的逼迫让他失去了心爱的人,是他自己选错了路。
游远看着呆滞的宋卿时,喊道:“大人,大人?”
宋卿时陡然回神,重重地闭上眼,“游远。”
“啊?大人。”
“切莫失了初心,”宋卿时轻声道:“要记得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不要等到得到之后,便妄想贪图更多。”
游远还以为他是指郭自贤贪赃枉法,诚恳道:“大人放心,我游远绝不与贪官污吏为伍,定然做一个清明朗正的好官。”
宋卿时摇了摇头,忽然抬目看天,那日光刺得他闭上眼。
他多希望,当初能有一个人,如今日他提醒游远一般,提醒自己。
直到宋卿时乘坐滑竿离开,游远才隐约想起,方才宋卿时闭眼前的一刹,他似乎看见他眼中泛起了水光。
郭自贤的案子接连再审,死罪已是板上钉钉,但这不过是一个开端而已。
牵一发而动全身,上百臣工接连下狱,昭狱的刑房几日便成了血池。
连日来上报的折子摞成了小山,建元帝宵衣旰食,晋王连日陪在明德殿中,帮忙批复折子。
眼见着建元帝身体越发不好了,太医在明德殿外跪请皇上休息,建元帝好不容易得了空,晚上宿在了仪妃的重华宫。
夜色仍浓,宫灯在风中摇曳,每当夜风吹过禁宫上空,总会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建元帝猛然惊醒。
行到末路,总是越来越害怕死亡,他梦到了父皇,还梦到了死在夺嫡之争中的弟兄。
身侧空无一人,建元帝皱起眉头,轻唤道:“明仪?”
房中的蜡烛快要燃尽,听见声音,窗边纤细的身影转过身来。
“陛下梦魇了?”沈明仪走到桌旁,提壶倒水。
笋绿色的茶水注入杯盏,晃着如豆的灯火,她端着茶水走到床边,“这茶出自大昭寺,夏至那一日采池中新张开最干净的莲叶,晒干之后泡成茶,皇上尝一尝。”
建元帝看着她,她还那样年轻,而他已经未老先衰,年长她十几岁,注定了不能携手到白头。
建元帝接过茶盏,“前几日你去明德殿找朕了?”
沈明仪并不意外,既去了,便逃不过建元帝的耳目。
“去了。”沈明仪说:“门口候着一堆人,连皇后娘娘都在门口跪着,臣妾想来是见不着皇上的,便先行走了。”
建元帝说:“你去了,自然是不一样的,往后直接让人通报便是,朕谁都能不见,不会不见你。”
沈明仪笑了笑,那笑容意味深长,“皇上待臣妾,自然是不同的。”
建元帝喝了一口,荷叶茶清新中带着淡淡的苦涩。
初尝时,如夏日清晨荷叶上的薄露,清新过后,微微的苦涩在舌尖散开,再细品,苦涩又会化作一丝回甘。
“这茶不错,再给朕倒一杯。”
沈明仪意味深长的笑容散了,像是发自内心的感到开心。
建元帝用完茶又躺了下去,她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听着他的呼吸逐渐平稳。
沈明仪走走到窗边,将剩下的半盏茶泼进了那盆素冠荷鼎中。
那兰花养了七八年都未曾开花,如今已初结花苞,眼看着,便要盛放了,像是在等待一个契机。
沈明仪笑了起来,笑容有些森冷。
第 259 章 最后一封家書
“如今街里坊间,都在传昭仁公主的事。”
余晚之逗弄着孩子,抬眸看了徐清婉一眼,“嫂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知道这事?”
昭仁公主的事,皇后虽放话出去严令不许外传,可当日在场者众多,一传十、十传百,哪还找得出消息到底出自何处。
徐清婉说:“前两日我母亲来看我时提起的,谁能想到,皇家的丑闻竟比贪官落马还要热闹。”
“这样的丑闻,原本数百年难得一见。”余晚之说:“谁知一出就出了两个,先帝在位时有安和公主,如今又出了个昭仁。”
徐清婉道:“听说从世家中择了一名适龄女子,封为公主去大齐和亲,礼部正在忙这事,你哥累得头疼,昨夜回来和我提了一嘴。”
余晚之摇了摇头,“那女子本是有婚约的,与人两情相悦,推辞不成便一头撞在了宫门口的下马碑上。”
徐清婉吓得放下绣绷,掩住嘴,“人怎么样了?死了吗?”
“没有。”余晚之晃了晃手中的拨浪鼓,孩子被吸引,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来拿,嘴里呀呀呀呀地叫,看着可爱得紧。
余晚之笑了笑,继续说:“学子向来都是风往哪儿吹便往哪跪,读书人虽不能提刀,但仅凭那一腔骨气往宫门外一跪,天子也得服软。”
如今是太平年,重文轻武,多少事件关键性的转折都出在文人身上。
“又跪了?”徐清婉惊讶道:“今年可真不是个太平年。”
不太平的还在后头,建元帝怕是熬不过今年了,昨日沈让尘来时和她提了一嘴,建元帝精神不济,上朝时直接在龙椅上睡着了。
余晚之没提这个,只说:“学子是跪求严惩郭党,那女子直接在众学子面前撞下马碑,怕是也早就料好的,只是轻伤。”
“那和亲怎么办?”
“皇上改了口,说是让自愿,听说叶氏族中有一女子,自愿去往大齐和亲。”
两人都默了默,女子多是身不由己,能选择自己喜欢的人极为不易。
哪有女子愿意远离故土数千里,恐怕不是族中逼迫,便是留在此地已然活不下去,只想逃离,这样的境况,如何不令人唏嘘。
孩子一天一个样,如今眼看都快要百日了。
“百日宴都准备好了吗?”余晚之突然问。
徐清婉说:“你哥和我商议过,眼下这局面不适宜大肆操办,排了上三五桌,叫上亲近的亲朋就行了,况且之后你和二公子大婚,后面还有锦棠,总不能一年办上几场,否则言官们该弹劾你哥借机敛财了。”
余晚之笑了笑,如此也好。
看过了徐清婉和孩子,余晚之离开。
回到自己院内,新来的丫鬟便迎上前来。
丫鬟是余锦安让她自个儿挑的,别家小姐都是丫鬟成群,她身边只有个坠云,有时被支去办事难免伺候不过来,便添了一个。
“小姐。”丫鬟说:“宋大人送了东西来,指明是给三小姐的,丢下东西就走了,门房只好送到了咱们院里。”
余晚之看向房中,地上摆着一个两尺见方的箱子,她走过去伸手打开,坠云连忙一拦。
“这么大个箱子,都能装下人了,别是个死人吧。”
余晚之推开她的手,箱子上扣着锁扣,钥匙插在锁上。
她抬手打开,坠云往那箱子里瞧了一眼,立刻惊叹地“嚯”了一声。
“这么多!宋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呀?”